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
【谁曾在城门深雨中,寻觅过我】
【雕得古拙的山水,夜把明月照】
【我留下传唱的歌谣多少】
【奉旨而挥的笔墨,每为罗绮消】
【谁懂我的潦倒谁又知我的骄傲】
月缺月圆,雨落雨消。
在最后一场秋雨落入尘世后,转眼又是古城的冬日了。
在这极其寒冷的日子里,大家都早早关了窗闭了门,守着屋子里的那点暖意,等待着第一场深秋的大雪。
可不同于别人的是,他却偏偏推辞了客栈掌柜的热情挽留,背着简单的行囊又踏上了路。
现如今置身于无人深山里的他甚是想念客栈掌柜厚道的憨笑,以及那道有些破旧却好歹能遮风挡雨的窄窄屋檐。
人年纪大了,就再不像年少时那样,多冷的天气都敢往外头冲,多大的风都敢顶着向前,丝毫不怕寒气侵身。
老了的人就只想找到那么一个地方,
暖暖的,能安心地依靠着,直到生命的尽头。
朱元冰本不是个爱矫情伤怀的人,可如今独自一人背着行囊走在冷风阵阵的山林里,他也难免生出了些怅然,觉得这数十年的光阴流逝得未免太快,当真是应了年幼时学到的那句“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说起来,这句话还是她教给他的。
【谁曾在烟花巷陌里,等待过我】
【开了又败的花墙,只剩下斑驳】
【我曾与过谁在花下欢笑】
【青瓷如水的女子,宁静中微笑】
【岁月静凋时才知道已不复年少】
那也是个冬天,也是冷风习习的天气。
他刚到城里不过半月,穷困潦倒,茫然地看着。
看着一座冰冷的城,一群冰冷的人。
他的视线定格在一处。
那是个清丽的女孩,亮眸里透着活泼。
“你是谁呀?怎么在这里?”
……
“你要去哪里?”
……
“你遇到麻烦了对吗?”
……
她拉起他冰冷的手指,朝家中跑去。
朱元冰不明白当初是什么指引了他,竟让他紧紧跟着。
跟着她回家。
想着儿时,他不由得勾了勾唇。
微怔,接着便是怅然的叹惜。
【这白衣 是平凡 也习惯】
【新词一夜唱了八九遍】
【换了断弦琵琶再复返】
【对酒当歌长亭晚】
【品其中味 一成不变】
“际年,你在读什么?”他站在她身后,眨着一双眼睛好奇地探头。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夏际年抬起头看他,笑着轻念了一句,像是念给朱元冰听的,也像是自言自语而已。
“逝者如斯夫?……”他转了转眼珠子,随即撇撇嘴,“不懂。”
“噗,”她笑得一失手跌落了书,俯身一边捡一边说,“你会懂的。”
你会懂的,会懂的。
“到底是什么意思,你说清楚啊。”
“那是孔子说过的一句话,他站在河边,看着河水淌淌东去,于是感慨道逝去的光阴也如这流水一般,昼夜不息,永不回头。”她顿了顿,继续道,“其实我觉得……一去不回的或许也不止是光阴吧。”
“是这样啊……”朱元冰的声音有些闷,“际年,你不会一去不回的,对吧。”
疑问的字眼,却是笃定的声线。
然而他却没有听见夏际年的回答。
她低眼看着被放在桌边的烛台,许久没有说话,火光跳动在她的眼里,像是夏日幽深河道上的萤火。
“很晚了,”最后她回过身,对着身后的朱元冰温柔地笑,“早些睡吧。”
于是他始终没能从她那里得到这个问题的答案。
即使后来他与她又相处了许多个春秋,即使他们度过了许多美好的岁月,直到夏际年这个人也成为了他“一去不回的东西”之一。
【这白衣 是羁绊 是疲倦】
【杯空杯满谁将酒打翻】
【抛了乱卷换我醉中仙】
【就算看不清眼前】
“际年……”朱元冰望了一眼蜿蜒向前的山路,轻叹了一声。
如今他想念的不仅是客栈掌柜厚道的憨笑和那道遮风挡雨的屋檐了,
多年前那个日子像翻涌的潮水一样涌上他的心,他的眼。
年少伶仃时他幸有夏际年相伴,而如今,又是一天冷风拂面,还会有人来唤他一声“元冰”、予他一怀温暖安静吗?
他的鬓角染上几丝雪白。
下雪了啊……
漫天的雪花越来越绵密,他的衣衫被染得有些湿了,丝丝缕缕的寒气直钻入骨。
“怎么不找户人家避一避啊?”
他苦笑。
【这白衣 是永远 也瞬间】
【今夜的灯油已经烧干】
【故事我还没写完一半】
【过去谁帮我杜撰】
辗转多时,终于找到了一所竹屋。
屋门是关着的,想来害怕大雪冷肃的人也不止他一个。
他抬起冻僵了的手指敲了敲门。
“进来吧……”屋主温和的语调在看清他的一瞬截断在喉间。
“际年……”他惊讶地望着门内怔立的夏际年,只唤了一声便哑然不语,久违的泪水很安静地沿着脸颊蜿蜒而下。
她抬了抬手似是要给他拭去泪水,却又终究放下。
踌躇许久后说出的,却也唯有二字而已:
“元冰。”
温暖如阳光的呼唤,他很久很久都未听过了。
终于……
数十载光阴恍若于此一刻。
流转在二人之间流逝干净。
在他们的脑海里徘徊多年的那些遗憾、牵念、难忘,如今都作烟消云散。
故人就在眼前,回忆伤怀,不要也罢。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如今又是大雪漫天,
你我早不复年少,亦不复伶仃。
惜甚。幸甚。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