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秦同人吧 关注:271贴子:1,632
  • 17回复贴,共1

【授转】只如初见(赵武/子大叔)BY 伊芙de鸢尾花

只看楼主收藏回复

看到这西皮好激动~各位端午快乐XD


1楼2013-06-12 15:00回复
    (2)
    作为家中的次子,游吉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成为三命之卿,更别说执掌一国之政。游吉本不是热衷于政事之人,而且在他看来,在郑国这样夹在强国中间,“善贡赋以共从者,犹惧有讨”的诸侯国为政,实在是一件劳心劳神还可能不落好的事情,况且凭他七穆之后的身份,只要国家不发生大乱大战,自己小心谨慎,做个公族大夫,安安稳稳的过一辈子还是不成问题。怎奈世事难料,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打乱了他有关人生的所有设想,以至于多年之后,身居执政高位的游吉回想起当年的一切,仍然不知道是该喜还是该悲。
    周灵王十八年四月十三日,公孙虿去世。因为跟随晋国讨伐秦国[1]时的功绩,时任晋国执政的范匄上报晋侯,晋侯又请示了周天子,天子追赐大路[2].这本是极为崇高的礼遇,然而游吉并没有觉得特别荣幸,想起父亲临终之前握着自己的手,欲言又止的神情,游吉在悲伤之余心中没来由的涌起一阵不安,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葬礼结束后,游吉的嫡长兄游眅继承了游氏宗主的位置,平心而论,游眅其实并不适合担当宗主的重任,其人没有太大的才干,却又喜欢沾花惹草,做些自以为是的事情。知子莫若父,对于自己这个长子的品行,公孙虿也有所了解,他不是没想过改立自己素来喜爱,在公族之中也颇得赞誉的游吉,但最终因为担心废立之事引发变故而作罢。一段时间后,对于游眅的作风,其它几个家族也表现了相当的不满,然而此时郑国国君幼弱,晋楚两大强国虎视眈眈,几位素来贤明的执政大夫也不愿公室内部先闹出不和,总之游眅不是个有野心的,也没有做出什么太出格的事情,便暂且容忍了下去。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周灵王二十一年十二月,游眅聘晋,还没出国境,遇到迎亲的队伍,竟然直接将新娘抢了过来。如此恶行在当地激起了极大的民愤,随即,新娘的丈夫攻打游眅并将他杀死,带着自己的妻子远走高飞。消息传到都城,国人一片哗然。面对从天而降的噩耗,游吉既没有太多的悲伤也没有过多的抱怨,他只是有条不紊的安排着一切,依礼准备葬事,依礼服丧。然后,他见到了同样依礼前来吊唁的从伯父公孙舍之。
    公孙舍之简短的表示了节哀之意,安抚了游良几句,便示意一直沉默着站在一旁的游吉随他出来,直截了当的表达了要立他为游氏之主的意思:“国卿,是君主之副,百姓之主,不可不慎重。”
    游吉深吸一口气,有些事情,终是躲不过吗?
    立为七穆之一的游氏家主,便意味着从此以后,他对于国家和家族所发生的一切好的或者是不好的事情,再也无法置身事外。他并不愿趟这趟浑水,于是直截了当的开口婉拒:“先兄尚有嫡子良,纵良弱不当立,犹有叔父子南[3]在,吉不敢居之。”
    一向温和的从伯这次却是一脸肃穆,完全没有给他商量的余地,一番义正词严的教诲,大有他不答应决不罢休的架势。在游吉已经开始担心从伯的身体能否吃得消这凛冽寒风的时候,公孙舍之终是放缓了语气:“令祖、父皆有功德于社稷,理应有后于郑国,然子明之类实非良才,我想,吾子不会希望先人辛苦开创的家业毁于一旦吧?”
    游吉默然。他们这样的家族,讲求的素来是“外虽忧国,内亦顾家”[4],伯父抬出游氏宗族的利益,他知道自己已然没有了拒绝的余地。他想起了六十多年前发生在宋国的故事[5],他不知道做父亲的说出“虽亡子,犹不亡族”时是怎样的心境,也不知道做儿子的听到这话又是怎样的感受,他只知道故事中的儿子此后几次拒绝了逃命的机会,尽管面对他人时说出的话冠冕堂皇,但又何尝不是一种悲凉到极致的漠然。罢了,他早该认识到,个人的一切,在家族利益的面前,从来就是轻如鸿毛,不值一提。
    原本明朗的天色不知何时阴暗了下来,如今已是深秋,几片枯叶从空中飞旋着落下,似乎在做最后的挣扎。游吉立在阶上,听着寒风从耳畔呼啸掠过,只觉得满心萧瑟。生于世族之家,便注定这辈子不只是为了自己而活,他不是没有想过放纵自己一次,却没有勇气挑战放纵之后的后果,那样的代价太大,他承担不起。
    游吉素来是一个勤勉有礼的人,平日里话语也不多,只是默默的向长辈学习如何处理各种政务。郑国的几位执政对游吉也是多有关照,尤其公孙侨,这位才华横溢又充满魄力的执政大夫,对游吉极为看重和欣赏,几乎是手把手的教导游吉如何处理政务,并将自己的为政心得倾囊相授,这使得游吉日后成为了他在郑国推行改革时的得力助手,并从他手中接过了郑国的国政。而对于公孙侨多年来的提携与教诲,游吉也始终铭记于心,即使是在他生命的最后,他对于公孙侨依然充满了崇敬和感激。
    只是,闲暇的时候,他也会偶尔想起从前那些美好的时光,以及年幼时的那一场邂逅,当年风度翩翩的年轻大夫如今已是晋国的中军佐,不出意外今后还要担任晋国的执政。游吉想到,那人年幼的时候也曾经历过一场血雨腥风,不知道那样一个德才兼备的人,在进入政坛的时候是不是也有过各种各样的苦恼。想到这里游吉又有些隐隐的开心和期待,而今郑晋交好,或许自己今后,和那人还会有直面相见的机会,希望自己的作为,不会让那个曾说过很喜欢自己的人失望吧。记忆里依然是那人立在树下言笑晏晏的模样,他想,人生就是如此,孩提时代看过的风景会长留脑海之中,直至面对人生的艰难险阻之时,给予我们鼓励与勇气的,可能不是谁曾说过的话,而是那曾见过的风景。
    ---------------------------------------------------------------------------
    [1] 即《左传·襄公十四年》所谓“迁延之役”。
    [2] 大路,亦称“大辂”,天子之车的一种。
    [3] 子南,公孙楚,徐吾犯之妹择夫事件的两位男主角之一。
    [4] 此话出自清代皮锡瑞《经学通论》,觉得实在概括得很好,直接引用。
    [5] 指前611年(《左传·文公十六年》)宋杀宋昭公,立宋文公。公孙寿之子荡意诸死之。


    5楼2013-06-12 15:02
    回复
      (3)
      自晋文公践土称霸,晋国在其后大多数的时间里一直是中原诸国公认的盟主,即便是楚庄王饮马黄河、问鼎中原,也未对晋国的霸业造成太大的威胁。然而自从晋悼公英年早逝后,嗣君幼弱,晋国内忧日甚,对其从属国的控制则有所减弱。楚国国内形势与晋类似,还要应对东方吴国的侵扰,亦无力北上争霸。借此机会,与晋楚执政皆有私交的宋国大夫向戌再次倡导弭兵之盟,周灵王二十六年夏,晋楚两国汇聚天下诸侯,邀集了秦、齐、郑、宋、鲁等十多个国家,在宋国举行会盟,制订了“晋楚之从交相见”的聘问形式。这次弭兵发挥了明显的效力,此后四十年间,中原未再发生大的战争。
      时至秋七月[1],历经了各方往来论辩与晋楚争盟等小插曲后,冗长的盟会终于落下帷幕,晋国使团返国路经郑境的时,因暂时解决了心头之患而心情甚好的郑伯在垂陇举行宴飨,以赵武为上宾。
      国君宴请大国执政,郑之七卿皆要出席作陪。那日天气格外的好,阳光暖暖的照下来,却又不觉得过于炎热。空气中浮动着各种不知名野花和青草的香气,和着清晨的微风,沁人心脾。游吉站在人群之中,望着同公孙舍之并肩而立的赵武,岁月仿佛对他格外优待,在他的身上并未留下太多的痕迹。这么多年,他的容貌似乎始终没有变化,只是眼角有了一丝浅浅的细纹,显出一丝难以察觉的倦意。
      筵席之间的气氛甚为和乐,觥筹交错间,赵武提出“请皆赋,以卒君贶,亦以观七子之志”的请求,毕竟郑国素来是晋楚争夺的焦点,晋郑之间的同盟关系也是他一直以来努力促成和维护的,他想看看这些郑国卿大夫们究竟心境如何。
      大国上卿有命,小国之臣自是不敢不从,执政公孙舍之所赋的诗是《召南》中的《草虫》,意在借“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降”来赞美赵武的君子品格。两人在过去的数十年里曾经多次会面,彼此的私交亦是不错,对于这位素来主张和惠诸侯,又暂且使郑国免于“牺牲玉帛待于二境”之苦的晋国执政,公孙舍之还是真心赞赏和感激的。
      赵武心领神会,举爵答赋:“善哉,民之主也。抑武也不足以当之。”
      良宵、公孙夏、公孙侨依次赋诗以赠,赵武面带微笑一一作答,除了对良宵所赋的《鹑之贲贲》表示了礼数之内的一点异议,便是赞美和自谦的话语。
      公孙侨之后便是游吉,游吉起身,举起酒爵,吟诵出在心中默念了多遍的诗句,从容的举止下却隐含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惘然。十六年的时光,足以忘却很多事情,他大概早就不记得我了吧?
      他选择的是《郑风》中婉转有致的诗句,蔓草青青,白露未晞,在新鲜而岑寂的雾气里,遇见一个美好的人,正如他希望的那样:“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赵武赞赏的看着面前的年轻人,当年那个雪肤乌发、有着清澈眼神的孩童如今已是风姿翩然,隐隐有了国之重臣的气度。他还记得游吉之父公孙虿到绛城为先君悼公送葬完毕,将返回郑国时,他曾经向其询问过游吉的近况,得知游吉并非家中嫡长子,按礼不会继承宗主之位,怎奈世事兜转之间,竟然还是游吉继承了游氏的家业,并且将会以他温良恭俭的品行,引导着他的家族继续走下去,他含笑还礼:“吾子之惠也。”
      后面的印段和公孙段说了什么,游吉几乎完全没听进去,他一直回味着方才听到的那短短几个字。他说,这是你对我的恩惠啊。
      宴席结束后,宾主互相告辞,赵武走到游吉身边,突然开口吟出了《齐风·甫田》中的句子:“婉兮娈兮,总角丱兮。未几见兮,突而弁兮。”
      游吉惊讶的睁大了眼睛,抬起头来却对上赵武笑意盈盈的目光,心头一热,顾不上其他几位大夫莫名其妙的眼神,连忙躬身行礼:“原来夫子还记得吉。”
      那清秀笑容里略带约束羞赧,赵武仿佛看见了二十多年前的自己。那时候国君刚刚下令恢复赵氏的地位,自己在冠礼后,也是怀着这样期待而又忐忑的心情,前去拜访晋国的各位执政大夫。恍然间便是半生匆匆而过,韩献子、范文子、知武子几位先大夫的教诲犹在耳边,可是如今,唯见九原墓畔连天衰草。当年聆听教诲的自己如今也成为了年轻人心目中的长辈,想来再过二三十年,面前的这个年轻人也会用自己的人生阅历教导者着后来者,如此一代一代的传承下去。
      “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弭兵之会后,列国间战争的困扰得以暂时缓解,邦交往来倒是愈见频繁,郑国作为地处中原的二等国家,更是不免要将四邻关系皆打点周道。此时在当国正卿罕虎的支持下,公孙侨正拟在郑国内部推行改革[2],邦交之事的重任便交由素来稳重又雅善言辞的游吉负责,这使得游吉几乎连年在晋楚之间来回奔波,其中辛苦自不待言,却也广泛接触了形形色色的人,收获了很多。
      周景王二十年秋,游吉再次聘晋,返程的前一天,郑使一行人正在收拾行装,却听得驿馆侍者通报,晋国执政来访。
      游吉有些意外。此前几次聘晋,他和赵武的相见都是在公堂之上,公庭无私礼,两人只是遵照礼相互致意问候,私下并无太多交流,更别说堂堂霸主之国的执政正卿会亲自来面见身为后辈的小国使者。带着满心疑惑和几分难以言说的惊喜,游吉慌忙出迎。
      时隔三年,赵武更清瘦了,宽大的衣裳穿在身上似乎都难以被支撑得起,晋国的执政上卿没有按照一般的士相见礼执贽而来,而仅仅握了一束新鲜的绿草,在夏日暖阳的映照下,青翠欲滴。
      这是要做什么?
      赵武望向一脸惊愕的游吉,声调不高却依然透着暖意:“昔年吾子以蔓草赠武,今报之以生刍,可乎?”
      游吉慌忙拜谢:“敢谢夫子之贶,然吉实无德以当之。”[3]
      赵武却是笑了:“列国皆知郑之子太叔美秀而文,又如何当不得一句君子如玉?”
      面对着赵武略带揶揄的神色,游吉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略带窘迫的笑了笑,将客人请进了室内。
      原以为晋国执政到访是有什么要事嘱咐,但游吉很快发现面前的人似乎就是来找他叙旧聊天。话题无可避免的从十九年前的初见开始,思及往事,两人都不免感慨万千。那天他们谈了很多,从列国形势再到诗书礼乐,赵武甚至说起来他对晋国六卿分立的隐隐担忧。此时郑国内部的局势也不稳定,自当国十数年、深孚众望的公孙舍之于去年病逝后,驷、良之争日趋白热化,一场内斗必不可免。望着一向仰慕的人,游吉有些犹豫的说出了心中的忧虑,想要知道究竟应该如何自处。
      毕竟还是年轻人,赵武了然,将自己这些年的体会用最简练的字词总结以告:“敬、恪、恭、俭而已。”
      游吉回味着那四个字,抬起头来却恰好对上赵武的视线,那双眼睛还是同记忆中一样的温润明澈,游吉看着那人唇边鼓励般的淡淡笑意,心下渐渐清明。
      阳光透过窗棂,在室内的空地上投下几片斑驳的阴影,透过手中杯盏氤氲的雾气,赵武望着游吉清秀俊逸的容颜,一时间有些恍惚。因为那段机缘巧合的邂逅,这些年来自己一直对这个孩子颇为关注。初次见面,便觉得他日后会有一番作为,等到他进入卿大夫之列后,亦是愈发表现出贤臣之风,在几次会盟酬酢中,皆有不俗的表现。赵武对于郑国的权力运作也有所了解,倘若不出意外,此子日后必掌郑政,那时的他,又不知该是怎样的翩翩风采,遗憾的是,自己怕是没机会看到了。
      告辞的时候,游吉将赵武送至驿馆之外,赵武突然抬手,执住了游吉的双手,又是一句劝勉的话:“为人臣,止于敬;与国人交,止于信。吾子勉之。”
      那双手上传来的温度还是和十九年前一样的温暖,压抑住骤然急促的心跳,游吉微微低头,看向那人的衣袂,他今天穿的这件衣服的袖口上是干净的卷草纹,一如既往的青色。
      仍有淡香如故。
      ---------------------------------------------------------------------------
      [1] 周历七月,夏历五月。
      [2] 这里为情节需要,把子产改革的时间提前了几年。
      [3] “生刍一束,其人如玉”。这段赠人以生刍一束的情节其实发生在东汉,这里借用之。


      6楼2013-06-12 15:04
      回复
        (4)
        游吉再一次见到赵武是在两年后的春天[1],为巩固第二次弭兵之盟的成果,诸国大夫会盟于虢,随后,赵武、叔孙豹和曹国大夫等人访郑,郑国设宴款待,宾主尽欢,一片和乐。
        这一日本无游吉之事,怎奈府中出了一点紧急事务需要国君和执政定夺,看看日头,估摸着宴飨差不多要结束,便来到庭前等候。这个时节的庭院风光正好,桃始夭,紫荆繁,和风舞柳,春莺戏花,空气中夹杂着清清淡淡的草香,说不出地旖旎温柔,游吉不禁有些沉醉在这静谧柔美的春色之中。不知过了多久,听得耳畔的脚步声,游吉回过神,竟看见宴会最尊贵的客人出现在自己面前。
        游吉一愣,正要行礼问候,赵武抬手止住了他:“今日之宴甚乐,见贵国之执事若此,我可以放心了。”
        这是什么话,游吉的心里突然有了不好的预感,惶惑之下正不知如何开口,赵武又接着说下去:“贵国之清醴着实风味上佳,怎奈此行匆忙,未得与吾子小聚,倘若日后有幸再会,我等再相共饮。”
        游吉口中应诺,立在阶下目送着赵武一行远去,心中的不安却愈发强烈。
        一诺漫随风去,抬眼雨雪霏霏,他终究再也没有机会和他一直仰慕的人共聚欢饮。半年后,十二月七日,赵武病逝于温。
        讣告到达郑国的那天,寒风呼啸,漫天雪花飞旋着飘落,山河一片洁白,像是无声的挽歌。
        苍冥浩荡,魂兮归来。
        令游吉有些意外的是,他们一向谨慎守礼的国君竟然提出亲自至晋国吊丧,然而无论罕虎还是公孙侨,都没有表示太多的异议。尽管最后由于赵氏的辞谢没有成行,但国君所表现出的悲悼却又确确实实不像是在做样子给晋人看。后来游吉才知道,当年年幼的国君第一次前往朝见晋悼公,面对着肃穆的殿堂和陌生的人群,害怕得几乎哭出来,后来,时任新军将的赵武引导他上前见礼时,回身给了他一个安抚的笑容,那眉眼弯弯的一笑,顿时如同一泓清泉一般注入了他的心里,以至于无论过了多少年,还是这般的无法忘却。
        赵武去世后,韩起接任晋国执政之位,仍是坚持了赵武和交好诸侯的作风,随即频频聘问各国修结盟好。游吉此前与韩起也曾有过多次接触,正如齐国的贤相晏婴所说,韩起的确是一位君子,谦和温文,一举一动皆恪守礼法规范,但是游吉总觉得韩起的笑容如同面具一般,令人无法产生亲近的欲望。特别是那看似温和的目光背后,总感觉像是隐藏着几分精明和贪婪,而随后发生的州县事件,也很好的印证了游吉的想法。
        早在韩起当政之前,鲁国叔孙豹便曾以“政在大夫,韩子懦弱,大夫多贪,求欲无厌”来预测韩起执政下的晋国内政,事实不仅如此,除却内政的混乱,晋国在外也是渐失诸侯。想要以德服人,却没有前任那样崇高的威望,想要恩威并施,却又怀柔有余而强硬不足,以至于在楚国的外交攻势下连连让步,不仅东西方的齐、秦有了不安分的迹象,甚至众多小国也纷纷开始重新思考起自己的出路来。
        周景王十六年,楚国发生内乱,公子弃疾发动政变,弑君即位,随即迅速采取一系列行动稳住了局势,复陈、蔡之社稷,并聘问各国。一时间楚国风头正盛,晋国却似乎不为所动,直到几个月后,虒祁宫落成,诸侯朝而归者皆有贰心,晋国人才意识到似乎应该做些什么。趁着鲁国占取郠地的缘故,晋国大会诸侯于平丘,其间,邾人、莒人愬鲁于晋,晋人于是拒绝鲁侯参加会盟。
        子服椒的辩驳掷地有声,但晋人却置之不理,甚至扣留了与会的鲁国执政季孙意如,引起与会各国一片议论纷纷。在随后的会盟上,公孙侨与晋人争论贡赋的轻重次第,迫使晋人最终让步减轻贡赋。事后,游吉向公孙侨表达了对于晋国是否会来讨的担忧,子产随即一针见血的表示:“晋政多门,贰偷之不暇,何暇讨?”游吉想想确实如此,便也不再多言。
        旁观着列国使者的争论不休,游吉想起周景王元年的时候,晋侯发动各盟国为母舅之国杞国修筑城墙,在杞都淳于,游吉遇到了同样受命前来城杞的卫国大夫大叔仪。郑卫同为姬姓宗亲,说起话来自然少了些顾忌,大叔仪愤愤不平:“为杞国筑城墙这件事太过分了!”那时的自己叹了一口气:“又能怎么办啊?晋国不担心周室的衰微,却保护夏朝的残余,它会丢弃姬姓诸国,也就可以想象到了。姬姓诸国都要丢弃,还有谁归向他?《诗》云:‘协比其邻,昏姻孔云’,而今晋国不把同姓看做近亲,今后还有谁来和他来往友好呢?”
        各国使者纷纷表示极大的不满,年轻的荀盈一脸无奈,国君在母亲的怂恿下一意孤行,这是中军将佐都无可奈何的事情,他一个资历浅薄的下卿又能如何。游吉记得当时自己虽然心下不满,但看着左右为难的荀盈,还是忍不住私底下劝慰了几句,最后到底是赵武做了大量的努力交聘各国,才算是将一场风波平息下去。如今面前的一切和当年的情景和其相似,游吉看在心里,却只有默默冷笑了。
        周景王十九年,为继续交好诸侯,韩起又一次聘问郑国。其间因为一枚价值不菲的玉环,双方产生了一点不大不小的争执,韩起几次明里暗里的暗示,都被公孙侨不软不硬的顶了回去。好在韩起本非不明事理之人,加之年过花甲,早已没了那份争强好胜之心,便也表示虚心受教。几位郑国卿大夫虽然有些不满,但终究不能拂了晋国的面子去。
        在晋人返程之际,郑国六卿在都城郊外为其践行。当韩起提出赋诗观志的时候,游吉心下便觉得有些好笑,这算是什么,模仿吗?当然场面上的事情还是要照做不误,为表示对已故先大夫的尊重,子产令罕婴齐首先赋诗,年轻的罕婴齐和韩起是初次相见,便赋《野有蔓草》表示了相见之欢悦,宾客答赋,一切都是恰到好处。
        游吉低下头,压抑下心中的一丝惆怅,二十年了啊。
        春草年年碧,故人何处觅……
        游吉本来想着赋诵一章婉转的章句应付一下即可,反正《郑风》之中最不缺少的就是这类辞句,没想最后脱口而出的竟是《褰裳》,话语中虽是恭敬,却分明透着一点警告的意味。
        子不我思,岂无他人?
        韩起有些意外,但只是短短的一瞬,他举爵答礼,面上依然是温雅的神色:“起在此,敢勤子以至他人乎?”
        这话说得恰到好处,游吉笑笑,避席俯身拜谢,再次入席的时候,正对上坐在主位的公孙侨投射过来的意味深长的目光。游吉微微侧过脸,将视线投向不远处的洧水,河岸之上的草地上,一片一片的紫花与多色的树丛,或灰、或浅褐或金黄,星罗棋布,交相辉映。再远处,河水流过盖满青苔的卵石,发出潺潺的水声,只是世事漫随流水去,再不见,当年的那一场风华。
        后面的几卿都是年轻人,无非是赋郑风之诗表示对晋国的归附,最后韩起答赋《我将》,并向六卿献马,表示将致力于晋郑友好,同样只是一些场面上的话语。游吉好容易等到宴会结束,便想早些离开,却被公孙侨叫住。
        有些复杂的看了游吉片刻,子产开门见山:“今日之赋,纵然……吾子又是为何?”
        游吉看向公孙侨,这位精明强干、为郑国安宁操劳一生的上卿也老了,尽管那双眼睛里仍然透着深邃和睿智,可是在最近几年,游吉明显感到子产的为政不再是一贯的雷厉风行,反而显得有些瞻前顾后起来。
        果然,人都是会变的吧?
        他淡淡一笑:“如果吉方才所赋是《山有扶苏》,韩子又该如何作答?”
        他看到公孙侨愣了很久,然后告辞离去。
        -----------------------------------------------------------------
        [1] 周历四月,夏历二月。


        7楼2013-06-12 15:07
        回复
          (5)
          又是一天的政务处理完毕,望着天边的沉沉暮色,游吉揉揉眉心,很累。
          几年前,他曾经和公孙侨商议过,想要将国之重任交付给更加年轻的后辈,因为他觉得自己受公孙侨的影响太过深重,恐怕终此一生也无法摆脱此间的束缚,毕竟形势不同从前,倒不如交由年轻人,让他们无所拘束的去做些什么。当时子产只是笑笑,不置可否,怎料德才兼备的罕婴齐英年早逝[1],诸卿之中再无他人能担得起如此重任,望着病榻之上的子产愈见憔悴的面容和国君惶惑不安的神情,他也只能应承下来。
          周景王二十三年冬,公孙侨病逝,游吉继任为执政。子产的葬礼结束后便是命卿之礼,鼓乐缭绕中,游吉静静的站在那里,他仿佛听到命运轻佻而戏虐的笑声响彻寰宇。然后他抬起头,看到了天空中的盘桓的鸟儿悲鸣,如同樱花伤逝般破落而不堪一击的,是人的生命。
          游吉执政后,曾经试图改变公孙侨的为政之风,实行宽简之政。直到萑苻之泽盗起,国人苦不堪言,诸位卿大夫也焦头烂额,游吉才真正领会了公孙侨生前所说那句“唯有德者能以宽服民,其次莫如猛”的内涵,不由叹息道:“吾早从夫子,不及此。”此后,在他执政的十几年间,子产的为政风格,还是被延续了下来。对于公孙侨,游吉自是敬重有加,只是,游吉苦笑,倘若有幸青史留名,自己的名字,怕是会作为陪衬,和公孙侨联系在一起了。
          周敬王三年夏,为了谋划王室的安定问题,晋大会诸侯于黄父。期间,晋国下军佐赵鞅前来拜访游吉,一番寒暄后,赵鞅开口求教,问何谓礼。
          这是游吉第一次见到赵鞅,这个刚刚步入政坛不久的年轻人有一双明亮的眼睛,不似其祖父的温润如玉和其父的淡泊内敛,倒是更多了几分勃勃英气。透过那双镶嵌着他身影的乌黑瞳仁,游吉看见自己不再年轻的容颜,以及那早已杳如黄鹤的曾经。
          赵鞅的言语谦恭谨慎,又带着几分跃跃欲试的期待。这种既怕自己行为冒昧,又想显示亲近的小小纠结,看在游吉眼中倒是莫名的多了几分亲切之感。曾几何时,自己也是如此这般的,聆听一个人的教诲,只是自己用了近二十年的时间,试图拥有足够的勇气和自信,以稍微亲近放松的姿态站在他的面前,却始终没有成功。
          从天地万物到生民六志,游吉用了长长的一段言辞来告诫面前的年轻人何为“礼”,谆谆教诲令赵鞅心中敬服不已。告辞的时候,赵鞅恭敬的表示:“鞅也,请终身守此言也!”
          “吾子勉之。”游吉微笑颔首。尽管是第一次参与列国邦交,这个声姿高畅、眉目疏朗的年轻人已经显示出了他的强势和干练,倘若再历经几年磨练,日后必将大有作为。接下来的几年,目睹着赵鞅安定王室、筑城汝滨、救鲁围卫,游吉心想,如果他的祖父泉下有知,也一定会感到骄傲和欣慰的吧。
          周敬王十四年三月,应蔡昭侯之请,晋国联合十八国君臣,在一百多年前齐楚会盟之地召陵集会商议出兵伐楚。然而晋国上军佐荀寅因向蔡侯索贿未得心存怨恨,竟要求执政范鞅回绝蔡国人的请求,原本声势浩大的盟会就这样变成了一场闹剧。其间,晋国人向郑国借用装饰旌旗的羽毛,然而不仅没有归还,反而将其装饰在自己旗杆上去参加会盟,舆论哗然——晋于是乎失诸侯。作为郑国的执政,游吉认为自己有义务维护邦国的尊严,但是,经历了六年前那次吊丧后,在晋国人面前他已经不想再去争辩些什么。众人皆言世事如梦,转瞬间,韶华白首,有些事情,终究是无法改变的,结局如何,不妨留待后人评说。
          不尴不尬的会盟结束后,游吉觉得身心俱疲,他只想早日回到郑国的土地上,好好的休息一下,可是如今,怕是这个愿望也无法实现了。昏昏沉沉的躺在马车上,脑海中闪现的是几十年间的一段段往事。岁月逝去年华不再,这么多年来,那么多形形色色的生命如走马灯般从生命中走过,竟是最平淡不过的他留在了最后。他想起,赵文子生前,同叔向游于九原时,曾相语论若死者可作谁堪与归,他自知才德无法与范武子相比,但也可以道一声俯仰无愧,不知道自己身后有没有这个资格,与君同归。
          还回忆得起曾经的前尘旧事吗?环佩摇起故乡的声调,春将尽,芳菲长在。
          周敬王十四年夏,游吉病逝于归国途中。
          游吉去世后,赵鞅十分悲伤,亲临吊丧,表示不会忘记他“无始乱,无怙富,无恃宠,无违同,无敖礼,无骄能,无复怒,无谋非德,无犯非义”的教诲。
          三年后,郑国背晋,与齐会盟。次年,晋侵郑。
          周敬王二十七年,晋赵鞅帅师及郑罕达帅师战于铁,郑师败绩。
          周威烈王二十三年,韩、赵、魏三家分晋。
          周烈王元年,韩哀侯灭郑国。
          人生岂得长无谓,怀古思乡共白头?
          ---------------------------------FIN----------------------------------
          [1] 这里是根据情节需要来写的,史书中并无根据。罕婴齐仅在《左传·昭公十六年》出现过,此后再无提及,不知是什么原因。


          8楼2013-06-12 15:08
          回复
            好棒的文……赞一个!文笔相当美,全篇有一种淡淡的忧伤和宿命感,人生代代无穷已,意志和灵魂的不断传承和发展也使得先秦时代的人们才那么有吸引力,而时代的更迭使得他们虽然传承着相似的思想,却亦有转变和不同之处,在历史中留下闪光的瞬间。
            游吉大概是想在赵鞅身上找到当年的赵武的,就像赵武从游吉身上看到年轻的自己一样,但他们毕竟不同;郑、晋(以及其后的赵)两国的关系也因为这几个人之间的关系而发生着或大或小的转变。这些细节铺叙的都十分精到。
            文中赵武的形象和自己印象中的截然不同,但的确十分有魅力www大概是男神一般的人物【喂
            游吉好令人心疼……
            喜欢赵家的我一本满足了!赵简子怒赞!!!好想在家养一只啊!【←节操呢


            IP属地:荷兰9楼2013-06-17 16:10
            收起回复
              看到题目就鸡血了,又是如此高品质的文~
              同表示完全没想过这一对,还捎带【养成】和好多经典梗啊绝对滋补……生发点好像是《野有蔓草》和《甫田》,整篇也随之散发着小清新,但基调又是蛮沉的~
              想象中的子大叔风度很好很吃得开,只是老沦为子产的陪衬。这里的子大叔尤其年轻时比较拘谨,大概也符合他宽柔的为政之风,还能看到一个人的成长。赵武的CP我没y出过一个,他内心深处免不了对人很防范吧,如此一来倒真适合小自己不少的哈~加上子大叔去世后郑国转变了亲晋立场,路线制定和主导者们的私人关系……越发觉得这对太妙了,作者大人慧眼~
              好文就多挑剔一下,纯粹个人口味问题,虽然身为赵武同萌,文章多少有点苏赵武吧。他一生都活得挺累,晚年更是憔悴消沉,伊芙大概不忍多描写或者子大叔不忍多看这一面,让他一如既往地穆如清风,对子产就下得来手了。然后子大叔的仪容或许更出众,也可以更奔放(喂你的词汇量)一点~


              10楼2013-06-28 00:14
              收起回复
                顺带发阅人无数子大叔的一段露水情缘。。。好吧也许只是张趯对他的单相思。虽然梁丙和张趯总是联合出场……
                郑游吉如晋,送少姜之葬。梁丙与张趯见之。梁丙曰:“甚矣哉,子之为此来也!”子大叔曰:“将得已乎!……今嬖宠之丧,不敢择位,而数於守适,唯惧获戾,岂敢惮烦?少姜有宠而死,齐必继室。今兹吾又将来贺,不唯此行也。”张趯曰:“善哉,吾得闻此数也!然自今子其无事矣。譬如火焉,火中,寒暑乃退。此其极也,能无退乎?晋将失诸侯,诸侯求烦不获。”二大夫退。子大叔告人曰:“张趯有知,其犹在君子之后乎!
                张趯使谓大叔曰:“自子之归也,小人粪除先人之敝庐,曰:‘子其将来。’今子皮实来,小人失望。”大叔曰:“吉贱,不获来,畏大国、尊夫人也。且孟曰而将无事,吉庶几焉。”
                (《左传》昭三年)
                这表白太红果果了,你不在的时候我朝着郑国方向朝思暮想,明天你也许就来成为支撑我生活的信念,结果“不见子都,乃见狂且”,你们当国来搅什么场子!我-只-要-你!别再让鸿雁长,鱼龙潜跃水成文了


                11楼2013-06-28 00:38
                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