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拉了我坐到方桌前,却不看周大郎,只说,“哪来那么多繁文缛节!”便吩咐月娘,“你爹回来了,去端饭吧。”月娘把中午剩的鸡和肉,以及新烧的两尾鱼和几碟小菜端上桌,周大郎这时忽然起身走到里屋,半晌出来,手里多了一个陶罐,他看看娘的脸色,又望望我,才笑着说,“我这罐酒倒是藏了好久没舍得喝,少将军头一次来,没什么好招待的,拿出来助助兴吧。”
我愣了一下,爹从来不许我喝酒的。我只好推辞道:“对不起周伯伯,我不会喝酒。”娘忽然冷笑一声:“是岳飞不让吧?”我无语默然,周大郎抱着酒罐,脸色尴尬地僵立在桌旁。娘把筷子往桌上啪地一放,猛然站起身,一言不发,从碗橱里拿出三只小碗,夺过周大郎手中的陶罐,哗拉拉倒了三碗酒,一碗放在我面前,一碗放在周大郎面前,最后一碗放在自己面前,这才气呼呼地说:“他不让你喝,娘让你喝!今儿个娘高兴,咱喝个痛快,娘也陪你喝一碗。”
周大郎懊恼地去拖娘亲的手,连声说:“玉莲你这是干啥哩,孩子有难处就算了吧,唉唉,都是我不好,都是我惹的事。”这句话里他没有叫我少将军,却不经意地说出一个词“孩子”,一霎儿间竟让我的一颗心与他亲近起来。我端起酒碗先喝了一口,笑道:“周伯伯的盛情怎能不领!今天原该破例。”
天色渐渐暗了,娘点亮了一盏小油灯,灯光把我们的影子投射到墙上,放大了好几倍。自我从军以来,我都不记得有几回能这样文文雅雅、安安静静地吃饭。行军经过村庄,见到那隐隐绰绰闪亮的灯火,总幻想着灯下会有怎样的温声软语。碗可以是粗瓷的,衣可以是麻布的,墙也可以是班驳的,家的感觉却总是让人温暖的。
周大郎不停地往我和月娘碗里让菜,见我的碗里堆得小山似的再也没地方了,又不好意思地收了筷子,捧起酒碗,脸上依然是那种憨实的笑,“喝酒,喝酒。”月娘似乎不断用眼睛偷偷看我,我一望她,她又羞涩地低下头去。
娘的酒见了底,她“咕嘟咕嘟”又为自己倒了一碗,大郎欲要阻止,却甚迟疑。娘一仰脖子,把碗中的酒一饮而尽,对着周大郎星眼朦胧地笑:“大郎,你说我命好不好,你瞧我儿子多出息!”大郎握了娘的手,连声赔笑道:“可不是吗,谁说咱玉莲命不好!你整天念叨着,这不老天爷听见了,孩子就来看你了不是?”
娘却一转眼敛了笑容,猛地甩开周大郎的手,“你单知道笑,你不知道我云儿吃了多少苦!是我让他吃的苦你知不知道?我心里难受得要命,你还笑!你是不是笑我是个坏女人?”娘说着说着似乎哭出声来,我连忙扶住娘亲,“娘,你喝醉了。”娘顺势靠在我肩膀上,却用手拍着桌子叫:“我没喝多,我还没喝够呢,大郎再给我倒酒!”大郎为难地说:“玉莲你真的不能再喝了。”娘一指月娘,“他不肯倒,丫头你给我倒。”我向月娘打个手势,月娘会意地站起身,把酒罐抱到旁边,道:“谁也不喝了,再喝都醉了。”
娘冲月娘把眼一瞪,“丫头你翅膀硬了不是,敢顶撞你娘?要不是因为你,我会成今天这个样子么!”泪水在月娘的眼眶里打转,她涨红了脸,小声道:“我知道,是我妨碍了娘的幸福。”周大郎惶恐地望望妻子,又望望女儿,终于还是走过去爱怜地搂住女儿,“你娘喝多了说气话,她不是认真的。爹最疼月娘,月娘心上明白的,啊?”我皱皱眉,一使劲抱起娘亲,对大郎说:“让娘到里屋躺会儿吧。”
“好,好。”大郎忙不迭一溜小跑,把被子铺开,我把娘亲放到床上,娘却搂着我的脖子不肯松手,嘴里含含糊糊地说:“云儿,你不要走。娘欠你的,下半辈子做牛做马补偿你。你别离开娘……”我轻轻移开娘的手,掖到被子里,一边柔声哄着她,“不会,保证不会。云儿以后一直陪着娘亲。”娘这才安了心,终究敌不住酒意,合了眼帘沉沉睡去了。我分明看到周大郎的嘴角跳了跳,脸上闪过痛苦的神色,但他什么也没有说,咳嗽了几声,默默退了出去。月娘拧了一把毛巾送进来,刚要开言,我忙将食指覆唇示意,“嘘,小声些,娘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