一·一个普通人
秋，木叶萧萧。
自古逢秋悲寂寥。
小丁不寂寥，他躺在湖边柳荫下，跷着腿，闭着眼，脸上盖着草帽，不晓得有多逍遥。
秋，艳阳天。
小丁身旁的鱼竿一上午连动都没动，他却也不急。
此时正是湖里的鱼最肥美的时候。不是不上钩，只是未到时候。
脚步声由远及近，小丁却似已睡着。
一个声音道：“那边的酒铺是不是你的？”声音礼貌而冷漠，是个中年男子。
小丁动也没动，道：“是。”
那声音道：“三碗阳春面。”
小丁道：“没有。”
那声音道：“十个馒头。”
小丁道：“没有。”
那声音道：“有什么？”
小丁道：“什么都没有。”
但他突然拿掉草帽从地上跳起老，像一条刚被扔进油锅的鱼。
那人吓了一跳，手一抖，一锭银子咕噜噜滚到小丁脚下。
小丁打量着那个人：普通的眼睛，普通的脸，普通的青色长衫，普通的黑布鞋，肩上背着个普通的土色包袱，普通得让小丁感觉自己见过这人好几次。
小丁拾起银子，道：“有鱼，等着。”
那个普通人就乖乖蹲在树荫下，看着小丁再次躺下，看着连一丝波澜都没有的湖面。
小丁突然道：“讲故事。”声音从帽子底下传来，瓮里瓮气的。
那人愣了一愣，道：“我没有故事好讲。”
小丁道：“不是你讲，是我讲，你听。”
那人道：“我听。”
小丁清了清嗓子，道：“清风城里有个捕快，叫杨短巷……”

三·一道贼人榜
银珠力气虽大，他的银珠虽厉害，却对付不了那么多捕快。虽然杨短巷看到自己的两个兄弟被银珠打中脑浆迸裂的惨状觉得很难过，但看到兄弟的家人接过无德庄的银票兴高采烈的样子，他心中又好受一点。
起码无德庄可以给他们提供足够的钱财。
起码钱财可以使他们充满希望。
他给死去的兄弟各倒了一碗酒，放在停尸的木板上，叹道：“我知道你们天天把脑袋别裤腰带就是为了家人衣食无忧。你们虽死了，也可放心你们的家人。”
杨短巷又默默地坐到子时，等到灵堂里的灯油快燃尽了，他突然起身。
当杨短巷走出灵堂，灯光“噗”地灭了。
天黑黑，无月光。阴煞现，鬼神让。
杨短巷掀开被褥，转了一下床板上的铜环，一个大洞就无声地出现在了脚边。
杨短巷目中露出凶光，表情狰狞。他与白天那个吊儿郎当糊里糊涂的捕头判若两人。
他走下地道，一个长长的大厅出现，两边墙壁上一溜儿明明晃晃的火把照着各色刑具，样子千奇百怪，却都一律带着种令人作呕的褐色。
大厅尽头的刑架上绑着一个曾经高大的人，但是他现在已蜷缩成一团，看起来好像比十岁的小孩还要小一点。
“银珠，看来你已经见识过王小四他们的手段了！”杨短巷冷笑着一步步走近刑架，“但那只不过是为我的两个兄弟报仇而已。”
他取下一只三寸长的银梭，笑道：“现在……开始审案！”
银珠的身上已多了一个孔，黑血潺潺地往外流。他已面如土色，嘴唇白得像死人一样。
“还不说？”杨短巷挑了挑眉毛。
“唔，唔。”银珠拼命摇着头。
杨短巷忽然从圈椅上跳起，从银珠嘴里掏出一块抹布。
他朝那块抹布啐了一口，狠狠道：“这个王小四，叫他不要把布全都塞进去，好歹给我留个头啊！不然怎么知道犯人嘴里有布……”
他拍了拍银珠的肩，微笑着道：“不好意思，一直没让你说话。”
杨短巷虽然长得很普通，但他笑起来却是那么温暖，让人觉得好像春天停在了他的脸上。
银珠的血和眼泪都快流尽了。他蠕动着嘴唇，道：“阎家……大少，贼人榜……”
“贼人榜？”杨短巷眯起了眼睛。
那不是人的眼睛，是食尸鹰的眼睛。
又有人要死了吗？
阴煞出，鬼神避。


“哦，是吗？”阴斯低头看着手中的剔骨刀，“想毁了阴家？可是他自己也许先毁了！”
“夺”地一声，剔骨刀刺进了八仙桌。
阴斯的手指纤细，指甲剪得很短，也磨得很光滑。他的手干燥，稳定。
屋顶上，杨短巷笑了笑。他知道的够多了，他决定回去睡觉。
夜虽漫长，却总有过去的时候，灿烂的阳光再次洒满大地。
直到日上三竿，杨短巷才拉开了房门。猛烈的阳光刺得他直淌眼泪。
杨短巷用手捂住了眼睛。
他头痛欲裂。
昨夜他从阴庄回来后想了很多事，也喝了很多酒。最后他得到一个结论：早上阴斯一定会站在自己门口，给自己解释一切，所以他没必要想太多事情。
他很放心地睡到现在。
他的结论没错，阴斯就站在他的门口，脸上带着微笑。
杨短巷道：“请进。”
阴斯走进房间，道：“你早料到我会来？”
杨短巷道：“嗯。”
阴斯道：“佩服佩服。”
杨短巷道：“废话已不必说。”
阴斯点点头，道：“昨夜有人进入阴庄，企图刺杀家父，被我的手下抓住了。”
杨短巷道：“嗯。”
阴斯道：“经查，城东孙家大少揭了贼人榜，命杀手‘大石头’按榜杀人。”
杨短巷道：“嗯。”
阴斯道：“下榜者也是个杀手。”
杨短巷道：“哦？”
阴斯道：“铜镖，男，二十五岁，清溪镇王家手下。王家大公子爱慕我妹妹，去年向我家提亲，家父未曾答应。那王家大少上个月积郁而死，想不到王家怀恨在心，命铜镖刺杀家父。铜镖自认武功不济，便下了贼人榜。”
杨短巷道：“嗯。”
阴斯道：“铜镖先后下了三道贼人榜。第一道被银珠揭走，第二道被江家揭走，第三道被孙大少揭走。”
杨短巷道：“淮水灵剑江家？”
阴斯道：“是，江家也视阴家为仇敌，江家子弟有几位是死于贼人榜。”
杨短巷道：“江家可是正宗的武林世家！”
阴斯笑道：“杨捕头还是对武林之事知之甚少！莫以为武林世家就可忘仇，也莫要以为江湖名侠可以忘财。杀自己的仇人同时还可得钱财，世上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事！”
杨短巷道：“江家先揭榜，应该先行动才对，怎么……”
阴斯道：“也许终是武林世家，江家确是没有出手。否则……家父此刻怕是……”
杨短巷道：“也许他们觉得拿别人钱财为自己报仇心里不舒服吧！”
阴斯沉默半晌，道：“我不该忘了这世上总有些人是有气节的。”
杨短巷道：“不该忘。”
阴斯道：“杨捕头似乎对这些兴趣不大？”
杨短巷道：“不，只是你别忘了这案子已经结了，别想借官府之手帮你抓人。”
阴斯拱拱手道：“不敢不敢，有杨兄这句话，无德庄反而好办事了！”
这就是小丁的故事。
小丁仍躺着，那个普通人仍蹲着，鱼竿仍是一动不动。
那人道：“后来呢？”
小丁拿下草帽，看着他道：“你怎么知道还有后来？”
那人道：“一个故事若没有一个出人意料的结局，就不像一个故事。”
小丁笑了笑，道：“没错。”
他坐了起来，道：“后来阴老爷子痊愈，阴家大摆宴席，杨短巷自然也去了。阴斯向他敬酒，他举杯，但他突然拔出腰间那把鬼头刀，将阴斯劈成了两半。”
那人显然被吸引了，他问：“为什么？”
小丁道：“所有人都很奇怪，但杨短巷逃跑时大喊‘八月二十三，阴家，午时，杀阴斯。十万两。’”
那人惊道：“他揭了贼人榜？”
小丁点点头。
那人叹道：“果然出人意料！”

五·一个尚在别处的真相
那人道：“不过我不明白，为什么银珠将阴老爷打晕后不再上去补一刀，反正当时又没别人？像银珠那样准头那么差的杀手，怎么入得了阴大少的法眼？为什么阴斯在看到银珠那道贼人榜之后揪出王家，而是等到大石头来刺杀时才开始调查下榜者？为什么铜镖下榜的赏钱不同？铜镖只是一个五流杀手，他哪来那么多钱下贼人榜？还有，阴斯一刀就能戳穿八仙桌，看来也有些功夫，，杨短巷怎能一刀就将他劈成两半？”
小丁被这连珠炮似的发问弄得怔了怔。他想了一会儿，道：“我也不明白。”
那个人道：“那么这个故事就在撒谎！”
故事怎么会撒谎？只有人能撒谎。
小丁道：“故事并不真实，总会有漏洞。这样它才像个故事。”
那人点点头：“有理。那么我也讲个故事。”
八月二十三。秋夜。有月，缺月。
阴府。
杨短巷又翻进了阴府，他的身手似乎更加敏捷，依旧没有惊动任何人。
他溜进阴老爷子住的院子，正要推门而入，却与刚要出来的阴斯撞了个满怀。
阴斯有些讶异：“杨捕头你……”
杨短巷的头发乱糟糟的，衣衫不整，他的眼神冰冷如霜，露出鹰一般的锐利。
杨短巷低声道：“我去了孙家和江家。”
“哦？”阴斯有些意外，“怎么了？”
杨短巷道：“你做得很干净。孙大少消失了，他的家人完全不知到怎么回事，还以为他和那个女人跑了。江家那个揭了贼人榜的子弟被家法处置，你甚至都不用动手。”
阴斯道：“杨捕头这是在夸奖我吗？”
杨短巷紧盯着阴斯的眼睛，一字一顿道：“你是不是太狠了？”
阴斯的脸色瞬间变了一下，但他很快就恢复常态。他道：“杨捕头这是什么意思？”
杨短巷道：“你这么轻易就可以杀人吗？”
阴斯道：“他们要杀我们，我若不杀他们，就要被他们杀。江湖上的事就这么简单，杨捕头不是江湖人，就不要多管了！”
杨短巷道：“别和我说什么江湖！他们真的要杀你们吗？”
阴斯道：“杨捕头说的话让我越来越糊涂了！”
杨短巷深吸了一口气，道：“无德庄有一个很没有名气的杀手，叫‘金剑’。”
“是吗？”阴斯笑道，“听名字就不怎么样。”
杨短巷道：：“是不怎么样，所以你才会给他十万两银子，让他去杀人！”
阴斯笑道：“十万两已足够请一个很好的杀手，我疯了才会去找他！”
杨短巷道：“你知道阴老爷子去山神庙收钱从不带保镖，老爷子又不会功夫，杀他很容易。金剑名气小，很少有人知道他。阴老爷子若是被杀，别人绝想不到凶手会是他。”
阴斯笑道：“以后我一定会注意家父的安全。”
杨短巷接着道：“你给了金剑十万两，他却自作聪明用这十万两去下了两道贼人榜，赏钱均为四万两。这样，金剑的十万两还剩两万两，而他自己什么都不用做。这两道贼人榜分别被银珠和铜镖揭走。银珠那晚袭击阴老爷子时就是因为正好看到了铜镖，大惊之下暗器脱手，还未将阴老爷子杀死便仓皇逃跑。而铜镖还没出手便也被银珠吓跑了。”
阴斯缓缓走至庭院，他背着手，望向枝头已成熟的柿子。月光洒在柿子上，像是一个个小小的头颅。
阴斯不由得打了一个冷战。他定了定神，道：“接着说。”
杨短巷道：“听说无德庄有个规矩，杀人不成使其受伤，还可拿到一半的钱。”
阴斯道：“是有这个规矩，但杀手的自尊心很高，未杀得人，他们一般不会去拿赏钱的。”
杨短巷道：“可是铜镖并不算是一个很有自尊心杀手，他听说阴老爷子被银珠打伤后，便去无德庄拿回了一半赏钱，二万两银子。扣除交给无德庄的，还剩一万八千两。”
阴斯道：“如果这事是真的，他什么都没干就得了那么多钱，也算不错了。”
“不过世上没有不劳而获的事。”杨短巷的目光移到了阴老爷子的房门，“在我的地下刑堂里，你从看到银珠的贼人榜开始就差不多知道是金剑干的蠢事，但是你联系不上金剑。你调查后发现金剑下了两道贼人榜，而揭榜者银珠和铜镖的老东家又都是阴家的仇家，你便将错就错，想将阴家的仇人都牵扯进来，将杀害阴老爷子的罪名推到你的仇家身上！”


阴斯猛地转过身，他的眼中满是怒火。他压低声音道：“杨捕头你不要太过分！这件案子已经结了，你也就不用多管闲事了！”
杨短巷此时却显得异常冷静。他的脸上从未出现过如此坚毅的表情，就像是花岗岩一样，冷漠而无情。
杨短巷道：“你从我手里要回了银珠那道贼人榜，我当时还感到奇怪。你通过铜镖取赏钱的分舵将银珠的贼人榜给了铜镖，并告知铜镖再发两道刺杀阴老爷子的贼人榜。若是人死了，他除了自己那份赏钱，连银珠那份赏钱他也可以一起拿。这样铜镖共得八万两，去除无德庄那份可拿七万两千两。当时铜镖刚拿了一万八千两，他便自己添了两千两，下了两道贼人榜，赏钱各一万两。这样铜镖也可白赚五万两千两。”
阴斯冷哼一声，道：“杨捕头，你讲的是杀人还是算账？”
杨短巷道：“杀人若是不会算账，迟早会把自己搭进去。而你是我见过的最会算账的杀人者。”
阴斯“哦”了一声，道：“怎么讲？”
杨短巷道：“你暗中让城东孙家的大石头和淮水灵剑江家的江铁去揭铜镖下的贼人榜。两道榜时间不同，江铁在前，大石头在后，两榜相差两天。江铁是你中意的杀手，以他的武功，杀人后完全可以全身而退。而大石头是你留的后招，如果江铁刺杀不成，大石头接着下手。而且大石头可以将众人注意力引到城东孙家。毕竟你还是不敢得罪江家的。不过你后来还是把江家牵扯进来。因为以江家的作为，他们的子弟竟然做了杀手，对他们来说是奇耻大辱。江湖上不论怎么误会他们，他们都不会辩驳。等到江湖上都知道江家人要杀阴老爷，日后你便也可以名正言顺前去报仇！”
阴斯道：“你知不知道我严刑逼供才从大石头嘴中探得下榜者？这些事若真是我干的，那岂非要找到我自己头上？”
杨短巷突然笑了一下，道：“那晚你应该早就知道我在屋顶上偷听，所以和大石头演了一场戏给我看，第二天又顺理成章对我说出了铜镖，说他下了三道榜，这样也解释了银珠的贼人榜。这样你不但诟陷了清溪镇王家、城西阎家、城东孙家和淮水灵剑江家，还跳过了金剑这个和你直接联系的杀手。这样就绝对不会有人追到你。”
阴斯道：“那你又是怎么追查到我的？难道你不是人？”
杨短巷冷笑道：“你把我当做人看吗？你只是以为我是一个缩头缩尾不负责任的小捕头，以为我真的不会深究这件事，以为我是一个糊涂虫！”他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条。
“这是在大石头的住处发现的。虽然你杀人灭口，但你的手下扫尾工作做得不算好。纸条上写的是让大石头去揭贼人榜，江铁那里应该也有一张。只可惜江家不让我见他。”
阴斯道：“这纸条和我有什么关系？”
杨短巷道：“这是你的笔迹。前些天我在锦绣坊遇见阴夫人，让她看了一下。”
阴斯的神色突然变了，他喃喃道：“那个**！”
杨短巷的眼中突然现出奇异的光，就好像是他看见了远山上带着木叶清香的秋风。
杨短巷轻声道：“不许你这样说她！”他握紧了手中的鬼头刀，“你不知道她是多么好的一个女人，她善良，智慧，温柔，她只是……”
“只是无情而已！”
阴斯讥笑道：“虽然你们从小一起长大，但她只是不喜欢你，只是喜欢我家的黄金白银珍珠翡翠而已！”
“是。”杨短巷竟然很爽快地承认了，“但若不是她，我也没有足够的证据证明这些都是我干的。”
阴斯道：“证明？原来你早就怀疑我了。我倒是很好奇，你怎么会怀疑我？”
杨短巷道：“我在审问银珠时，他最后说了‘阎家，大少，贼人榜’七个字，我听到的是‘阴家’，以为自己听错了，因为银珠是阎家的杀手。后来从阎家找到贼人榜以后我也就忘了这件事。没想到你却让我灭阎大少的口，我就想起也许本来银珠的意思就是‘阴家’，他认出了你的笔迹，或者猜到是你。总之，他给了我一种可能，你才是幕后真凶！”
“哦，”阴斯点点头，“真巧！”
“是的，很巧。我不相信清溪镇王家、城西阎家、城东孙家和淮水灵剑江家会如此凑巧地赶在同一段时间内刺杀同一个人，而且王家阎家孙家与阴家的冲突并不是很大，但我到听说你之前在别处开的四家钱庄都被王阎孙三家给挤垮了，而江家在你的钱庄投了很多钱，这几天催债催的正紧。”


阴斯道：“这可不太巧……”
“还有更巧的，我恰巧在阴老爷第一次遇袭后在赌坊看到了大手大脚的金剑，以为他偷了别人钱财，便把他抓起来了。他倒是很轻巧就供出你买凶杀人的事。”
“原来如此，”阴斯一副无奈的表情，“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啊！杨捕头见笑了。”
“我都快笑死了！”杨短巷的脸上一点笑意都没有。他接着道：“我在屋顶偷听那天晚上，你让一个青衣小童去青岗的分舵，我后来跟去看看，结果你那青衣小童跑到马棚旁边的房子里呼呼大睡了！”
阴斯叹了口气：“原来我安排的一塌糊涂啊！”
杨短巷道：“还好还好，总比王阎孙江四家好。你把他们四家拉进来，他们为了消灾，想必送来不少银子吧！”
“还好还好，”阴斯走到庭院当中，月光洒在他的身上，宛若神明，“我这段时间的确收了不少银子，只是他们的灾祸还是没有消去。”
杨短巷道：“你将来还是要对他们动手？”
阴斯想了想，认真道：“会的。他们得罪了我，就是一辈子的事，我就是他们命中注定的劫数。”
杨短巷道：“他们并不是故意害你！”
阴斯道：“等他们来害我就太晚了！”
“唉……”杨短巷叹了口气，“你莫要忘了这里是我的地头，你这样子我是不能不管的！”
阴斯道：“我的确没想到杨捕头是个如此厉害的角色。不过我们总还可以谈谈，比如这个……”阴斯从袖中掏出几张银票，走向杨短巷。
杨短巷摇了摇头，道：“这东西对我没用。”
阴斯已经将银票伸到了杨短巷的面前。
杨短巷低头看着银票，面上露出些犹豫的神情。
“嗖”地一道金光从阴斯的袖中飞出，他的脸上浮出迷人的微笑，美得就如毒酒。
只听“笃”地一声，阴斯的微笑僵在脸上。
杨短巷静静地拿下阴斯手中的银票，塞入怀中。本来挂在杨短巷腰间左侧的刀鞘已移到了正中，刀鞘上插着一把不及一尺的金色小剑。
杨短巷看着那把剑，道：“原来我抓到的那个‘金剑’是个替身，你才是真身啊！”
阴斯轻哼一声，突然手指勾如鹰爪，急攻杨短巷面门。
杨短巷侧身一滑，拦腰抱住阴斯，倒拔垂杨柳一般想将他掀翻。哪知阴斯突然抬膝踢向杨短巷的下颌，反倒将杨短巷踢飞出去。
阴斯自己站立不稳，也摔倒在地。
杨短巷在空中忽如一片落叶一般轻轻飘了回来，一双脚稳稳落在阴斯面前。
阴斯手中忽又出现一把金色小剑，他挥手向杨短巷的小腿斩去。
杨短巷拔出鬼头刀。
刀出鞘，阴魂消。
没有刀光，没有血影，只有死寂。
阴斯的剑刚刚触到杨短巷的裤角，便软弱地落到地上。金色小剑与青石板碰撞出叮叮当当的声音，就像少女的娇笑。
阴斯的额头正中缓缓出现了一道血痕，血痕一直向下延伸到腹部。
月白长衫被瞬间喷涌的鲜血染得斑斑驳驳，在夜色中就像一朵朵盛开的黑牡丹。
阴斯裂成了两半。
阴斯死了。
他死前的最后一句话是：“桂花好香。”
桂花好香。
这里没有桂花。
阴斯却说，桂花好香。
一个人在临死前是不是总能感觉到一些常人感觉不到的东西？
阴老爷子的房门无声地开了，一个人定定站在门口。
他是一个干瘦的老人，头发已花白。
杨短巷回过头，看着老人那失神的双眼以及他脸上惊恐绝望的表情，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结结巴巴道：“阴……阴老爷……”
阴老爷看着地上阴斯的尸体，闭上了眼睛，两行泪从沟壑纵横的脸上划过。
他突然睁开双眼，两道豹子般的目光直射向杨短巷。
杨短巷觉得手中有冷汗冒出。
阴老爷低声问道：“你凭什么杀他？”
杨短巷定了定神，道：“他买凶杀人，甚至他自己也是个杀手。”
阴老爷道：“他杀的不是别人，是我！他该死也要由我杀！这是家事，你一个外人来管什么闲事？这世上杀手也多的是，金剑你杀没杀？江铁你杀没杀？你为什么单单要杀他？”
杨短巷再也说不出话来，他可以感觉到这位老人的悲伤与愤怒。


阴老爷一挥手。大声吼道：“都给我出来！”
杨短巷的身边突然围了一圈黑衣人。他们身材匀称，高矮一致，手中都拿着朴刀。
阴老爷道：“阴斯想干什么，我心里也知道个一二。你若是以为我一点防备都没有，那就太小看老夫了！这些人绝对是我的人，我的人只服从于我！”
杨短巷绝对相信。阴斯死在他们面前，他们都没有出手。
阴老爷道：“我给了阴斯机会，等他放弃杀我，可是我没有等到，他死了。我也给你机会，希望你放我儿子一马，可是你失去了机会。”
杨短巷道：“我会怎么样？”
阴老爷道：“死。”
十二柄明晃晃的朴刀劈了过来。
“不要！”一个女人的声音响起。
刀没有停。
“不要！”一个朦胧的影子冲进了刀阵中。
“停！”阴老爷大喊一声。
刀停下了，停在杨短巷的天灵盖上半寸，喉咙前半寸，左右锁骨前半寸，两肘前半寸，腰间两侧前半寸，两膝侧前半寸，两脚腕前半寸。
那个女人呆立在两个黑衣人之间，一动都不敢动。
那女人锦衣华服，梳着旧时坠马髻，云鬓微乱，未施脂粉的脸上已有了两道泪痕，在月光下亮晶晶的。
她已近三十岁的样子，并不算好看。皮肤不白，眼睛不大，鼻子不挺拔，嘴唇也不红润。可是看见她，就让人有一种宁静的感觉，好像可以立刻轻松快乐起来。
杨短巷看到她，也顿时快乐起来。他道：“你不该来的。”但他心里却很高兴她能来。
女人抚了抚乱发，扭头对阴老爷道：“放他走！”
阴老爷愤怒地看着她。
女人道：“捕快死在家里，你担待得起吗？”
阴老爷不说话。
女人道：“你死了儿子，不想再死老婆吧！”
这样的话简直不像是从这样的女人口中说出的。
阴老爷的脸铁青着：“你是在威胁我吗？”
女人一把将杨短巷从刀丛中拉出来，厉声道：“快滚！”
杨短巷呆呆看着她。她是那样的陌生。
女人扬手一巴掌扇过去，杨短巷向后一仰就躲开了。
“滚！”女人吼道。
“你……”杨短巷有些迷糊。
女人叫道：“看在我们以前是朋友的份上，这一次放过你。你若再敢来，我第一个来杀你！”
杨短巷忽然后退了几步，转身消失在夜色中。
女人忽然瘫倒在地，刚才的事情无论对她的身体还是心理都是不小的冲击。
阴老爷冷冷道：“这次我可以放过他，可是下次你还能救他吗？他要做一个好捕头，这可是一条不归路！”
女人抬头，道：“下次不用我救。我知道你不会放过他，可是你派的杀手都杀不了他！就因为他走的是条不归路，是他自己选择的路，所以你们谁也留不住他的命！”

六·一首诀别诗
小丁道：“你这个故事有个很大的漏洞：阴斯为何要杀阴老爷？”
那个人道：“因为最后那个女人，也就是阴夫人。她嫁入阴家以后，逼阴老爷休掉了大夫人，还让阴老爷将阴斯赶出阴家自立门户。阴斯在外开钱庄损失严重，阴老爷也不愿再给他钱。若是你的父亲为了一个女人这样对你，你恐怕会比他做的还要过分。”
小丁叹了口气，道：“这不算是个好故事，太难受人了！”
那个人道：“这只是我所知道的事情，一点也不传奇。也许这才是江湖吧！”
小丁道：“后来杨短巷怎样？那女人呢？”
那人指了指鱼竿，道：“鱼上钩了。”
清蒸鱼最是鲜美。
小丁忽然有了馒头，还有了鲜烩美人肝、笋尖溜肉片、芹菜炒百合，最妙的是，还有一坛花雕。
那个人叹道：“原来有了鱼，什么都有了！”
“是啊！”小丁笑嘻嘻地递过筷子，“朋友姓什么？”
“我姓杨，杨柳的杨，我叫杨短巷。长短的短，小巷的巷。”
“真是条好鱼！”小丁扒了一大块鱼肉。
杨短巷笑道：“愿意上钩的鱼都是好鱼。”
小丁道：“你为什么叫‘短巷’？”
杨短巷道：“因为我有个朋友叫长街。”
小丁道：“这个理由不好，你也可以叫长巷。”
杨短巷道：“因为短巷好走。”
小丁道：“长巷不好走？”
杨短巷道：“长巷比不得长街那么宽敞，在长巷的阴影中，不知道隐藏着多少凶险，不好走。”
小丁缓缓放下筷子，道：“是么？”
杨短巷仰头饮尽一碗酒，用筷子敲着酒碗，唱道：“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小丁重复着。他又道：“既是千里不留行，你又为何停在这里？这里如此偏僻，本是不该有酒家的。而你为何在这里看了一下午钓鱼？”
杨短巷道：“我是愿者上钩，我是条好鱼。你还会讲故事，听听自己的故事也挺有趣的。”
小丁道：“这不是个好理由。”
杨短巷道：“不管长巷短巷，都有阴影。消灭阴影的最好方法就是走上去。因为你走的是自己的路，你自己就是光。”
小丁默然。
杨短巷继续唱：“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小丁的手握成了拳头，他终于忍不住道：“我是来杀你的！”
“千里不留行，不留行……”
小丁道：“你以为你有‘十步杀一人’的武功，就真的能‘千里不留行’？你这么自信没有人能留住你？”
杨短巷道：“留得住留不住都要向前走，走多远是多远。不管是短巷长巷还是长街，只要你活着，就要往前走。我这一辈子走的都是自己的路，干的都是我该干的、想干的事，谁能真的留住我呢？”
小丁起身拉开了酒铺的门，道：“你往前走吧！我留不住你。”
杨短巷道：“你还没有留我，怎么知道留不住？不要同情我。”他放下土布包袱，“这里面是一些尚未查明的案子，还有一些不能查的案子的资料。你若是留住了我，帮我送给柳长街。”
小丁道：“你走。”
杨短巷笑了：“你答应别人要杀我，就要做到。”
小丁道：“我杀不了。”
杨短巷道：“做不了和没做不是一回事。你既然走的是你自己的路，就要竭尽全力毫无遗憾地走下去。”
他又哼了两句“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又道：“我不能选择让谁来杀我，却可以选择死在谁的手下。我死后不是侠骨，是香是臭我也不知道，反正我是没有遗憾的。”
小丁道：“死在我手下很好？”
杨短巷道：“死在谁手下都不好。只是你比之前来杀我的人要好。”
小丁道：“哪里好？”
杨短巷道：“你的武功与我相当。”
小丁刚要张口，杨短巷举手止住他，又道：“你不用谦虚，我观察你很久了，你的武功不会在我之下。你是个善良的人，我很信任你。假如你真的留住了我，你会把东西给柳长街的。”
小丁道：“这个理由不好。”
杨短巷道：“还因为你会讲有趣的故事，那么你也是一个有趣的人。你会钓鱼，你在杀人前可以心平气和，可以耐心等待对手出现破绽，虽然这次你失败了。你可以耐心听你要杀的人说话，不会一上来就砍死他。你有同情心。你不因为自己是个杀手就放弃是非观。你……”
小丁低下了头，道：“出去，我不在我的屋子里杀人。”
杨短巷又笑了：“你是个好人。你就算留住了我，我的那条路你也会帮我走下去，对吧！”
小丁没有接话，他走出了酒铺。
外面秋风正紧。
杨短巷喃喃道：“千里不留行。即使我死了，也没有人能阻挡我，对吧！”——————————————————（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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