茧
这个世界完蛋了,它藏了起来,但透过茧的缝隙,我们可以看到。
鬼谷第三年的冬天。终年蒙受著太阳毫无感情曝晒的鬼谷在这个夜晚开始悄然无声地飘雪。雪片一点一点地落下积厚了,却毫无休止的意思。——这麼大的雪,恐怕不下上个三天三夜,是不会停歇了吧?鬼谷就是这样,烈日也罢,落雪也罢,从来没什麽节制。使人想起那个惹人无法表达不满的“非生即死”的定则,坚定之余,也只能隐隐按下那声轻叹。
盖聂睡不著。
他一向来都只睡得浅,这一夜又觉得前所未有的冷。看著外头雪地映著月光愈来愈亮,怎麼都隐隐地什麽在抖。他想许是外头落著雪花,有什麽寒风溢进来了——於是坐起披了衣服,一掀被子,快步走到门边拿手探了探,竟未感到有什麽明显的寒意;窗户亦关的严丝密缝,找不到透风的地方。他心下暗暗懊恼,想来是自己这几日来练功懈怠了,连御寒的功夫都变差。
这也怨不得他。冬日元就是万物止息的时节,鬼谷子对於这个一年惯有的“休假”也处於半管不管自由放任状态。而他二人在功课上是谁都不肯退让一分的,纵使内敛如盖聂,如同别劲一般,在练剑的时间上,大有东风西风的气场。
这三年来卫庄的艰辛他自是一幕一幕看在眼里,有时他自己都感到了些震撼。那个人和他不一样,他的辛劳只可称为辛劳,而他的努力是不要命。不免冒出“他便这样容不得别人”的悲剧想法,然而一想也许自己在他眼中也不过是这样的存在,又只好不情不愿地释然。这个少年与其说是师弟或是其他什麽特定的身份,不如说只是一个简单的“部份”,他生活中已成习惯不可或缺的“部份”。盖聂心境又有些不免悲凉,心想不过三年不到,怎麼这麼快就能习惯什麽。
又觉得,似乎少了什麽也多了什麽,於是尴尬得不知是去添加好,还是消灭好。
卧榻之上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是那个少年翻身的动静。盖聂搓了一下鼻子,细细看他,恍然觉得有些羡慕,即使他有时做事太过决断,然而那些张扬,在不自觉透露出来时,到底还是使人咂舌的手腕。
盖聂觉得,那些东西就像是一颗茧。
那些东西。他能看到的一切。
照著镜子的时候他是一颗茧,被别人看到的时候是一颗茧,而自己跳出圈子回头看,也只是看到一颗茧。永远是光滑浑圆坚硬淡漠的样子,但好奇心最好收起来。如果一定要寻到头绪抽丝,那个裏面的魂魄,也许不是原本想像中的那样。或丑或美,也许不那麼重要,但突然就能让人后悔去打开真相。
十七岁的少年可以像一颗茧。
他不知道他这样复杂地揣测自己个性的同时其实幼稚得可笑。
窗外的雪片顺著不断转向的风飘得更为狂乱。只看著那映著清冷白光的飞絮,他更觉一丝寒意自脚下升起。原本是起来看看有没有漏风,却在这里想些有的没的,睡意渐渐沉淀了下去,双目也清明起来。
在那片虚浮的澄清里,突然什麽在敲打著他,清脆有声。
那个声音说,喂,第三年了。
他低下头,想避一避那份侵蚀上来的寒意。却对上了榻上方才似乎熟睡的少年。
他现在眼睛炯炯有神,似笑非笑地向上看著。挤出一句话道,师哥。
轻咳一声,盖聂突然有些不知所措。他只得以沉默的姿态看著卫庄以一种惊人的速度穿好衣服蹬了鞋子走到门边,以一种理所当然的表情,打开了门。
寒风吹了进来。
在盖聂来不及冻到抖之前,就听见卫庄叉著手抓了木剑道,这寒风雪夜的,师哥还真是好兴致。
然而很久以后忆及这件小事,盖聂不由得暗暗惊讶,和他原先的判断大相径庭,卫庄睡得并不比他深沉。
比想像中在意他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