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误春光
解语花本名雨臣,他娘守寡早,只好带着他跟天桥耍把式的潘疤脸过日子。倒也不图什么,男人老实,将来孩子拉扯大,能在京城混口饭吃,存俩子儿娶房媳妇,这辈子就不算白活。
可时值动荡之秋,谁能料想明日之事。
雨臣七岁那年,潘疤脸从天梯上摔下来,上午还没事,下午就昏死过去,哼哼唧唧拖了三天,一蹬腿人就没了。大年三十的,潘疤脸让人用席子卷着扔去了乱坟岗,留下孤儿寡母无人照顾。潘疤脸睡过的火炕还没凉,房东就把母子俩的铺盖扔到了门口。
炮竹在巷子里炸开,乱糟糟震得人耳嗡鸣。
雨臣年纪虽小,却早已懂事,瞧着各家刮缸底包饺子,袅袅炊烟染白了夜色,只暗自吞下口水。娘牵着他的手冰凉凉,微微颤抖着。他们拐进巷子,一道木门紧锁,里面倒十二分热闹。
寡妇蹲下来给雨臣抻平衣角,又吐了口水擦干净他的脸,才低声说道:“你在这里好好的,娘一定来接你。”
寡妇刚要敲门,雨臣便拉住她。
“我不去。”
寡妇眼眶有点发红,现在世道乱,她带个小儿怎么过活。又想戏子虽是下九流,毕竟能讨口饭吃,便狠下心叩响木门。
哐哐哐,铜环在锣鼓喧天的大年夜里很快被吞没,半晌才听里面人骂骂唧唧吆喝了一声。
“谁啊!这么没眼力价,大过年的!”
寡妇没等门开就一把推开儿子,一跑一踉跄的消失在夜色里。
雨臣追了两步,没留神,一下跌进雪里。
“谁啊!”木门吱呀一声,从里面探出个带瓜帽的脑袋四下张望,瞥见趴在地上的雨臣疑惑的嗯了一声,又提声问道:“这谁家小子,大过年的!”
空巷里无人应他。
“哎呦喂,二爷,您瞅瞅,这大过年的往咱门口扔孩子,这多丧气啊!”
老伙计也不管雨臣,扭头进了院。少顷,领着一男一女走出来。
男人身量修长,眼角眉梢不乏英气,他身后又跟着一身着棉衣棉裙的少妇,手缩在笼里,笑意盈盈。
“二爷,您瞅瞅呗。”
雨臣还趴在地上,身子一缩一缩。
二月红走过去,一把拎起雨臣,见他小脸通红,眼泪鼻涕全糊做一团,伸手替他抹了。
“爹娘呢?”
雨臣扭头看看,巷子里哪还有人,摇摇头,抽了下鼻涕。二月红叹了口气,这年景,养不起就丢了。他捏捏雨臣的身子,瞧他年纪虽大了些,可生得眉清目秀,四肢纤长,倒不如救他一命。
二月红站直身子,深吸一口气提声道:“今儿个我且留他吃顿年夜饭,明儿您要是改了主意,便来领,不来,这可就是我徒弟了。”
那少妇一听,乐滋滋的揽过小雨臣的肩膀,半拖半拽地带他进了屋。
这晚,小雨臣做了个梦。梦里他举着糖葫芦跟娘在天桥下转,转眼间,不见了娘的踪影。他挤挤眼,正要放声大哭,却感到有人搂紧了他。睁眼一瞧,原来是二月红的夫人阖眼躺在身边,一下下拍着他。
第二天,雨臣蹲在门口等了一天,直到冬日清冷的阳光落下屋瓦檐角,他也没见到娘的踪影。
后来他得了个新名——解语花。
解语花十九快双十岁那年,在天津卫唱了场大戏。
租界里有名的先生、太太都冲着二月红的名声来捧场,这一下,连北平都知道名角儿二月红有了个得意门生。
这天,解语花得空去北洋戏院转了一圈,出门就见一群人推搡着围过来。
“解老板,解老板,您今儿唱嘛啊!”
解语花带上帽子,笑着指了指立在戏院门口的牌子。老伙计给他开了车门,前脚刚迈上去,就隐隐听见一阵清幽哀婉的胡弦儿声打人潮里传来。
呜呜咽咽,如泣如诉,与这熙攘的街市仿若两个不相衔的世界。听听他就入了迷,手指架在车门上轻轻叩拍子,只觉眼前一塘水光萧肃,秋雨打歪残荷,随风携来阵阵暗香。
“解老板?”
老伙计见解语花停住,俯身问道。
解语花这才回过神,忙忙坐进车中。汽车后视镜里来去匆匆全是人影,哪有谁在拉曲儿。可这天晚上,解语花捻起兰花指,回首顾盼间瞧着帘后操琴的师傅,便又想起白日里那调来。
一出唱罢,解语花匆匆卸了妆,不辞便去。
从戏院后绕行至前门,听二月红压轴唱得抑扬顿挫,解语花揽紧衣领向陋巷深处走去。
巷里极暗,借着茶楼饭馆的微光,解语花看见不知谁家门边窝着一人,佝偻身子蜷缩在破棉衣里,搂住把有年头的胡琴低声打鼾。他走近瞧,这人炭一般黑,乱糟糟的头发全粘成绺儿,散出一股子怪味。解语花捏紧鼻子,垫住袖口摇摇他肩膀,可他只是哼了一声,翻个身继续睡去。解语花站直身,喘口大气,见男人身边搁个破碗,里面几个铜子儿买馒头都不够,又皱眉踢了男人腰侧。
男人这才慢悠悠的翻身醒来,茫然的推了推架在鼻梁上的圆片儿墨镜,也不瞧解语花,声音沙哑的问道:“先生要听什么?”
男人抄起胡琴,打了个喷嚏,似是有些疲惫。
“拉个夜深沉听听。”
男人愣了一下,摆正身子抖腕拉了起来。时轻时重,或急或缓,弦渐渐揉紧,男人一把快弓拉得上下翻飞。听到弦拍急进时,解语花不禁翻着手,空握长剑作势舞起来。
日子快进十五,月亮一天圆过一天。牙儿白的光混着昏黄的夜灯照在男人脸上,在他眼睑下留住一片阴影,不知怎的,解语花曲子听了却像没听,不待他拉完,就匆匆拽起男人向巷外走。
“先生,这位先生,我的饭碗呐!”
解语花扭头瞥瞥墙角那破碗,啐了一声道:“买新的。”
可待他走了两步,男人却一把甩开他,立在原地不动。
“先生要去哪?”
“给你口饭吃。”
解语花嫌他啰嗦,伸手要去拽,扭头却见一双无神的眼直愣愣穿过他,不知看向什么地方。猫儿一样的琥珀色在夜色中熠熠闪光,却是什么都瞧不见。解语花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果然眼都不眨。
他想问你怎么瞎了,又觉得失礼,便说到:“我在对面戏院里唱戏,缺个搭班拉胡弦的。”
男人一听,扑哧一声笑出来。
“这位老板,我这人是瞎的,可在这儿听了您这么久的戏,您这大名总还是听说过的,像您这当红的角儿,横不是缺傍角儿吃饭的吧。”
解语花不自在的咳了一声,临了闷闷的问道:“你来不来。”
男人想了想,抖了下弓夹在腋下,遂将手递了出去。
“谢谢您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