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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__^*)朱以撒:那虚灵的、缥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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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雨的南方春季,地势低洼的老家在潮湿的雨气里浸泡着。雨水多的时候,天井出水不畅,积聚成水汪汪的一潭,有一部分就化成雾状进入房间,被木板、粉墙吸附。从我睁开眼睛,这个百年老屋已经铅华洗尽,土木的剥蚀在每个雨季到来的时候,由于漏雨而加剧。小孩在一天天长大、强健,家园却一天天衰颓,总是在湿漉漉的清晨醒来,就可以看到外边粉墙形成的各种水印图案。不是一日形成的,也不是一阵雨水的杰作,这么多年,谁也记不得,多少没能进入地下的雨水,成了这么多形制古怪、色泽深浅不一的画面。那时,我正在幼儿园里对绘画产生兴趣,画着教科图上的花鸟鱼虫。这花费了我太多的工夫——为了不走形,务求使一些线条固定,像树脂里的一线松针,无法移动得准确。其实,我是不喜欢准确的,那些太方正、对称、均衡的比例,使人下笔时没了童趣,远远不如我在课下涂抹得痛快。禁锢没有的时候,心气像水汽一样,夸张、变形,没有遮拦地弥漫——这往往是我最得意的时候。  
  对于不谙艺事的孩童来说,制约他们的规矩最少,他们的头顶是一大片蓝天,或者一大片海洋,任他们遨游。  
  阳光照射进来,灵异的粉墙在水影中晃动,时隐时现,幻变出各种奇诡的形状,还有深浅不一的斑纹。有的时候,形状和色泽超出了我的心理承受,好几次让我惊恐地叫了起来。而这一切,着实难以对赶过来的大人诉说,他们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喜欢潮湿的雨季,它来临还是离去的时候,家园罩在迷迷蒙蒙之中,宛如仙境。这样,我过早地察觉到身边某些不定的因素和神秘的出现,没有什么约束它,它不断地在老家的林子里、菜园里、瓦楞上蒸腾,散发着一种情绪,让人恍兮惚兮起来。  
  可惜,我是在很久以后才稍稍懂得拓印这门手艺。当时,还不能利用它将这些漶散无端的痕迹拓出来,凝固于纸上。  
  现在已经无法想象生命中那些虚幻的少年时光了,我感到它们没有消失,只是隐蔽在某一些角落,随时就能被我召唤而来。那么,是什么时候,长大起来的人不再是一只任意飞翔的鸟,而是一枚风筝,系在现实而沉重的地面上。有一段时间,大约是二十五岁到三十岁这五年间,是我被笔墨中的规矩纠缠得最彻底的时光。那些日子我接受了相当多的关于法则的引导,诸如笔法、墨法、章法、结构法>>每一法则之内又可以分蘖出许多的细微子法。一个人进入这个艺术世界,看来就是从受苦开始,被驱赶着朝一个幽深的方向走去,结局如果不出意外,一般人都可以猜得到。许多结局早早地藏匿在我们机械一般的动作,在我们彼此烂熟的圈套,在我们共同熟悉的南方艺人优柔的品性里。渐渐明白这些事理后,我有点沮丧,一个人手上把握着一大堆规矩之后,他反而不能有呼吸的畅快。无聊的时候,我想到了南方多汁而光泽的水果,它们的品类是那么的多,形态是那么的迥异,被锋利而单薄的刀片拉开,却都是如一的饱满和丰美。在循着生长的季节结出了理所当然的果实之后,有的果树在强大的阳光和湿润的水土里,又超越了常规额外地生育。数量不多却特别光鲜,滋味尤其好。我一次又一次地品尝到了家园里这些给我带来诗意、神性的意外果实——我满怀喜悦地切开一粒硕大的番石榴,体验它旺盛的生命。深秋已经到来,它本该在夏日就结束存在,而此时,对我来说,这只不守规矩的橙黄果子,我的迷恋,在于果子之外那些超乎常情的幻想和虚构。  
  这是些多么可爱的果子,就像信笔落在纸上化开的点。  
  新春未过,雨水开始了不断降临的历程。“春雨贵如油,多了人发愁>,对于农耕社会里的人,是从耕作谷物的角度来解说他们的好恶情绪的。每一个喜好翰墨丹青的人,都会重视水的存在,它的无形、无色还有柔和,像一个苗条少女婀娜的腰肢。老子说了:“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就是以水为例。我喜欢每一日雨下来的开始状态,飘忽的、晶莹的,开始时都是这么讨人喜爱,一直到落入尘泥才被篡改。雨多的日子让书斋里的人神闲气定,许多事在雨天里不得不中止下来,而这时,书斋充满恬静,主人正在忙着。用一柄古朴的葫芦瓢,伸到檐头下,截住清亮的水,放入平坦的端砚里,再取一锭徽墨,缓缓地研动。研墨是懒人的活,慢条斯理的心境。虽然,可以交给电动研墨机来做,我想,这事不比其他,还是让自己完成这道工序吧。墨气的沉郁香味从研磨的缝隙里浮现出来,填满书房的边角。亲手研磨的汁液浸透了主人的心事,这很像烘焙新茶角色,是敦厚朴实的老者,还是阳刚盛气的小伙,或者清纯灵巧的村姑,品尝他们焙好的茶,咂一口,不止是品到了细腻的指法,还有不同心性的渗透。只研朱墨作春山,自然比书画社成箱出售的没有性情的化工墨汁有韵致。手工墨汁进入雪白的宣纸,晕化开来,像一个缥缈的梦境。梦境没有力量,人还是乐于依赖一个梦,在梦境中游,行于所当行,止于不可不止——转折牵连的弧线是我绵长的呼吸,大珠小珠般的点是我跃动的心旌,而晕润漫衍开的清淡墨痕是我体内涨落的潮汐。  
 



1楼2007-04-08 21:29回复
      像在茫茫的夜色里找不到方向,于是有许多方向涌来,让夜归的陌生人在茫然中振奋——他比白日有了更多的选择和决定的权利,不一定要按照来时的路径返回。这样,抵达的时间可能推迟,感觉却不会索然无味。我羡慕那些有着壮游理想并亲身尝试的人们,他们的双足比常人更有勇气,像极了飞鸟身上的翅膀。这个词多么有浪漫气味啊——漫游,不是严格意义上的行走,而是从容、任意,甚至轻松吹吹口哨心不在焉的情调。一些比常规更令人迷醉的偶然,意料之外地涌了上来。有一年时间,我辅导两个美国留学生,我很惊奇地发现,她们居然分辨不出欧阳询、颜真卿、柳公权三人笔下的差异,三本不同的法帖摆在面前,愣说一人所作。粗枝大叶的美国眼神和善于精细区分的中国眼力,此时走在岔道口上。让人感慨,再有风格的大家,彼此距离太近,命运都很不幸,难以让人鲜明指认,像一枚洋葱头,想瞧瞧里边有啥差别,一瓣一瓣地剥下去,最终碎屑一地,里边啥也没有。漫游的人肯定和守规矩的人不同,漫游不免出格,做出一些惊世骇俗之举,却不会落入俗套。后来,这些留学生倒是爱上了一些日本人的名字,都是日本书坛上墨象派的人物——鹈饲寒镜、冈部苍风、菅野清峰、大乐华雪>>这些诗一样的名字后面,是一个个巨变的空间,难以条理性地表述。水墨的泼洒、迸溅,呈现出激情流泻时的澎湃——不是清淡如雪缕,就是枯焦如黑金;不是堆叠得密不透风,就是疏朗若寒空中的晨星。这些持缥缈墨象而行的书家,笔下若显若藏,似有若无,不再耐烦抄一首诗,或者一阕词,一张纸只出现一个字,此时所有的激情,就滋养、浇灌这么一个字。他们融入这些单字里,这个激动的生命,此刻超越现实的层面并深深陶醉在他们冥想和虚拟的空间里。这都是一些什么字呢——寂、梦、隐、虚>>女留学生们喜欢的缘由是什么?难道一篇严谨的《九成宫》还不如一个浪漫的单字有魅力?在一些不安的夜晚里,我推开窗户,看着外边糊成一片的影像,我生出很多狐疑:有多少像《九成宫》这样的名作,我们有幸看到了操作中的技术手段,多么起讫有序、森然严峻啊。但是,那个挥毫人的情感,被挡在了后面。 
      老子说得好啊:“治大国若烹小鲜。>有时候我们煎鱼,喜欢翻过来,又翻过去,结果鱼身在频繁翻动中破碎,弄得心情糟透了。如果放手一些,结果会好得多。有的人是有希望进入那个空灵的艺术世界的,却在翻来覆去中,把路给堵死了。 
      普鲁斯特说得奇怪:“也许只有虚无才是真实的东西。> 
      一个在艺术世界里漫游的人,必定向往自由。腕底的自由是次要的,比手腕更重要的是心灵,进入了什么里程,只有自己知道。现在,我回忆得最多的是那些超越常情的快乐,开始时还带着体验的怯意,而后渐渐放松,它的次数多了起来,一天下来十分舒坦。比起体力劳动繁重的人,我的作为根本谈不上劳作,拈着一管没有三两重的毛笔,在纸上行走,却倚仗它滋养肉体和精神。对人说来,真是天方国里的笑话。越来越多的人在朝着实实在在的生活方向进发,谨慎地选择着真实的生存动作。像我楼下狭窄的储藏间里租住的那位配钥匙补破鞋的师傅,每一个动作都支撑着实在的日子。配一把钥匙,或者补一双鞋,一下、又一下,没有一个动作虚空——除非没有生意,这是他焦急的时候。手上的动作停止了,人闲了下来,歪靠在躺椅上,看着破旧的电视机里影影绰绰的黑白图像,心里想,要是终日手不停歇那该有多好。时光被实在充塞了,也就没有什么诗意。在他感觉里头,我是一个游手好闲的人,虽然有一个单位,却大都在家待着。有时我也请他配配钥匙或者理顺提包的拉链,除此,交流几乎没有。一个此时喜欢务虚的人,和一个实实在在过日子的人,彼此的念头,朝着相反的方向伸长,有一种无法解释的力量,使两人在接近时,感到彼此的遥远。 
      去年是我内心最为隐秘的一年。年龄是一道无形的槛,跨进去的时候,心里咯噔了一上。一些原先以为很有价值的东西,此刻放了下来,用身体的细微之变感受它们的距离。固守一种艺术语言,只有自己才知道,多少秘而不宣的内心活动,死而后生。连天才的理查>施特劳斯都说:“我不想太过于逼迫自己。在这个时候,我最需要做的是优雅快乐的原因,而不是英雄式的东西。>他说的“在这个时候>,是什么时候?是一个人年龄里程的哪一个时段?想必不会太靠前,或太靠后。此时意义消解,一些俗常状态卷土重来,恢复了初始时的陈旧色彩——慢悠悠,懒洋洋,盛放着平和的喜悦。也是在这一年里,我闲散地写了近百幅尺八屏的宋词,书案上永远是铺开了的纸和湿漉漉的羊毫,连同炎夏和寒冬,都在湿淋淋的墨气里一笔带过。这些墨痕要比以前精神得多,全是无目的所为,那么长溜溜的一幅,层高不够的展厅根本不能舒展它整个身躯。况且,我已经远离了那些没有太多意思的展事,这些信手之作,权作一种记忆,暂时封存起来。


    3楼2007-04-08 21: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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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22.91.96.*
      说实话 很喜欢这样的文章 经常在散文选刊上看到他的文


      5楼2007-12-03 16: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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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内心没有一个形而上的精神指向,像鸟儿没有追风的双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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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是,形而上的边缘在哪里呢?


        IP属地:上海6楼2008-11-21 13: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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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跋涉在纸墨世界里的突围者-------读朱以撒的散文《那虚灵的,飘渺的》

            跋涉在纸墨世界里的突围者

            

            ――读朱以撒散文《那虚灵的、缥缈的》

            学生时代,每每读杜甫的《戏为六绝句》,都要为诗人出众的才华所折服。子美先生以沉郁见长,但对自己写诗的同行们却并不疏离,精准的点评彰显着诗圣卓然的学养和见识。后来就读钱钟书的《管锥篇》,心中同样洋溢着景仰和惊叹。钱先生学贯中西,渊博如“昆仑”,一部雄文足可以傲视古今的。但是佩服归佩服,还是有一点遗憾在里面。因为无论是《戏为六绝句》也好,抑或《管锥篇》也好,都似乎理性了些。于是我曾经奢侈地想,同样是谈艺的文章,能否写得再摇曳一些、圆润一些呢?那将是一种多么令人激赏和期待的文学气象啊!

            直到有一天,我遭遇了朱以撒的《那虚灵的、缥缈的》。尽管有所防备,但心还是忍不住怦了一下。说真的,这篇散文写得的确出色偏执古朴的审美视野,从容高蹈的艺术想象,智性高远的价值思辩,典雅清逸的文字表述,恰似条条多方汇一的溪流,脉脉撑起了这篇文章的苍莽、厚重和大气。


          IP属地:上海7楼2008-11-21 13: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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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读来飘飘欲仙了~~~~~~~~~~~~~~~~~~~~~~~


            8楼2009-01-23 16: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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