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自百度空间 __辟地剑. 非常非常喜欢的一篇，感谢阿翼的创作^^
————————————————————————————————————---——
BGM：http://bz.5sing.com/1356833.html
魂兮归来
身既殁矣，归葬大川。生即渺渺，死亦茫茫。何所乐兮何所伤。魂兮归来，莫恋他乡。
身既灭矣，归葬四方。春亦青青，秋也黄黄。息干戈兮刀剑藏。魂兮归来，永守亲族。

＜一＞
南方的小城。露珠扬洒，湿漉漉的石板路弯弯曲曲，带走了满城风絮。
皇甫暮云即是出生在这里。甫一睁眼是惨淡阳光与沉重潮气，院外乔木葱茏，高可参天沉默寡言。
院里的人有个奇怪的习惯，门前空地不是种花花草草，而是栽上高大柏树。北方植物在南方薄薄的雾气中显得格外突兀。然而它们又长得极好，径自筛过一道又一道光影，投在这陌生的人世间。
除了种树，人们还喜欢采集叶子酿柏叶酒。柏叶酒在初春封坛深埋地下，到来年除夕又取出来简单温了，在满耳爆竹和推杯换盏间尽情饮罢，借此告别旧岁，驱散深入骨髓的露重风寒。
很小的时候暮云就喜欢柏叶酒的气息，清清冽冽，仿佛是拥抱了整个森林。一个人的茫茫森林。

＜二＞
暮云一直没有见过父亲，对血亲的所有印象只有母亲那张沉郁淡漠的脸。母亲是个素净的人，会给暮云缝一件又一件的月白衣裳，让他在烟雨蒙蒙的日子里牵了隔壁家的兰茵，坐在微凉的青石凳上，一字一句背唐诗。而她则倚在门边，目光如水神色平静，做着仿佛没有尽头的编织。
彼时他和兰茵都还小，念起诗来口齿不清。一首尚未到头，巷间的薄雾散开，张诰裹着一身水汽从另一头慢慢走来，手握一叠厚厚柏叶，抽了几片递到两人面前。
“是暮云和兰茵吧？这是我新摘的，送给你们。”他笑。同样奶声奶气。
他们望着树叶有些茫然。兰茵仰脸，眼神怯怯。
“你是谁呀？”一边问一边悄悄抓住旁边之人的手。
“我叫张诰，住在巷子里边。”张诰仍是微笑着，目光轻轻落向那只手的主人。
“暮云，我们见过的。在你出生的时候。”

＜三＞
张诰的家在这层层绿嶂的最深处。阿婆早早就替他想好了名字。出生时恰逢回春，草树抽芽，新生的柏叶被细细擦净蒸汁埋进酒坛，木叶的清香有了醉人的芬芳。于是阿婆喊他，柏乔。
但父母还是执意把名字改成张诰。本分知礼，远离世情，这样才能活得自由自在。
尽管对出生那会的事没什么印象，暮云仍将张诰视作一个可以一块玩得无所顾忌的兄长。他知道张诰人好性格也好，家中阿婆酿酒的手艺更是精妙。趁大人不注意，两人会偷偷拍开一坛刚埋下的柏叶酒，在溺毙人的酒香中被呛辣感熏个稀里糊涂。
仿佛是生来就这般温良谦恭，张诰甚至还是孩提时便有了与众不同的风雅味道，手握瓷杯坐在石凳上的模样恍如踏古而来的白衣文士。他一喝多就会絮絮叨叨地同暮云说起过世的爷爷，说那个叱咤风云的老将军的前尘往事，顺便也说说自己蓄谋已久的凌云壮志。暮云一边听一边嗯嗯啊啊地应，最后晕乎乎睡过去。
每每在睡前，听到的结尾总是这样的：
“…等干完一番大事业，我要把这条巷子全买下来，改造成大大的宅子，你，我，还有兰茵，全住一块，你说好不好…暮云？暮云？你在听吗暮云？”

＜五＞
衣裳越积越多，只是再素净也拘不住少年的生长。暮云依旧身披白衣，却开始放下唐诗宋词同兰茵谈恋爱，愈发走向这个沉静的世界之外。张诰的父母在某一天消失于蒙蒙烟雨里，独留他一人眼神温柔清晰。
除夕之夜，两人不再试着喝苦得吓人的柏叶酒，取而代之的是入口甘醇的低度饮料。它们拥挤于滑腻的方便袋中，叮叮咣咣穿过小巷，在蕴老板仿佛洞悉一切的目光里配合地沉默不语。易拉罐扯开，白沫冲天而起如绚丽的烟花之柱，刹那光芒即刻消融无踪。
那时候，成天携着如花美眷又成天白衣晃啊晃的暮云终于也成为了众人追杀的对象，打架或者说被群殴成为不可避免的事情。而暮云一向不是任人宰割的料，于是次次回家都精彩无比。直到某次，张诰帮着挂彩回来的暮云上药，瞥了旁边美目含泪的兰茵一眼，不着痕迹地叹气。
“…要不要我帮你？”他问。
暮云动了动眉毛，连带脸上瘀青生疼。
“…你可以？”迟疑。
微笑。“试了就知道了。”
对着那张温粹的脸，暮云忽然有些内疚。他本不想张诰牵扯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他只想他在这深巷里无忧无虑地当他的风雅文士。只是有些伤痛有些屈辱总会让人变得自私。于是暮云伸手理正对方的衣领，应声：
“好。”

＜八＞
之后回家，暮云在门前沉沉的雾里站了一夜。万事万物在脑中纷乱嘈杂，好像想了很多，又好像什么都没有想，只是前尘往事一遍一遍地放，放到最后，成了模糊不清的未来。
最后，等不及他妥协，父亲仍要带着全家飞往大洋彼岸。如此收场他心有不甘，为示抗争，他跑去办了一些手续，把名字改成了徐暮云。
徐是母亲家的姓。除了血缘，他不想再和那个男人有任何关系。
只是，当他说出这件事的时候，淡漠了一辈子的母亲，却拼尽全力给了他一巴掌。
＜九＞
临行前一晚张诰找上门，手中是一只很旧的酒坛。
数年不见它，暮云意外地觉得亲切无比。拍了封泥，取了瓷碗，两人就这么对坐着慢慢喝起来。
柏叶酒入口苦涩后劲十足，灌啊灌到最后已有了明显醉意。张诰透过蒙蒙烟雨定定看他，目光沉静得可怕。
“――暮云，我此一生，大概是不会有机会走那么远了。你且珍重，勿死勿念。”
然后他把整整一碗饮下。手一松，瓷碗跌成粉碎。
暮云笑。连酒带碗砸在地上。此番不是话别，只是在祭奠某些死去多时的东西。

＜十＞
最后一晚，他找到兰茵。没有说话也没有喝酒，只是在扬扬洒洒的冷雨里相顾至天明。彼此目光凉薄如水，心意相通早已不必多余言语。雨停时分他俯身用力将兰茵搂进怀中，对着她低哑地开口：
“――等我。”
兰茵的身子很冷，一面轻颤一面从喉间挤出细碎嗓音，如同呜咽。
＜十一＞
第一年过得水深火热。异国没有深巷没有烟雨，只有日复一日的耀眼阳光和白色沙滩。暮云不知花了多少时间才解决了语言不通的问题，可惜在这个缤纷国家里，唐诗宋词再无人聆听。
第二年陆陆续续收到家乡的消息。张诰甚少附信，最多不过只言片语，倒是柏叶寄了一捆又一捆，嫩绿的青黄的干枯的，手一捻就成了粉尘。兰茵总是在茶色信纸上大段大段不着边际地说周围的人和事，时间愈久，看着就愈触目惊心。
应付生活的同时，暮云开始没日没夜用功。尽管待己疏离，暮云爸爸仍希望儿子好好研读商学，将来接手他的事业。最初暮云对此抱以深深厌弃，他的念头很简单，在国外完成学业，干好该干的事，然后就回去，同兰茵留在故乡再不离开。这条路太漫长，漫长到甚至容不下父亲的期望，那么只有逃离。逃离这里，逃离阳光，逃离家庭，逃到更远的地方去，这样才有可能回去的一天。

＜十二＞
暮云，
已经第三年了。 昨天有好多陌生人来，要把那些树砍了。我和大家拼命阻拦，事情才不了了之。
暮云，巷口的蕴老板结婚了。男方是个很好的人，会望着蕴老板发呆。她提起你时还是笑笑的，只是遗憾在你走前没能见上最后一面。
暮云，张诰也出来念书了，听说会到国外去。原本他打算定居了就接阿婆来一块住，可阿婆总说她老了走不动了。这么多年她总是一个人在照顾那些柏树，总是在初春摘叶子酿酒，嘴里念叨着柏乔柏乔。
她时常问起你什么时候回来。她说柏叶酒埋了好多年了，该有人来喝它了。
暮云，我很好，只是很想你。
勿念。

＜十五＞
聊了几句，才知道这个侍员也是国人，只不过从小在本地长大，只会说些简单的汉语，目前在努力学习祖国文化中。
“我想，等我学得足够好了，一定要去中国一趟。”换回母语，她说起话来就显出浑然天成的风采。
看着她神情坚定的脸，暮云无由想到四年前的自己。
那时候，自己回家的念头也是如此坚定…而现在呢？
于是他微笑，“那么加油。”
“谢谢。”侍员抱以更浅的微笑，“对了，先生你的名字？”
他成心逗她，“在中国的时候，我的名字叫徐暮云。”
“徐暮云…”有些艰涩的发音，她果然轻轻蹙眉，“以前我在翻汉语字典的时候，也给自己取了一个中文名字。”
“哦？” “当时拼音只学了一点，我就挑自己会的选了两个字。”她抿嘴，“叫‘芝茵’。”
暮云愣。
“…怎么？”见他脸色古怪，芝茵疑惑。
呆呆看她半天，暮云忍不住伏在桌上笑起来。
“你笑什么。”不满。
悄悄拭去眼角泪水，他重新抬头，目光闪烁：
“我在中国有个青梅竹马，她的名字叫兰茵。”

＜十六＞
总有一天，你会变成你憎恨的人。
＜十七＞ 大概缘分就是这样奇妙的东西。在渐行渐远之后，忽然又以这种让人哭笑不得方式将自己拉回身边。
芝茵对兰茵的事很感兴趣，暮云光顾酒吧的次数也渐渐多起来。
有人愿意听那些老去多年的记忆，暮云自然是高兴的。尘封多年的人和事一经开口，就好像揭去薄痂，痛苦不再，徒留伤痕耀武扬威。
“――你说兰茵是你女朋友，那你是打算回去和她结婚啰？”
一日他和芝茵聊天，小姑娘没头没脑地来了这么一句。
暮云沉吟。“原本是这样考虑，但现在学业紧张，或许…”
“诶，你都这么大人了，说出的话不能反悔啊。”芝茵皱眉，“不管怎么说，如果不早点把关系弄清楚，对那个兰茵来说是很可怜的。”
暮云不语。
“…说句不好听的。”芝茵看他，“最近听你讲了这么多，说到底你想回到中国，是真准备回家结婚，还是只想报复你父亲？”
“什么意思。”语气骤冷。
“也许你很恨你父亲吧？只是…”芝茵想想，又道，“你是他的儿子啊。”
“这也不妨碍我恨他。”
她摇头，“我的意思是…你恨你父亲，可你是他儿子，难道你能说你身上就没有一点像他？”
“……”
没有一点像他…没有一点害羞晦涩市侩阴险么。
当年那些人是怎么欺侮怎么辱骂自己，而自己又做了什么来回击的，这么多年了，居然一点也没有忘记。
口口声声说着对家庭对血亲的不满…结果到最后还是变成了相同的人吗。
暮云回望芝茵平静的脸，半晌闭上眼睛。
“…怨复怨兮远山曲，去复去兮长河湄。”
“我中文不好。”芝茵实话实说。
“没关系。你理不理解都没关系。”

＜十八＞
我已经不是我了，又怎么能奢望你还是从前的你。
＜十九＞
第五年春。
犹豫了很久，暮云终于还是把信寄了出去。
本来打算直接打电话说清楚，哪怕花费巨大也没关系，只是当初留下的号码似乎废弃了，就算有人接起，也只听到一片空茫。
当晚，他颇为失落地来到酒吧。默不作声地灌了许久，直至离开前，暮云忽然起身，轻轻地搂了搂芝茵。
“…谢谢你。”
“没关系。”
小姑娘的笑容仍是淡淡的。如果她生在中国…怕是也有一番出尘味道吧。
只是我…有生之年，怕是回不去了。
＜二十＞
兰茵，我牵绊你太多年，还是分手吧。
勿念。

＜二一＞
“――前月张诰来美国了，有空回来看看他吧。”
彼时暮云正接着父母的电话。长年的相互折磨早把他同他们在心理上拆分得形同陌路。暮云再也没力气追想父辈的爱恨，那是他们的事情，自己没权利评说没必要干涉，如果保持这样他们觉得高兴，那随它去就好。
不同于母亲的絮絮叨叨嘘寒问暖，父亲在那头依旧语气苍老声音平静。只是内容太震撼，他噎了半天，仅赶得上在父亲默默挂掉电话之前，匆匆喊一句爸。
－－终于你也走到那个世界之外来了吗。
亏欠你五年，还有什么是我能还给你的？
尽管知道迟早有这么一天，可为什么要在我以为所有事情都尘埃落定了之后，再走到我的视线里面？
前所未有地，此刻暮云只想大醉一场。
＜二二＞
到底是有这心没这胆。酒吧里，暮云依旧坐在角落，听熟悉的《渔舟唱晚》在漫长的播放列表中一遍一遍经过，微笑。
从酒吧出来已是深夜。深秋的街头灯光昏黄。告别芝茵，暮云慢吞吞向住处走去。明明什么都没喝，却仿佛真的醉了一场的样子。人还真是奇怪。
没走几步，却迎面撞上一个人。
“――暮云。”
“…是你。”
还是来了。

＜二三＞
会在这种情况下重逢确实在暮云的意料之外。五年了，张诰还是那副清俊模样，只是人高了肩宽了眼神深邃了。如果说五年前的他是夜雨后园中涨起的一汪池水，那么现在这汪池水已发展成了望不见底的黑潭。
暮云低低唤了一声，还未来得及说什么，却见他冷哼一声欺身上前，一记重拳擂在小腹上，当场把暮云击退到墙角。
“――这一下，是替兰茵打的。”
半跪在地喘息的时候对方如此说。抬头，他眼里不是愤懑不是恨意，甚至一如既往盛满了温和与亲近，只是目光背后的冷漠如刀，冰凉刻骨夺目致命。
也直到此时，暮云方才记起，尽管眼前的男人一直以来都是自己眼中白袍黑发负手而来的文士，但归根到底仍是将门之后，骨子里流动的仍是尚武的血。那一年出手替他打架，摆平所有挑衅的家伙直至毕业未尝败绩的，才是真正的张诰。
心念转过，暮云苦笑，慢慢站起身来。
“五年了。我不管你这五年都干了什么事情，但你绝对不可以负了兰茵。”视线与他齐平，张诰继续说，“当年你说走就走，可曾为兰茵考虑过一丝一毫？”
暮云抿紧嘴却不回答。事到如今有些事情回答与否都已经没有必要了，又何必执著于分个明白。
“实话告诉你吧，那天兰茵陪你淋了一晚上的雨，之后就病了。”
“――你说什么？”
原本平静如死水的人，此刻却克制不住地手足无措起来。张诰看着他茫然惶恐的神情，笑得有些嘲讽。
“…她发烧。整整半个月。拖了很久才被治好，只是还是落下了病根…暮云，她失语了。” 除了愕然，暮云不知自己还能做出什么表情。似乎是有什么事被自己刻意忽略了，不然一切明明顺理成章，怎么就成了满盘皆错，自己怎么直到现在还无知无觉。
“兰茵本不打算告诉你，甚至在你决定不回来的时候还想瞒你一世…”走近一步，张诰冷冷抓起暮云的衣领。
“…可看到你如今这副模样，我觉得没那必要了。皇甫暮云，如果你还是个人，就跟我回去。”

＜二四＞
或许是时候去确认了。
＜二五＞
抵达当日，小城意外地放晴。
巷口的石板路破碎斑驳，巷外的世界喧嚣如昨。杂货铺是真的老了，老得连门前的野草似乎都比它来得高。
张诰慢慢走在前面，脸色沉静看不出表情。暮云跟在他身后，看着那道背影渐渐褪色，还原成数十年前衣袂偏偏的少年。
直到最深处，层层绿嶂里是纷乱的旧时光，裹着打卷的风迎面袭来。树荫底下是个很老很老的人，在耐心十足地拣叶子。
“――柏乔和暮云回来了呀。”
摇椅微晃，她对着阳光眯了双眼，神情仿佛大梦一场。
张诰走过去牵她的手，眼神如当年一样温柔。
“阿婆，我回来了。”
暮云站在树下，目光却定定锁在门边的女子身上。
就这么，遥遥相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