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博良II归墟(连载第1回)
时间:大燮敬德帝三十一年•初秋
这是个端庄的老妇人, 一身黑绒滚边的石青色大褂, 鬓边别着一朵小小的白花。她躺在桐阴下的竹摇椅里,眯缝着眼睛看天,一张细白的脸松弛着,听到伙计和我走近的脚步声,一丝儿也没动弹。说是老妇人,年纪也许比我还小着一点,袖口里露出几根白生生的手指搭在摇椅扶手上,没什么皱纹,眼角也很光润,石青色大褂下的身体也没有发胖,如果换身合身的裙子,也许还称得上“袅袅婷婷”四字。但她确实老了,一个人是老了还是年轻,往往不是岁数决定的,而是身上那股子气。有些人的气闻起来就像是走进一栋没人居住的旧屋子,光柱里悬浮着灰尘,老木头和旧棉絮的味道扫着你的鼻端,你扫视四下,想要寻觅以前在这里住过的人留下的痕迹……
她五六岁的儿子梳着根冲天的独辫,抱着个绒布小老虎,正扯她宽大的裤脚,大概是想她陪自己玩儿。老妇人伸手从口袋里摸了一枚糖块递给他,“一边玩去啊,为娘这里有客人。”她这才抬眼看了看我,用眼神示意我在旁边的竹凳上坐下,我想她年轻的时候大概是个绝美的女人,眉眼顾盼之间眼角有一丝旧日的美,只是那双瞳子却木了。“先生从北方来?我家世世代代都在这莲石港里住,可不认识什么北方人啊。先生是不是找错人了?”老妇人对我这个不速之客还算有礼貌,没有露出逐客的意思。“是从北方来,我是个写书的人,游历四方,记录些怪力乱神的事。有些事儿,我想夫人大概知道,这才冒昧登府拜访。”我微微欠身。“原来是记录风土的先生,失敬了。”老妇人淡淡地说,“可我们妇道人家懂个什么?要是我家老爷子还活着,他倒是乐意陪你讲这些个神神鬼鬼的事。他行商的,每次出海回来,都给我讲,有时候说往南航行三千五百里,海下都是一片火山,岩浆就在海下面流,通红的一片,船千万不能下锚,否则锚都烧化了粘在海底;有时候又说海里有种叫尨鱦的大海蛇,半是蛇半是龙,长的有百丈,一颗蛇头就能炼出上百桶清得跟水似的蛇油,叫人鱼油,皇帝陵里都是点那种油,千年都不灭。不过呀,他哪里去得了那么远?也都是道听途说,这些事儿一传十十传百,越传越神。”“这些故事都从海外志异上看过,还有人说一路东航,看见一片大陆,黑色的砾岩,都是磁石,船上但凡有铁器都被吸走,钉子都从龙骨里被吸出来,所以船到那里必沉。”我笑笑,“这大海真是有意思。”“这些事都当不得真,”老妇人叹了口气,“你们这些先生,总在书里写这些东西也不是好事,那些在家里呆不住的小伙子看了你们的书,以为出海就一定能遇见鲛人海市或者捕到异兽什么的,这些年,多少人就这么把命送在这片海里了。我也是渔家出身,这海啊,可不是你们外乡人想的那样,海神怒起来,是要吃人的。”“人生一世,有的人想死在床上,有的人想死在战场上,有的人则不在乎死在哪里,只想死在心所极处、目所穷处、山之绝顶、沧海尽头。”老妇人皱了皱眉,“我说你这先生,说话也太没分寸,你我素不相识,到我家里来跟我说死不死的话,不嫌晦气么?”“抱歉抱歉,”我拱手,“心有所想就脱口而出,冒犯了。其实这次来,是想求问夫人‘归墟’的传说。”“归墟?”老妇人愣了一瞬,随即不耐烦地摇头,“我说先生,归墟这种东西都是你们在书里写的,说在什么大海东南几千几万里外,我个妇道人家哪能去那么远的地方?”“是啊,来之前我搜遍野史笔记,只说归墟在海之东南一万两千里外,船到那里会发现水面忽然静若琉璃,无风无浪,再往前航行则水流越来越急,却是寂静无声,偶尔有长龙逆水而行,与急流相抗,任何船只能随波逐流,再行一千两百里,便会知道为何长龙也要奋力逆游,因为你会看见直径千里的黑洞,无波的海水到了黑洞边缘,则发出雷鸣般的吼声狂泻而下,那是普天下最大的瀑布,深不见底,全天下的水都是自西往东流而入海,最后都是汇聚于那里,那就是归墟,乃神创天地之时在大地上留下的缺口,那里什么都没有,只有永恒的空虚,因此永远也填不满,一切到那里都会被吞掉,哪怕是日月之光。”我慢悠悠地说着,不瞬目地盯着老妇人的眼睛,最初那双枯涩的眼睛里透出几分不耐烦,但是忽然间,她的瞳孔放大了,流露出了惊恐。不仅仅是惊恐,而是某些藏在她记忆深处的东西苏醒了,什么东西从里到外刺穿了她眼瞳里的那层灰。她猛地坐直了身体,双眼忽闪如一只受惊的小鹿。我没看错,年轻时的她以这样一双眼睛转盼,不为她动心的人应该不多。“归墟没有底,有人说,若是落进去,永远也不会死,”我轻声说,“只是随着水,飞落……飞落……不停地飞落,你的所有往事,如踏破荒原的野马般蛮横地在你脑海里苏醒,你闭上眼睛,就仿佛回到了最初。”老妇人,不,现在我应该称她为女人了,她的双眸里仿佛有坚冰融化似的,连带着那些惊恐、那些木然、那些时间留下的痕迹,化为一池春水。春水溢出了眼眶,点点滴滴地打在襟前。“你认识他?”她的声音轻轻地颤抖。“曾经是最好的朋友,也曾是敌人。我从他的家乡来,家乡的人们还在等他回去,但我知道他已经死了。所以想把他的事情写成一本书。我知道他见过你,他来过这个港口,想去归墟。”“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一直都还不知道他的名字呢。”女人低着头。“商博良。”“商博良。”女人反复念着这个名字,如同把珠子含在齿间。“阿四,带少爷出去玩一会儿,我和先生讲一位朋友的事,没事不要进来。”女人对伙计说。孩子被带走之后,女人沉默了很久,一直望着南边,南边是港口的方向,吹来的风里带着浓浓的海味,吹乱了她梳得整整齐齐的发髻,一缕额发在风里飞舞,“那是敬德帝十八年夏天的事儿,他忽然来到这个港口,风尘仆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