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way you human fight 人类的战斗方式
See how your world has cracked.
Why aren’t you here? Where are you?
Come back.
———Agha Shahid Ali
罗斯走进两人昏暗狭仄,充满蛛网、昆虫尸骸,以及阴生苔藓的掩体时,阿鲁巴正试着用唯一的火源煮沸酒精炉里的白薯泥。
黑发青年扫了他一眼,然后又瞥了瞥 「晚餐」,厌弃得从喉咙底部咕哝了一声。最终也没说什么。他随手丢下两台破损度极高的立体机动,金属与方青石地面撞击的钝响立刻在狭窄空间震荡开来。
「那些看起来已经是垃圾了。」阿鲁巴意兴阑珊地搅了搅白薯泥,不确定他饱受煎熬的胃袋是否能够容忍。
「冰爆石还在。」罗斯闷闷回答,「下次轮到阿鲁巴先生去了,真不敢相信每次需要我拆解的时候工程量都无端巨大。你没有作弊吧?」
「真失礼啊!」阿鲁巴瞪了他一眼,「不是你说自己负责拆解自己搜索到的立体机动吗?!果然是在炫耀吧!明明我找到的黑金竹就比你多!」
「废料也比我多呢。」
「好烦!」
罗斯扯掉斗篷坐下,接过阿鲁巴递来的晚餐。
「说实话,再吃这种东西我就要出去猎巨人了。」他苦着脸喃喃道。
阿鲁巴简直不能更同意。
这是两人脱离兵团的第五日,调查兵团第45番独立小队的两名成员正用可搜寻的一切存活下去,并且逐渐往墙的方向移动。他们的队伍自Wall Maria出城后没多久就遇到大范围一般种的袭击,马队被冲散后不得已各自求生,事先也没有确定接头信号与战略,场面陷入一片混乱。
此时此刻,阿鲁巴仍能清晰忆起作为新兵的自己当时何等恐惧,潮水般铺天盖地弥散而来,而更为可怖的,是那种深谙自身死亡与末路将近的无力与丧失。那些记忆都成为他每日每日无法阖眸入眠的梦魇,阳光自每一个狭窄的缝隙倾轧进视网膜,在他眼底灼烧出疼痛,在他心底留下烙痕。阿鲁巴能从中品出血与骨的质量。那让他感到心口某处似乎永远都无法再正常运转的部分隐隐作痛。
安全起见,两人只在傍晚和入夜,巨人行动即将迟缓时才敢启程,而每个青天白日就在漫长的虚无与无尽的恐怖中循环往复。无法安心入睡;你永远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在睁眼的同时看到巨人深情的笑容。反正阖眼也不能看到噩梦以外的东西。阿鲁巴就索性闭目养神。连同世界的认知都在这些荒诞中萧瑟起来。
罗斯提出在扎营时两人分别在附近勘测,纯粹的隐秘行动,并不是为伏击巨人,亦没有妄想搜救生还者。他们狩猎逝者留下的装备以供已用。在自顾不暇的世界,人与人间的距离就像海洋与天空的高度。又像生命最原始的深度。
但即便如此。
罗斯从未有一刻思考过放弃阿鲁巴。好像他的生命本源里最初就没有这样的选项。
阿鲁巴对此没有什么好抱怨的。
他记得小队里洒出的第一滴血是一名爱尔兰血统的女兵,很年轻,武力排名远在少年之前。还曾在搏击课上痛揍了同期的佛依佛依。少女金色的长发曾在阳光下闪烁着银器般冷制的光辉。而彼时那些长发颓丧垂落着,混合大量血污与泥渍,犹如上一季度残破的梧桐叶般卷曲在黝黑的土壤里。而它就像奏响死亡号角般,始动了一场单方面的屠戮与猎杀。
他们跃动在虬枝峥嵘的林莽间,在冒着绿色泡沫的大沼泽上,在缠绕着青紫霞雾的薄暮里。
在死亡中。
那从来都不是美好的事。
阿鲁巴记得幼年时期最远大的梦想就是翱翔在苍天之上,十五岁那年他把立体机动捆绑在身上,从此再也没有卸下来。
冰爆石经过处理后供能,涡轮旋转,扇叶推进,高压气旋射出钢索,然后那些质地坚韧的绳子带着他上升。重力就是日晷。在你不需要它的时候被毫不留情抛弃。又好像什么都是如此。
挥动黑金竹对阿鲁巴来说,比起自由操控立体机动,意外是件极端简单的事情。你需要做的全部就是指挥自己肌肉与神经,去切断那些类人生物的肌肉与神经。
而最初阿鲁巴还感到恐惧、感到作呕、感到愤怒、感到悲伤。
但很快他就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他就像一台血肉与骨骼堆砌而成的机械,重复着单调而刻板的动作与指令。而始终活跃在少年身边的青年就像他的镜子。
阿鲁巴在丧心病狂的杀戮、旷日持久的恐惧,以及难以战胜的孤独中感到了安全。而那种感受倍加复杂。
* * *
「十三时方向!」罗斯的声音刺透巨人踏过松软焦土与鳞次栉比的树木时脚底传来的燥响。
阿鲁巴左膝的钩锁应声弹射,绕过一侧树桩后钉死,继而是齿轮相互摩擦的声音、冰爆石寂静燃烧的声音,以及风压擦过翻飞的衣袂末端的声音彼此交织。他像一只赤色鹈鹕自海面掠过,继而借由重力从高处一个猛子扎下来,黑金竹冲破阻隔在前的一切切割进去,皮肤、纤维、组织、细胞、一切。刀锋像嗜血的猎豹撕裂了对手的肢体,毫无任何犹豫怜悯。飞溅而起的血渍在空中划出完美的弧。
阴惨世界般浓妆艳抹的月色下。
仅剩戛然而止的死寂,心脏暴虐的跳动,以及急促失律的喘息。
罗斯落在他身边,钩锁撞进立体机动的弹簧声几乎让阿鲁巴颤抖着拔刀。
「结束了。」他在少年耳畔说道,声音低沉而平静。伸手拍了拍阿鲁巴仍旧紧绷的肩膀,又重复了一次。
「结束了。」
阿鲁巴感到麻木,同时也感觉比以前轻松。
这个任务结束了。新的任务还没有开始。
今天又存活下来了。明天还没有开始。
他们沿着废弃多时的公路绕到最近的村庄,残垣如同山脊般曲折横亘而出。阿鲁巴提议搜寻地窖做掩体,罗斯却坚持选择了塔楼。那让阿鲁巴一度认为他在自杀。
但很快他就理解了。
黎明前夕,光与影自最远端的地平线缓缓撕裂黑幕。在最早目睹日出的地方,阿鲁巴啃着从民居地窖里找到的压缩饼干,灼灼凝视着他们在黑暗现实中唯一的道标。罗斯站在他旁边,仍旧清点着两人剩余的装备。似乎比起最初建议的热情,他更希望阿鲁巴看到这番景象的概率更高。
那让少年想起故乡希干希纳区擎天的解放之钟,总在清晨天宇烂漫着烟霞雾火中敲响。还有每次调查兵团返城时。『代表着希望的丧钟。』未足年龄混入兵团而被限定在后勤帮忙的露琪曾这样形容过,阿鲁巴想不到更贴切的了。
「你说大家都还活着吗?」阿鲁巴趴在钟塔的小窗户上。
「谁知道。」罗斯甚至没有分神看他,对话题本身也兴致缺缺。那让阿鲁巴无端抓狂。
他的队友并不令人享受,但也与糟糕毫无瓜葛。危机时刻意外可靠,平日里却鲜少吐露本心。在阿鲁巴的定义里,是典型的『惹人烦的类型』。可就是这样的罗斯,自进入训练营开始就从未与他分开过。在被编入45小队前也始终同他搭档,事实上阿鲁巴认为两人分享的时间也许更多都供给罗斯对于造成(单方面)物理伤害的需求。
「你说我们……还能活着回去吗?」
罗斯叹了口气,终于停下手中的工作,「阿鲁巴先生,你如果再不睡觉我就只好把这枚冰爆石压缩箱扔过去了。」
「那塔都会塌掉呀!」
「总比被活埋在地窖里死得干净。」罗斯耸了耸肩。
阿鲁巴叹息着翻了翻眼睛,总算理解到对方执意否定自己提案的原因,他拖着自己的临时睡袋绕到罗斯对面,没有一点准备帮忙拆卸补给燃料的打算。罗斯只抬眼看了看他。
「呐……罗斯,巨人到底是什么呢?」
「阿鲁巴先生是怎么认为的?」
「我也……」阿鲁巴在睡袋里打了个哈欠,翻身撑起下颚望过来。
「现今最广为人知的路论不是进化说吗,认为那些智障一样的大个子事实上会在某天清晨醒来时茅塞顿开般顿悟。理解事物的缘由甚至懂得如何思考。」罗斯正眯着眼睛处理非常繁琐的黑匣子,那是整个立体机动的核心装置,内部安置着固态瓦斯的冰爆石,这简直需要非人的耐心与谨小慎微的精准,因为一旦泄露或遇热后果都不堪设想。阿鲁巴对自己不是熟肉的身体很满足,非常感谢。但似乎已经完全适应于在细致工作间分心聊天,罗斯漫不经心地评价道。
「你听起来似乎对它并不认同呢。」阿鲁巴眨了眨眼,虽说往日里罗斯表露偏好态度的次数并不稀少,却也绝不众多。
青年又耸了耸肩,看起来确实是为了娱乐难友才进行着话题。
阿鲁巴兀自接了下去,「我……我总觉得那些巨人,我是说前段日子Wall Maria陷落后登记的智慧种。似乎并不单纯是……进化的物种,他们会思考,行为也具有目标性,甚至是刻意保护后颈的动作,我总觉得他们更像是……像是……」
「人类。」罗斯替他完成了那个句子。
阿鲁巴艰难地吞咽了。
「也许巨人最初就并不只有我们所熟识的那个类型,我是说现阶段的分类标准根本就是人类擅自认为的吧?」罗斯放下黑匣子,在身后撑起双手,整个重心靠后,让他看起来三分慵懒三分无聊。
但他无疑继续道,「那么是否有这种可能。智慧种,事实上和人类同样与一般的狩猎型巨人为敌,但是出于某些缘故,他们也同样与人类为敌呢?」
「等等……这样说来的话……」阿鲁巴有时甚至对自己感到不可思议,因为他总能迅速理解罗斯的思维,「之前也听说过狩猎型主要袭击的是目标反而是智慧种的事,似乎还会因为她的咆哮蜂拥而至来啃食。如此说来,为什么我们却无法合作呢?」
「也许……」罗斯偏过脸,光线中浮游的尘埃擦过他的侧颜,「连他们本身都在迷茫吧……」
阿鲁巴黑曜石微瑕般的瞳孔却并没有忘记捕捉同僚眼中蓦然而逝的复杂,他微微蹙额,「我们到底……在跟什么战斗啊?」
罗斯的表情在那一刻倏然归于空白。
「这个问题,并没有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