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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授转】栾盈之亡 BY随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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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楼2013-07-18 13:11回复
    (一)伐齐
    公三年[T1] ,夏历十月[T2] 。晋以齐侵鲁为由,帅诸侯军队共同伐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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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区的瑟瑟寒风吹过邿城前狭长的原野,邿城两面皆依山势,有河流从城西南的山谷间流过,郭城外挖壕沟并引河水以为屏障,易守难攻的城池。
    魏舒示意御者[T3] 驾车巡视整个下军方阵,这是他第一次被安排独立地负责整顿车马排布阵型的任务,事实上直到今年夏天前,魏舒随军作战经验还是零。交给他这个重任的父亲魏绛正在旁边观察者自己的表现,魏舒站在战车的左侧,他努力地使自己看上去像是位驾轻就熟、从容淡定的军中指挥者,但一直僵硬地紧握住轼木的左手却暴露了年轻人的心思。魏舒知道自己的经验不足,但却无论如何不想让带自己随军参战的父亲失望。父亲是下军主将[T4] ,在六卿中位列第五,而这次辅佐父亲的下军佐栾盈,也是位第一次从军的年轻人。魏舒与这位栾盈同为公族子弟[T5] ,两人在泮宫[T6] 读书时曾有过一些交道,虽说和自己差不多大,但栾盈却是晋侯任命的公族大夫[T7] ,再加上他性格热情谦和,很多公族子弟和年轻士人都愿意和他来往。每次在泮宫辩论时政,栾盈身边总是围着最多的士人,魏舒有时候真的很羡慕栾盈的好人缘。但是在军中不同,栾盈和自己一样,同样的毫无经验,不过命运对他而言似乎更加残酷些。魏舒记得,今年六月初,栾盈的父亲也是自己父亲的前上司栾桓子[T8] ,突然暴病而亡,而就在不到两个月后,栾盈便收拾哀戚,继承卿位,随军匆匆出征。家庭的变故和国家的使命撞在了一起,对于两者对方恐怕都没有任何的准备时间,想到此魏舒又有些同情栾盈的遭遇。
    大概是夏末之时,鲁国遣使者面见晋侯,和一如既往的丰富贡品一起带来的还有齐国侵犯鲁国的北郊的消息,意味颇为明朗,鲁国请求晋侯以诸侯盟主的身份出面向齐国的不义施压,再具体些就是动员中原盟国共同讨伐齐国。八月,晋侯亲自带领晋国的三军六卿,与宋公、鲁侯、卫侯、郑伯、曹伯、莒子、邾子、滕子、薛伯、杞伯、小邾子在鲁国的济水边举行会盟,双方商定共同出兵讨伐破坏中原诸侯盟约的齐侯,年轻的晋侯率先歃血,诸侯随后依位次立誓。联军攻来,齐侯最初还是负隅顽抗,在平阴城的防门外挖了长一里有余的壕沟,在诸侯联军的强攻下,齐军损伤惨重,但并未攻破防门。中军将中行偃见局面胶着,于是提议利用齐侯老迈怕事的弱点,派中军佐士匄对齐国大夫杞子家施加压力,谎称联军将会借道于鲁国、莒国,从两国于齐国的边界进攻直捣国都临淄,齐侯闻之大为惊恐。于是中行偃派晋军在平阴附近的丘陵地带列阵,佯装进攻,实则一半兵力都以假人替代,很多战车后还绑上树枝拖在地上扬起尘土。齐侯站在巫山上望去,眼见扬尘滚滚黄沙漫天,又隐隐地听见战鼓声不绝于耳,对晋军气势心生畏惧,弃军逃往临淄。
    震慑齐侯的目的达到了,但是晋军却没有继续追赶败走的齐侯,反而是参考了鲁侯、卫侯的意愿去攻打齐鲁交界处的几座重要城池。就这样,晋侯召六卿商议决定,中军、上军、下军分别攻下沿河平原与山区间的三座城池:京兹、卢城、邿城。
    这个决定另魏舒感到困惑,放弃向平原方向仓皇北逃的齐侯,反而是掉头攻取齐鲁交界处险要地带上一字排开的三座城池,不是明显在贻误战机么?魏舒清楚的记得三军将要渡黄河时中军将中行偃在河边的祝词:“齐侯环[T9] 凭借着险要的地势,倚仗着人多势众,背弃中原盟国,违反友好盟誓,欺凌虐待百姓。现在天子的守臣彪[T10] 将率中原诸侯联盟前往讨伐,他的官臣偃将辅佐其于前后!”对,我们是为了讨伐齐侯的不义而前来的,现在正是乘胜追击的好机会,为何要放弃不前?但这些已经不是魏舒应该担心的范畴了,魏舒明白现在自己的当务之急是协助父亲攻克邿城,完成交给下军的任务。
    阵列完毕,魏绛亲自击鼓发起攻城战。邿城的地势两侧地势狭窄起伏,车阵无法发起进攻,因此守军只要把主要兵力用于应对面向山谷的西门附近的进攻就可以了。邿城的城壕很深,壕沟宽阔且内有水,即使用树木土石填充也只能供少数甲士勉强通过,刚刚通过城壕的甲士又暴露于城上齐军的弓箭和落石之下,难以给对方以实质性的威胁。半日之后,因久无战果,魏绛示意鸣金收兵,来日再战。
    魏舒暗想,照这样的情况一定会是久攻不破的结果,说不定还会另我方损失惨重。他环顾着邿城的周围的地形,两面的皆山势崎岖,山上林木繁密,两者间仅有很小块的缓冲地带,不但战车不能通行,人稍多些的甲士也难以施展。“所以对方才会忽略掉南北两门的防守么?”魏舒发现,相比于西面刚刚被加固过的高大坚固的城墙,南北两面的城垣要低矮很多,特别是地势更加险要的北面,城墙甚至显得有些残破,怕是很久都未维护了。
    回到部队扎营处的路上,魏舒遇到了下军佐栾盈。按照军制,三军由三军将佐,也就是六卿分别筹备,虽然名义上共同为国家服役,但事实上无论从兵源筹集、武器装备、人员管理、效命对象等各个方面看,都属于卿家的私属部队的性质。与刚刚跻身于卿族行列的魏氏不同,栾盈的祖父栾武子[T11] 曾经担任中军将的职务,曾指挥晋军在鄢陵大败楚军洗刷了邲之战惨败于楚的耻辱,以执政[T12] 的身份为国家重新夺回了中原盟主的荣光。虽然栾盈的父亲栾桓子称不上是谦虚有为的当家,但栾氏毕竟还是的家底实力丰厚的世卿家族,兵强马壮,人才济济,大概就是魏舒首次跟栾盈合作最深的印象了。最初齐侯弃平阴城而逃,齐侯麾下的勇士殖绰、郭最为齐军殿后,在险要山路上杀掉马匹拆毁战车设置路障以阻碍联军前行。当时正是栾盈派属下的勇士州绰领栾氏私属部队前往追赶,州绰将殖绰射伤,他的车右具丙也将郭最制服,押解二人献给中军将。中行偃让被反绑着的二人坐在中军的战鼓下,借以向齐军示威。而栾盈的属下中,州绰这样的勇士一定也不止一位,站在栾盈身边的车右羊舌虎魏舒也早有耳闻,仪表堂堂又武艺不凡,同时又是国君的大傅[T13] 羊舌肸的庶弟,栾盈也待他甚为亲厚,对方放弃大夫之家的身份而担任栾盈的车右,依附与栾氏已经很明显了。


    2楼2013-07-18 13: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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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由于部队皆为卿家私属,扎营地自然也是以矮篱相隔,清点人马,将损失的人数补足重新编成方阵,安置好军队扎营所用的粮草,这都需要各家族各自安排。在家臣辛俞的协助下,人员和物资的损失很快被合计出来,这次攻城所幸损失不大,但毫无进展的战况却令栾盈感到忧虑。已经错失了追击齐侯的大好机会,栾盈不希望自己首次跟随国君的讨伐活动就这样无功而返。给父亲办完丧事后就匆匆领命,又是刚刚接手的军队事务,自己甚至没有充裕的时间为出兵作出准备,多亏了州宾、辛俞、箕遗、黄渊、嘉父等一干得力的家臣,才能使自己勉强赶上了出兵的时间。下军的主将是父亲的老部下魏绛,栾盈以前就听说过他的贤能,虽然并非出身于显赫的世卿家族,但他依靠着自己的努力赢得了先公悼公[T14] 的认可,并且还获得了国君赐予金石礼乐的殊荣。鉴于家族资历的问题,魏绛虽然战功卓著却长期在下军辅佐行事作风骄傲强横的父亲,但他一直尽忠职守,就连父亲有时也忍不住称赞他。这次出征,栾盈也受到了魏绛的多次指点,栾盈觉得,无论如何自己都应该尽可能地协助主将拿下这场战役的胜利。
      午后,魏绛召栾盈和下军官员于大帐中列席,总结今天的战果并商讨进一步的对策。很显然,所有人都觉得这样拖下去不是办法,不管尝试多少次攻城可能都是同样的结果,毕竟无法对对方构成包围,对方不害怕消耗,而我方的补给却是有限的。这时,军中信使来报,中行偃和士匄率领中军已于昨天攻克了东北方向的京兹。栾盈掐指一算,今天是已经是十四日了,距领命攻城已过去四日,却不知道还要等多长时间才能攻克邿城,心中不免着急。
      会后出帐,已是傍晚时分,栾盈发现魏舒正徘徊在帐外,若有所思又踟蹰不前。栾盈以前因为职务之便和他算是认识,却称不上熟识,从这次的随军的表现看,这位同样是军中新面孔的年轻人总显得有点紧张,不过这仍然不能抹消掉他出色的表现。
      栾盈让在帐外等候自己的羊舌虎先回去,自己上前和魏舒搭话。
      随便寒暄了几句,无非是对于其父的感谢和同属公族的情谊,但一旦问道关于这次攻城的看法,魏舒就开始含糊其辞。栾盈总感觉魏舒似乎是对这场战役有什么想法,但迫于他本人在军中没有正式的职务心存顾虑。
      借口出营考察地形,栾盈将犹豫不决的魏舒拉到了营外的小丘上。
      “没有乘胜追击齐侯,这样的决定中行伯[T15] 本人应该是不满意的吧?”
      魏舒一下子被栾盈的开门见山惊讶的说不出话。
      “看那边,”栾盈走指着山势的走向,“邿城地势很险要,所谓扼住通往平原的咽喉就是指这样的感觉吧?京兹、卢、邿三地皆扼守住山区通往黄河沿河平原的咽喉,易守难攻,自然是的战略要地。而且又位于齐鲁的边界处,即是通往齐国腹地的隘口,又是齐国骚扰鲁国北郊的据点。之所以选择攻取这三座城池,怕是鲁国为自己的战略利益考量的结果吧?”
      “嗯,我总觉得,在这种地方与齐人周旋下去,恐怕是要错过实现中行伯渡河前的祝词的最好机会了。”魏舒握紧了拳头。
      “但现在的事实是,我们对邿城的进攻很可能已经陷入被动了。刚才有信使来报,中军已经攻下京兹了,我们领命已经过去了四天,拖得越久形势对于我们就越为不利……”
      “一定会有办法的!”魏舒突然提高了音量,随即又陷入了犹豫,自己在军中并没有职务,按军中的礼法规矩不应该就决策层面的提出异议,何况那个战术连自己都觉得离经叛道。
      栾盈见状,笑道:“诗曰‘岂弟君子,遐不作人’。君子从善如流,好的方法不会因为你没有资历而被埋没的。回去把你的想法跟你的父亲商量一下吧。”
      魏舒犹豫片刻,终于把心中的想法说给了栾盈。邿城的防御工事和主要的守兵都集中在西面,而南北两面的防守空虚,不如派遣小股步兵,尝试着埋伏在邿城北面的山林中,在大部队攻城时,配合着从城北搅扰敌军,以分散对方的注意力,达到出其不意的效果。
      “我也觉得这个方法可以一试。”
      回营的路上,魏舒暗暗惊叹栾盈有着和年龄不相符的察言观色能力,自己埋藏在内心的想法就这样被他轻易地套了出来,但方式却很自然也并不让人厌恶,这就是他的能够在士人间获得威望的原因吧。


      3楼2013-07-18 13: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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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一早,魏绛再次召开会议,这次会议魏舒也被要求出席,除栾盈外,下军的军尉、司马、司空、舆尉、候奄等皆有出席,席间魏舒向军中各级说明了自己的计策,魏绛希望全体能够通过商谈达成共识。不出所料的是魏舒的计策立即遭到了方面的质疑,甚至有人借用诗句“君子所依,小人所腓”开始论述战车的悠久传统和重要作用。魏舒完全能够理解他们的顾虑,战车作为作战的基本单位,是所有战术的基本立足点,方阵以战车为中心,甲士依傍战车而作战,突然改变作战方法谁都会不适应。但更重要的是,在战车上俯视全军的统帅和围绕着战车的士兵,前者对于后者有着以血缘区别的居高临下的优越感,现在自己的这个提议却等同于让车上的君子和车下的小人共同进退,所以才会遭到众人的厌恶吧?但是魏舒仍然坚信这个想法会奏效的,现在这样的状况,求变总比坐以待毙强。
        最终经过漫长的讨论,会议的重心总算是转移到了方案的具体实施上。由于作战方式异类,具体实施的人选和手段魏舒也没有明确的想法。眼见计划几近搁置,最终还是栾盈自告奋勇,提议让自己的族兄栾乐携州绰、督戎等勇士,率领甲士三百,于十九日天亮之前埋伏于城北面的山林里,在主力部队有人渡过壕沟后即开始对北门发起进攻。计划一定,剩下的任务便是与具体实施者沟通和为再次攻城做准备了。
        栾盈担心擅自把这个有点特别的任务指派给栾乐等人的行为对方也会感到抵触,但得知几人皆以能够协助自己完成使命为荣的情况后,栾盈衷心的感谢上天能够使自己有这样的好兄弟和朋友。
        还有三天的准备时间,三天后就会见分晓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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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九日凌晨,在暮色的掩盖下,栾乐一行人悄无声息地离开营地,从旁边的绕上了邿城北侧的小山,设下埋伏。
        东方泛起微光,鸡鸣时分,全军整顿车马列队整齐,再次攻城的战鼓声响起。
        一切就如同魏舒所言,在我军开始越过壕沟时,北山的小分队从山上冲下来,猛攻邿城北门,北侧城桓低矮残破,只有几个巡逻的士兵,被栾乐、州绰这样的神射手轻易地就消灭大半。漏网的士兵跑向西门守军处报告,西门上齐军阵脚大乱,一方面抽调人手驰援北门,一方面疲于应付着越来越多渡过城壕压迫的晋军甲士。大约一个时辰,西门北门相继告破,晋军攻破邿城。
        当天傍晚,魏绛于营地大宴军中勇士,为攻城战出谋划策的魏舒自然是全军上下的大功臣,在众人面前,魏绛也不吝惜地表达了自己对于儿子魏舒的赞美。魏舒想起了把计策告诉父亲的当晚,父亲并没有给自己一个明确的答复,而是让自己准备一下,第二天要向下军所有职官说明自己的计策。父亲并没有以下军主帅的身份强制推行自己的想法,在自己遭到质疑时也没有伸出援手,大概是希望自己能够通过自己的努力为自己争取在军中发言的资格吧?魏舒明白,魏氏和其他世卿家族不同,以前并没有那么显赫的背景,先祖毕万正是为献公[T16] 担任车右才获得了魏地的封邑,接下来的几代都在军士和下卿间摇摆,而父亲依靠着自己的才干和谦逊的品质,一点点从零开始直至位列六卿,还获得了先公赐礼乐的额外恩宠。父亲希望将自己一步一个脚印的奋斗历程传递给儿子,魏舒感谢自己的父亲,正是他的选择让他今天能够以独立的身份接受同僚们的赞美。同时魏舒也感谢栾盈,如果没有他的鼓励,自己怕是永远也没有把这个想法说出来的勇气吧?
        想到这里,魏舒的眼角瞄到栾盈正走向自己,忙回过神来。
        “让我也来敬兄长一杯!”
        魏舒有一种又要被栾盈“摆一遭”的预感。
        见魏舒面露讶异之色,栾盈大笑,马上补充道“栾氏出自公族,魏氏出自毕公,这么看我你皆是文王之后。王土之上,同姓皆兄弟,异姓皆甥舅。诗曰‘戚戚兄弟,莫远具尔’,我称呼你为兄长不是很自然的事么?”说罢,将铜爵内的美酒一饮而尽。
        被他这么一说,魏舒倒也宽心不少,也命人斟酒,与栾盈畅饮。同过去的感觉一样,栾盈的敏锐周到令人印象深刻,对方似乎天生就善于结交各种各样的朋友,魏舒不由得佩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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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邿城外扎营修正几天后,中军将中行偃传令,三军在临淄外围的秦周之地汇合。这次三线作战的基本是成功的,中军、下军皆取得胜利,赵武和韩起率领的上军虽为取得胜利,但包围卢城也给了齐军不小的震慑。
        十月初二,三军到达临淄郭城外的秦周,中军佐士匄之子士鞅率领族兵砍光了临淄郭城雍门外的萩木。随即引中军主力攻破了雍门,进入城门之后,士鞅又让自己的御者追喜用戈在门里杀死了齐人之犬一只,挑衅的意味明确。随中军一起的鲁国大夫砍下城中的橁木,准备制成琴献给鲁侯。
        在临淄城郊的破坏活动一直持续到六日,其间晋军多次防火烧城,又相继攻破了了多个城门,如此大张旗鼓,目的就是给齐侯进一步的威慑。
        似乎一切都进行的非常顺利,六日,军中候奄[T17] 来报,临淄城内已经人心惶惶,甚至有国人传言齐侯即将放弃国都,向东面沿海方向的平原逃亡。
        这个消息使得晋军上下大喜过望,而这次临淄周边的威慑活动,表现最为活跃的无疑是中军佐士匄之子士鞅,无论是攻城还是纵火破坏,他总是亲自率领私属冲在第一线,就好像亟待证明着什么一样,谁都阻挡不了。
        但即使是这样,士鞅仍然能够感受到自己心中的不安,这种不安就好象恶鬼一样在身后驱赶着自己,如果不督促自己做些什么的话,自己就好像随时都要被恐惧、自责和悔恨吞没一般。
        士鞅的不安根植于自己的过去,四年前的春天,当时尚不满二十岁的自己随父亲出师讨伐秦国。秦军负隅顽抗,在万事俱备的总攻击前夜,中军将中行偃下令,第二天鸡鸣时分,套车出发,填塞水井,推平灶台,跟随主帅的战车前进的方向杀敌。时任下军将的栾黡公然违抗主帅命令,下军佐魏绛也以服从直接上级的理由撤退,整个下军掉头逃回了晋国。当时担任栾黡车右的是他的弟弟栾针,自己与他交情甚好,下军主力撤退后,全军无功而返,他单独过来找自己商量,希望能够为国家挽回耻辱。两人带着少量兵力偷袭秦军营地,结果栾针战死,而自己侥幸逃回了晋国。得知这件事后,栾黡坚持认为是自己怂恿他亲弟弟赴死的,跑到自己家中提出严正抗议,要求父亲把自己驱逐出国,否则就要手刃自己。父亲迫于无奈将自己遣送到了秦国,多亏秦伯[T18] 出面斡旋,自己才得以重新归国。
        正是由于此事,每次上战场对于自己都是一次洗刷耻辱的机会,士鞅都迫切地祈愿能够取得更多的战功,改变别人对于自己的印象,但又觉得即使得到再多的战功,也无法抹消掉自己曾经害死朋友、临阵脱逃、让家族和国家蒙羞的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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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楼2013-07-18 13: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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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威慑活动似乎没有想象的那么顺利,八日,联军又向东推进到潍水,向南推进到沂水,眼见对于临淄已有包夹之势,本应该早就处在崩溃边缘的齐军依然顽强抵抗,齐侯也依然坐镇临淄并没有败逃的迹象。
          此后的军事行动又持续了将近一个月,因为各诸侯盟国的内部事务,也由于长线作战补给的缘由,眼见齐国并没有因为联军的压迫而崩盘,经各方协商后决定联军从沂水边收兵。此时已进入十一月,晋侯与各诸侯在祝阿之地再次盟誓,重申了同盟国间毋以大欺小的原则,同时惩罚了协助齐国侵扰鲁国的邾子,并将大军驻扎在泗水边,重新界定了邾国与鲁国的疆界,以漷水为分界将土地划归于鲁国。
          盟会之后,晋侯携大傅羊舌肸、乐师师旷、大夫董叔等人先行归国,三军随后也踏上了归程。
          过鲁地时,本次讨伐的直接受益者鲁侯于蒲圃设享招待了晋国六卿,赐予三名之服,又赐予军尉、司马、司空、舆尉、候奄等中军官吏一命之服。对于中军主将中行偃,鲁侯特意赠与他私人锦五匹、玉璧、一乘车马,以及已故的吴子寿梦[T19] 的铜鼎一尊,以感谢他率军讨伐的辛劳。
          并未完成渡河前的誓言却又接受了沉重的馈赠,中行偃心中的愧疚让他一遍一遍地回想半年前的那个梦。可能是因为自己真的老了,近几年中行偃总是梦到年轻时的自己,大多数梦都是模糊难辨的,但那个梦至今都是如此的清晰:被自己和栾书协同杀死的厉公[T20] 向自己控诉,希望讨回公道,自己不能辩解,厉公一怒之下操戈砍下了自己的头颅。自己连忙下跪抱起自己的头颅,放在脖子上拔腿就逃,却一头撞见了梗阳的巫高。醒来后的中行偃庆幸这仅仅是一场梦,随后遇见巫高时他谈到了这个诡异的梦,巫高的话却让他背脊冷汗直流:“您怕是活不过今年了吧?”
          按照巫高的说法,今年在东方会是自己的最后一战了吧?弑君的行为长久以来一直折磨着中行偃,压抑的让他透不过气,之后迎立了悼公,中行偃一直希望能够通过自己对国家默默贡献来弥补对于国家的愧疚,而现在终于到结束一切的时候了,中行偃反而感到异常的平静。渡过黄河的时候,按照军中惯例主帅要对河神起誓,说明来由表明目的,以祈求河神能够眷顾于全军。但这次不同,在起誓的最后,中行偃手持以朱丝相系的玉瑴,高声向河神祷告:“如果全军能够取得战功,即使官臣偃不能再次渡河也心甘情愿!”说罢,将玉瑴沉入静静流淌着的河水中。
          是的,在得知齐侯弃平阴败走临淄时,中行偃比谁都想乘胜追击齐侯,这毕竟是自己最后为国尽忠的机会了,自己很快就会回到九原[T21] ,与自己的先祖们团聚,到时候如何向他们解释自己忤逆弑君的行为?自己的罪不可能赎清,但至少可以以功抵罪减免自己的痛苦。而现在,战线越拖越长,军队的补给已经差不多接近极限,怕是已经没有机会痛击狂妄的齐侯了。
          接受了鲁侯的馈赠后,大军经过鲁国的城郭,国人沉浸在新年来到的祥和氛围里,各个卿大夫家都举行大型的宴会,邀请采邑上的庶人前往公堂共同祝酒祈福。但中行偃知道,自己并未从那个可怕的梦境中解脱,鲁国使用的是周历,而周历的正月在晋国使用的夏历中是十一月,新年还没有来到……
          离黄河还有数日路程时,中行偃的头上长出了恶疮,肿痛异常。过河后,病情迅速恶化,眼睛突出了眼眶,他的身体状况已经不允许他继续赶路了,中军佐士匄得知中行偃的病情,命中军扎营于著雍之地,以便主帅静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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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得知中行偃病重的消息,是十二月初,魏绛和栾盈所在的下军之前由于赶路较快已经距中军几十里外了,主帅病重,身为属下自然应该前去探望,魏绛遂让下军就地扎营,命可靠之人留守,携栾盈与各级军士大夫掉头回著雍之地。
          卿大夫们在著雍停留数日,却不见中行偃的病情有任何好转。渡河前主帅还能偶尔露面回应大家的关心,而现在中行偃整日闭门谢客,即使对相交甚厚的老同事士匄也不例外。
          眼见中行偃病情日渐加重,士匄也为这位年长自己几岁的老朋友担心,自己和他已经共事多年,驰骋战场、同生共死,但士匄总觉得伯游[T22] 对自己的事情有些不大上心,对方已经是迟暮之年的老人了,留下几位子嗣却迟迟不宣布确立宗子的事宜。选定继承人是家族大事,如果说需要慢慢考察也可以理解,但平日的军政事务中行偃也却极少让儿子们参与其中,士匄甚至搞不清楚对方对于各个儿子们之间的好恶和培养倾向。无论如何不能让自己的老朋友含恨而终,士匄觉得自己对于伯游有这个责任,让中行氏继续延续下去,现在中行偃病危,自己说什么也一定要让他亲自指定中行氏下一代的继承人。
          在中军大帐外,士匄称有要事相商,请求获得中行偃的面见,得到的答复依然是拒绝。士匄也顾不得那么多,只好直接向侍者直接表明来意:“请传达给主上:恕在下直言,主上身负中军重任,我等属下当然是全心全意地希望主上尽快康复,但主上近日身体确实虚弱不胜繁重的劳务,只怕有所不测……君子曰:‘嗣续其祖,如谷之滋’,但现在中行氏尚未迎立世子,您一定要为中行氏做好打算才是!属下无意干涉您的私家事,但唯有这件事请主上务必作出决断!”
          侍者传话后许久,士匄终于得到了答复:郑人的外甥可以胜任。
          士匄思索着,印象中伯游似乎是有一位从郑国迎娶的妻子,她只有一个儿子,名字好像叫吴吧?士匄想起当初这孩子冠礼时曾经来家中拜谒,后来也见过几面,这么想来中行吴比自家的士鞅还要大上两岁,不过和士鞅不同,感觉上中行吴是个内向木讷的孩子,虽然武艺精湛但很少随父亲参与军中事务,这次伐齐也未带在身边。身为父亲为什么不愿意给儿子多些表现的机会呢?但士匄又不忍心责怪自己的老友,也许他也有自己的考量吧。
          士匄命侍者再次确认迎立中行吴为宗子的消息,得知无误后又转达了自己对于老友的祝福,方才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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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楼2013-07-18 13: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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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个月的相处,栾盈和魏舒似乎已经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停留在著雍的日子,每天的话题自然也就围绕着主帅中行偃展开。
            “中行伯亲自制定的宗子,是叫做吴吧?我对他甚至没什么印象。”
            “我和他也不是很熟。”由于担任公族大夫的缘故,栾盈和中行吴有过几面之交,印象中他非常沉默讷言,当时仅仅知道他是中行伯之子,看不出他会是家族宗子的重要人选。不过话说回来,选择他担任宗子这件事,范伯[T23] 不也是刚刚才知道的么?
            魏舒拍拍脑门,笑道:“原来也有人事问题能把公族大夫考倒呢!对了,那位中行吴这次应该没有随军前来吧?”
            “嗯,应该是留守在绛[T24] 吧,据说中行伯出征时似乎并不常常将儿子们带在身边。”栾盈低头叹了口气,“也不是所有人都像范伯和叔鞅[T25] 一样父子相随、形影不离啊!
            魏舒随口补充:“就是嘛,在外人看来,可能会觉得叔鞅也位列六卿呢。”
            说罢,随即觉得失言的魏舒尴尬的望向栾盈。
            “没事,也不是只有你一个这么想。” 栾盈轻笑。
            “话说中行伯的病情什么时候才能有起色呢?已经指定下了继承人真是不幸中的万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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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快,所有人的担忧成为了事实。十二月十九日,距离新年仅仅十多天,中军将中行偃病故。
            在中军大帐中,中军佐士匄为其举行了饭含[T26] 的仪式,照例,列席者是中行偃随军的族人以及其余五卿,不过栾盈依然毫不意外地看到了士鞅的身影。此次出征,中行偃并未带自己的子嗣前往,列席的族人皆是中行氏、荀氏、智氏[T27] 的一些远支,反倒是士匄之子士鞅以公族大夫的身份出席了仪式。
            士匄作为其生前的部下和挚友,亲自为其擦拭身体,更换衣物,而中行偃依然是保留着逝去时的模样,双目圆睁、紧咬牙关,照这样的情况无法将珠玉置于口中,完成受唅的过程,也就无法依照卿大夫的礼节继续进行小殓的工作。
            士匄为自己的老友感到哀伤,生前鞠躬尽瘁,甚至考虑自己家事的时间也没有,死后依然不得安息,上天为什么要这样惩罚他?突然,士匄好像意识到了什么,直到病重时刻,伯游才终于是确定下了自己的后继者,吴不在身边,他甚至没有机会向自己的儿子交代后事,所以才会更放心不下自己儿子的将来吧?
            士匄又重新替中行偃擦拭着身体,手抚尸身郑重地对天起誓:“主上您尽管安息,我一定会像侍奉您一样侍奉吴的!”
            等待许久,没有任何反应。
            所有人都陷入焦虑,这样下去可如何是好?
            这时一个念头闪过栾盈的脑海,他慢慢地梳理着此次伐齐的经过:顺利的开头、一波三折的过程、不了了之的结果,联想起当初渡河前的祝词,会不会是……
            栾盈坐起身来,轻声询问士匄:“主上会不会是因为伐齐的使命没有彻底达成而心有不甘呢?”
            士匄想想,似乎也有点道理,此次伐齐虽然威慑了齐侯也赢得了同盟的拥戴,但始终是没有取得亲自对证齐侯的机会。不管怎样,一定要让老友安心归去!
            于是士匄再次轻抚尸身,起誓道:“主上您只管安心地去,我们如果不接替您继续讨伐齐国,就请河神降罪于我等!”
            话音刚落,尸体闭上了双眼、松开了紧咬的牙关。终于是完成了受唅的过程。
            仪式结束后,士匄走出帐外,士鞅紧随其后。
            自己和中行偃共事二十余年,却似乎还没有十几岁的栾盈了解他,这让士匄感慨不已。在自己看来,老朋友此生最大的遗憾大概就是没有时间好好地培养和指导中行吴,没想到即使死后伯游记挂的依然是身为执政对于国家的责任。
            北风呼啸过广阔的平原,看着营外萧瑟荒芜的原野,士匄忍不住摇头叹息:“伯游是位大丈夫,我却以自己的私心揣测他的意图,实在是过于浅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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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T1]晋平公三年,公元前555年,鲁襄公十八年。
            [T2]晋用夏历,《春秋》用周历,周历以夏历十一月为新年正月。本文以下未说明者皆为夏历。本剧中季节和日期的使用会在后记中有说明。
            [T3]战车中驾车者居中,称为御/仆/御戎(御戎限国君战车)。居右者称车右或戎右,持戈,负责保护居左的主将。主将手持弓箭,负责射箭。
            [T4]晋国六卿,按位次依次是:中军将、中军佐,上军将、上军佐、下军将、下军佐。
            [T5]晋国自赵盾改制以来,公族指的是卿士家族的子弟,而不是国君的子弟。
            [T6]泮宫,即学校。诸侯所设的学校称泮宫,天子所设的称为辟雍,还有一种乡校,一般称为校/庠/序。
            [T7]公族大夫,负责公族子弟的教育和管理。
            [T8]栾黡,桓为谥号,死者称谥,故为栾桓子
            [T9]姜环,齐灵公名。
            [T10]姬彪,晋平公名。
            [T11]栾武子,栾书谥号。
            [T12]在晋,可以认为此时中军将=正卿=执政,是纵览国家军政大权的要人。
            [T13]大傅,国君的老师
            [T14]晋悼公,平公之父。
            [T15]中行偃排行“伯”,故尊称“中行伯”
            [T16]献公,重耳之父。
            [T17]候奄,军中掌谍报侦察之官
            [T18]秦国国君爵位为“伯”
            [T19]吴子寿梦,吴国是子爵,寿梦,季札之父。
            [T20]厉公,悼公的前任,平公的再前任
            [T21]晋国的卿死后归葬九原
            [T22]伯游,中行偃的字。
            [T23]范伯,指士匄,因以范为氏故也称为范匄,他的排行不详,为了语境需要用尊称姑且设定为“伯”。
            [T24]绛,晋国都城。
            [T25]士鞅字叔,姑且称之为“叔鞅”,这个称呼不见于典籍。
            [T26]古丧仪之一。把珠,玉,谷物或钱放入死者口中的习俗。
            [T27]中行氏、智氏皆出荀氏。


            6楼2013-07-18 13: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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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家变
              大军回到国内,已经进入了新一年的正月,照例三军凯旋而归,国人会列于国都绛的主干道两侧夹道欢迎功臣和亲人们的归来。但由于此次中军将中行偃在规程中病逝,本来隆重热烈的欢迎仪式多了几分沉重的色彩,中行偃一生战功卓著,国家的复兴和盟主威望的重新确立都有他的一份力量,加上其为人谦虚谨慎、恪尽职守,深受广大士人的爱戴,此役虽说取得了一定的胜利,却付出了损失如此良臣的代价,国人莫不痛心疾首。
              先行归国的晋侯也亲自登上城门迎接执政灵柩的归国,国君身旁身着丧服的是中行偃临终时方才指定的后继者中行吴,年轻人在目送父亲灵柩归国的过程中始终面色坚毅,但似乎又正与压抑在内心深处的悲伤进行着抗争。父子二人的气质是如此之像,栾盈感叹,年轻时候的中行伯大概也是这样的刚毅坚强,吴的表现应该会令他宽慰不少吧。
              归来时经过卫国,恰逢卫国的执政孙林父正筹备再次伐齐,想起主帅死前的遗愿,栾盈觉得自己也有责任为中行伯做些什么。于是在征得中军佐士匄的准许后,栾盈决定派栾乐带部分私属留下协助,不料栾鲂却以栾乐已经在邿城之役中立下大功而自己并未获得表现的机会为由强烈要求代之前往。栾鲂和自己同岁,按备份却是自己的族侄,栾盈一直觉得他就像自己的亲侄子一般,不想对年轻人为国尽忠的热情泼冷水,跟栾乐商量后,栾盈决定让栾鲂再一并带上督戎、邢蒯两位力士前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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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栾盈回到在绛都的家中,到处都是白绫缠窗,还是跟自己离开时一样的模样。去年夏天,父亲暴毙,丧事未毕,自己就接受国君的任命匆匆继任卿位,随中行伯伐齐,期间甚至没有喘息和梳理一下事情经过的机会。现在回忆起这些,栾盈的思绪仍旧是一团乱麻,太多的变故在太短的时间内发生,能够应付下来就已经让栾盈吃力不已。正值壮年的父亲的突然离世令栾盈感到异样,军中的奔波忙碌有时甚至让栾盈觉得这仅仅是一个错觉,父亲只是和范伯或者中行伯闹变扭所以又搬去曲沃住一段时间,而自己只是在替他履行义务而已。但现在的栾盈明白,是时候必须要面对这一切了,父亲已经过世,自己现在是这个家的当家主人,必须要肩负起对于全族人的责任。
              回家后栾盈并没有马上去母亲栾祁房中报平安,而是独自在前堂坐了很久,一方面是想先沉淀一下情绪,另一方面也可能是自己真的想回避着什么。栾盈的目光在堂中漫无目的的游弋,却发现正堂有些角落里已经积了很多灰尘,有的地方甚至结了蜘蛛网。如果是范氏父子[T1] 回家看到是这幅景象,一定把家中下人全部叫至堂前,然后一边吟诵“伊威在室,蟏蛸在户”一边正色训斥吧?栾盈在脑海中描绘出范氏父子将盛怒压抑在引经据典的长篇大论中的景象。不过,如果是范氏父子,怕是根本没机会看到这种有些破败的景象的,范氏是公族诸卿中最为显赫的一家,从士师家族士氏分离出以后,范氏几代一直是位列六卿,算上即将接任中行伯卿位的士匄,三代人中出了两位中军将,还有一位是中军佐,从这个角度来看,栾盈觉得范氏可以和因一家独大被灭门的郤氏[T2] 相媲美了。范氏保持世禄诀窍也很简单,优秀的才学总是位列高位者最好的伙伴,博学多闻、娴于辞令是范氏家族的传统。因为担任公族大夫的缘故,自己有不少机会与士鞅还有他的几位兄弟相处,范氏严谨的教育体制下培养的成果给栾盈的印象极其深刻。
              栾盈的亲生母亲栾祁,是士匄的女儿,士鞅的同胞姐姐,从小生长在世卿家族的她和父亲有着一模一样的强硬倔强的脾性。因此在栾盈的印象中,夫妻二人相处的一直谈不上和睦,后来又出了士鞅因为父亲的迁怒而出奔秦国的事情,两人的关系更是每况愈下,不是激烈的争吵就是死寂般的沉默。栾盈甚至觉得家里似乎是变成了栾氏和范氏家族争权的角斗场,父母双方就像仇敌一般你争我夺、互不相让。
              时隔半年,母子相见,栾盈向母亲行礼问安,母亲只是淡淡地回应,然后又寒暄了几句无关痛痒的话,始终是有些起不起兴趣。
              栾盈清楚母亲希望听到的是什么,然后他开始讲述随军的征战,还有士鞅的表现。
              栾祁表面不露声色,等栾盈说完才缓缓问道:“叔鞅,该没有受伤吧?”
              母亲对于士鞅总是格外关切。当初与秦交战,父亲违抗中行伯的命令撤军,进攻计划因此取消,而父亲的同胞弟弟栾针却和士鞅一起去偷袭秦军,结果士鞅活着跑了回来,栾针却战死沙场。栾针是父亲唯一的同胞弟弟,平日深受父亲的信任,父亲因此就一口咬定栾针不可能违抗他的决定,而是受到了士鞅鼓吹才去赴死的。而母亲则强调栾针死于秦军之手而不是士鞅,所以坚持认定他应该为自己的失败负全部的责任。后来士鞅又再次归国,因为士匄的推荐还得到了公族大夫的职位,父亲整日在家埋怨士匄是股息纵容,母亲经常为此与他争吵。栾盈觉得母亲之所以总是记挂士鞅,大概也是出于对父亲驱逐士鞅的愧疚吧,母亲也有自己家族的立场,这点可以理解,但母亲的行为有时候却让栾盈有一种相比于士鞅而言父亲和自己对于母亲都是次要的错觉。栾盈觉得自己对母亲似乎心存芥蒂,却又为自己的这种想法感觉愧疚。


              7楼2013-07-18 13: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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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月初的九原,草木凋敝,春的气息仍沉睡在残留着积雪大地中。
                中行偃的下葬仪式,照例各卿族列席,晋侯亦派大夫程郑会葬,由于中行氏和智氏同宗且关系密切,智氏全族也在年幼的族长智盈的带领下出席。智盈今年刚满十二岁[T3] ,按辈份是是中行吴的族弟。他自幼丧父,和时任执政的祖父智罃相依为命。待到年满六岁那年,祖父智罃又撒手人寰,智氏家族上下只剩下智盈一位嫡系的血脉,孤苦无依。幸运的是,与智氏同出兄弟的中行氏伸出援手,族长中行偃将一直为智氏提供着庇护,智盈年幼尚不能接任公职,但此外的各项待遇均按卿族规格处理。栾盈觉得,如果没有中行氏的帮助,只剩下一个儿童的智氏家族恐怕早就已经没落,也许采邑也会被如狼似虎的各大家族瓜分。而现在,依然年幼的智盈又失去了一位至亲,接下来的路对他还很漫长。不过,栾盈觉得,如果是中行吴的话,应该会效法其父继续向智盈提供关照吧。为了有限的卿位和有限的封邑,各个卿族间的争斗一直不断,最近的一次剿灭郤氏也不过是十余年前的事,卿族内部的内讧也时有发生,赵孟[T4] 小时候也曾经是其中的受害者,在这样的大环境下,中行氏与智氏间的相互扶持、甘苦与共让栾盈觉得如此的温暖。
                仪式的核心是关于逝者的评定,史赵以太史的身份宣读了中行偃生前的事迹,最后又做出了定论,取“知质有圣”之意,定谥号为中行献子,然后献祭了牺牲,供奉了贡品,礼节性的仪式暨告结束。
                栾盈并没有立即动身返回绛都,而是漫步于九原的原野上。九原之地依山傍水,位于河流交汇处的平原,又能远望到四周起伏的群山。尘世的九原是宁静的,没有葬仪的时候可以听到溪水潺潺、莺声阵阵。而黄泉之下的九原想必是另一番的景象,星星点点、隐隐隆起的封土堆下面长眠着自文公受天子之封位列侯伯[T5] 后众多的卿士重臣,这些生前功勋卓著、声名显赫、扬名四方的重臣们在地下也会一起评判着今天的是非功过吧?
                栾盈想起去年在这里匆匆告别父亲,如今又送走了中行伯,人事间的变故让他不禁也去思考自己的后事,自己死后,也会来这里和先祖们团聚,而自己的子孙也会这样为自己送葬,而他们的子孙也总有一天也会来这里跟自己团聚么?
                却听见身后有人呼唤,栾盈回首,发现魏舒已经在自己身后不远的地方了。
                魏舒笑着走进,得意洋洋地栾盈告诉自己一直跟在他身后很久却没有被发现。
                栾盈对他笑笑,确实,自己沉浸在过于遥远的预期中,如果不是魏舒叫住很可能还会继续沉溺下去。
                魏舒见栾盈神色低迷,怕是自己打扰了对方因而心生愧疚,轻声问:“想起了自己的亲人么?”
                栾盈笑着向他摆手,“差不多,但又不全是,你别介意。”
                “我们魏氏,还没有人在此处长眠。”魏舒望着九原的原野,神色中透出迷茫。魏氏虽说自文公时代已崭露头角,但却只是一届武夫,称不上是显赫的世卿家族,就连列席这样的葬礼也是这些年才有的机会。但魏舒知道,父亲也经常这样教育他:人不能够选择自己的家族,却能以自身的努力为家族和后代带来荣誉,他面向九原的荒野,把心中的想法大声地喊了出来:“我希望,自己有一天能够有资格安息于此,为了家族的荣耀!”
                在栾盈的印象中,魏舒为人随和又友善,做事稍微有点谨小慎微,但栾盈却总觉得这个人是有想法的,只是还没到表现出来的时候,就像他那次在邿城的献计策一样。
                “方才,我一个人在这里想,不知道我的后代还能不能埋葬于此处。”栾盈向对方坦白。
                魏舒惊讶地看着栾盈:“太遥远了!你现在这么年轻就已经位列六卿,完全不用担心这么多嘛。”
                “是吧,果然是我太多虑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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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数日后,晋侯召见六卿,共同商议制定接任的六卿名单。名为商议,事实上卿的升迁模式非常的固定,如果诸卿中有人过世,位次在其下的各升一位,末位由离世者的宗子接任。此次人事变动,没有任何的意外情况,由于中行偃的辞世,士匄升任中军将,位列执政,赵武任中军佐,韩琦出任上军将,魏绛任上军佐,栾盈升至下军将,中行吴接任下军佐。
                列席期间,栾盈几次用眼角的余光望向中行吴。这确实是一位目不斜视的木讷青年,栾盈暗想,接下来的几年,自己大概就要和他共事了。想到这里,栾盈有点怀念父亲的忠实又得力的副手,也就是自己的上司魏绛,和他一起在下军共事确实让自己收获不少。和一年前的自己一样,中行吴也没有什么效力军中的经历,栾盈实在没有自信以自己的经验能够教给他什么,吴现在需要一位有经验的导师。栾盈突然想起士匄在当初的许诺,士匄父子以后大概会关照吴吧。想到此,栾盈觉得释然,又隐隐地感到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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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8楼2013-07-18 13: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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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年间。栾盈身边发生了太多的变故,而现在栾盈终于有时间梳理这一切,逐渐去适应身为族长的身份了。但在能够胜任这项重任前,栾盈知道自己还有太多的东西要学习,而当务之急的,大概就是关于家族财产方面的知识了。栾盈在被任命为公族大夫前,就喜欢周济陷入困顿的士人,不过那时候只知道从仓库中取用粟米衣物之类的东西,却没有计算花销的习惯。记得去年在接到国君任命调集家族人马的时候,随军物资的准备多亏了家臣们的帮助,家臣辛俞还随军同行专门负责为自己打点军中的物资,自己对资产方面直到现在也没有具体的认识。
                  这么想来,去年由于夏季就随军出征,错过了纳谷入库的十月,采邑上的租税收缴应该都是由州宾、箕遗、黄渊、嘉父等几位家臣代为处理的。栾盈依稀记得,过去每年家中惯例只有两次库房清点,一次是在八月间开展,清算仓库余量,为十月的租税收缴做准备,另一次是在新年前后,也是为了进一步核实去年的租税入库情况。不过如果赶上出兵征伐之日,只要时间不是特别紧迫,一般会在出兵前和归家后各做一次清算工作。栾盈决定,就利用这次清理仓库的工作,熟悉一下家中资产管理的相关流程,现在还有几个月的时间,今年的租税收缴工作自己就要亲自出面监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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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这次清查工作的结果却让栾盈大为讶异,据家臣们的汇报,现在库中粟米的存量仅仅是往年的同期的三成,如果说征伐带来大量消耗也是情有可原,但是栾盈调来了五年前春季出兵前的清点数据,减去记录的军队支取量,发现现在的库存也仅仅是当时的六成。
                  栾盈仔细调查了今年的支取情况,并没有很大的异常。原先的库房管理程序并不严格,只要是族内成员,十石[T6] 以下的日常取用并不会记录在案,但这应该不会造成这么大的影响。这么想只能是去年收成的问题,调来去年纳谷的记录发现果然去年的收成少的可怜。但在栾盈的印象中,去年虽然是临近收获季节时全国出兵征伐,但由于兵源的主要来源还是采邑上拥有奴隶和族属的国人,自己也吩咐了负责征役的舆尉[T7] 避免了全家老小全部参军的情况,按理说这次征伐不至于对于农业生产造成这么大的影响,去年还算是风调雨顺,收成却尚未和近十年内年景最差的灾年相抵,未免令人诧异。
                  栾盈打算借此彻查下去,四月初,他来到了自己家族最重要的采邑曲沃。曲沃是一个具有悠久历史的城邑,早在武公代晋[T8] 以前,其先祖公子成师便受封与此,因此又被后世称为曲沃桓叔。当时的曲沃这里是一个比那时的国都翼城还要大的城邑,当时自己的先祖栾共子受命辅佐曲沃桓叔。后来文公流亡,先祖栾贞子[T9] 作为文公的内应,文公归国后封赏功臣,因为栾氏家族原先和曲沃的渊源便亲授福邑曲沃作为栾氏的采邑。但这些事迹对栾盈来讲已经很久远了,提到曲沃,栾盈最先想到的却是自己骄横无礼的父亲。
                  栾盈的祖父栾书是位能力卓著手段强硬的执政,曾经率领三军在鄢陵大胜楚军,一扫自邲之战惨败于楚人的阴霾,从而为后来晋国在中原声望的恢复奠定了至关重要的基础。内政方面,祖父在国君的应许下联合和诸卿亲手铲除了权倾朝野的郤氏家族,但之后发生的事情包括栾盈在内的所有卿族成员,甚至是现在的晋侯都讳莫如深[T10] ,由于当时的国君厉公受人谗言打算加害包括栾氏在内的其他卿族,祖父和中行伯联合遣人刺杀了国君,迎立了借住在宗周的公孙周[T11] ,也就是后来的悼公。其实祖父在人际交往方面也同样奉行着类似的强硬政策,栾盈也清楚祖父为人的弱点,但也知道正是因为这点栾氏和其他卿族才得以保全,因此也对祖父心生敬畏。
                  但是到了父亲这代,却没有得到祖父出众的办事能力,没有能力做基础的强硬就是固执和蛮横了,父亲因此在朝堂上没少得罪人,特别是五年前的征伐秦国时一次得罪了中行氏和范氏两大家族,加之与母亲关系恶化,留在绛都到处都能碰上仇家。所以只要没有公务在身,父亲有事没事都会到曲沃去居住。
                  这次前往曲沃,栾盈的目的是找曲沃大夫胥午,请他帮忙查询曲沃去年的租税上缴情况,是不是真的如同账面记录一样的少。结果印证了栾盈最初的判断,曲沃这里的账面显示,税负量较往年的平均水平没有显著的变化,按照胥午所说,纳谷时也未听到其他城邑反应年景欠收的情况。
                  栾盈回忆起去年纳谷时的记录,所有城邑的收成都是明显的下降,采邑上的各个大夫应该不可能同时欺骗自己,这样看来,出问题的地方无疑在自己家族内部了。栾盈不清楚是在何人的手中出了错,现在也无从查起,怕是只有等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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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9楼2013-07-18 13: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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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间进入五月,入夏以来,士匄就一直筹划着继续伐齐的计划,中军佐赵武请示是否需要自己携带私属随行时,士匄便以此次出兵打算以范氏而非晋国中军的名义婉言拒绝。此次出兵是履行自己对前任的许诺,当然也是为了宣扬范氏家族的武威,士匄不想让任何旁人介入。
                    出兵的前夕,嫁入栾氏的女儿栾祁突然前来为自己和士鞅送行,其实无非是嘱咐路上要多保重身体,小心行事,还特别地提到士鞅要冷静行事。
                    士鞅看着面前自己唯一的同胞姐姐,她还是像以前一样的年轻漂亮。士鞅不禁回忆起自己小时候的日子,自己尚未被父亲选立为范氏宗子前,在各个兄弟间姐姐总是最为照顾自己。小时候读书遇到困难想要放弃,姐姐就对自己说,如果自己坚持不懈的话自己总有一天会被选立为宗子的,而事实上自己宗子身份的确立已经是姐姐出嫁以后的事了。由于姐姐是父亲唯一的嫡女,家族中对她期待很高,特意将她嫁给了当时执政栾书的儿子栾黡。谁知栾黡为人傲慢自大,从不体贴姐姐的用心,加上后来自己被他降罪驱逐,姐姐为了自己向栾黡求情,栾黡反而迁怒于姐姐,这些年姐姐受了很多的委屈。现在栾黡死亡,虽说姐姐以后不用和那个男人继续生活是件好事,但想到姐姐是丧夫之身也未曾改嫁,士鞅总觉得姐姐是为了范氏的荣誉牺牲掉了自己的幸福,对她更是心存愧疚。
                    栾祁拜过士匄,临行前,她似乎还是放心不下士鞅,再次嘱咐道:“叔鞅此去千万别再将桓子[T12] 的无理取闹放在心上了,那件事你没有任何的过错,也不需要向别人证明什么。”
                    士鞅谢过姐姐,这么多年来似乎还是姐姐最为了解自己,但士鞅并未因此而感到宽心,姐姐只是想要保护自己才会前来安慰,能够替自己解脱自己罪人之名的栾黡已经死去,现在只有依靠自己亲手洗刷自己的耻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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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月纳谷入库,期间栾盈跟随众位家臣也学到了不少这些方面的知识,今年的采邑税收各项帐目各个主要流程他皆亲自过问,待到工作结束时,栾盈又将新的粮谷取用制度昭告全体家臣,此后凡取用粮谷者,皆需将取用数额记录在案,并提供取用者姓名以便查阅,并命家老[T13] 州宾负责账目的维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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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冬季是狩猎的季节,栾盈约了魏舒一起出去打猎,同行的还有中行喜和智起两兄弟。久违了朋友一见面,魏舒就一脸雀跃地宣布自己打算明年开春成婚的好消息,众人也都兴致高涨,各自交换着自己家族的事情。
                    荀氏两兄弟[T14] 带来的消息则完全印证了栾盈最初的判断,夏天时出兵伐齐却恰好赶上了齐国国丧[T15] ,范氏因此按照礼数中途折返,此后回到绛城范氏父子便经常邀中行吴与各位卿大夫相互往来,但可惜的是吴却是木讷又不善于言谈的类型,与范氏父子交往最为密切的都是像士弱[T16] 、羊舌鲋[T17] 一样的饱学善辩之士,每次赴宴少不了饮酒赋诗、谈古论今,中行吴往往沉默不言,怕是要辜负了范氏父子的栽培之心了。倒是中行吴对自己的族弟智盈相当照顾,无论是府中的差役或是财务,智氏有困难中行吴都会第一时间给予帮助。这样看来,屡次失去亲人的智盈虽然不幸,但终究是总有一个可以依靠的对象,栾盈又不由得为他欣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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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着别人家族都在蒸蒸日上,栾盈又隐隐地想起了自己在九原之上的忧虑,这个忧虑和隐隐浮现于家族的异样伴随着栾盈走进了新的一年。正月,栾盈托曲沃的青铜器铸造处为自己铸造了一个形制新颖的酒器,一个器形简约流畅,宽腹收颈的缶,采用的是最新的错金工艺,铜器暗淡的色泽中透出金色的铭文:正月季春元日己丑,余畜孙书也择其吉金,以作铸缶。以祭我皇祖,余以祈眉寿。栾书之子孙万世是宝[T18] 。
                    器成后,栾盈将它供奉于曲沃的家庙之上,郑重地向自己的祖先祈求,祈求先祖能够施恩于其子孙,保佑子孙免于灾难,永葆荣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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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实却总没有祝愿那样美好,二月栾盈破例再次清点了库房的情况,却发现又是粟米这一项,较去年纳谷后的记录又减少了近三成,但是州宾的记录却并没有反映出这个问题。栾盈终于知道问题出在了哪里,但他却不打算就此惩处州宾,而仅仅是以有其他职务委任州宾的原因将库房管理委任于家臣辛俞,并暗示库房内所有人员如遇到可疑的支取情况并不予以阻拦,而是默许后再汇报给自己。
                    栾盈这么做其实是为了验证一个长久以来一直困扰着自己的预感,记得大概是从两三年前开始,一共有那么几次,自己去拜见母亲时却发现母亲的保姆[T19] 并未陪伴在母亲身边,而是在前堂通往后室的廊下徘徊,见到自己过来后向自己行礼然后就去通报了。母亲的保姆是从娘家带来的,自然也就成为母亲的腹心之人,母亲没有理由把她支开,除非是为了自己的某种需要。栾盈记得有一次自己刚好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撞见了州宾从母亲那里出来,照例说由于父亲经常不在绛都,家老有事向母亲请示也是可以理解的,但就是这个时候保姆才更应该陪伴在母亲身边。栾盈似乎有预感母亲和州宾间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却只是猜测并没有任何的证据。
                    在发现州宾私吞自己家财的时候,栾盈觉得也许家财的流失就是帮他解开这一困扰多年疑惑的关键,但同时他却又希望此事就此销声匿迹,自己永远也没有机会去解开这个疑问,因为他害怕自己所怀疑的东西总有一天会变成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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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该来的总会来。
                    五月,辛俞向栾盈汇报,仓库管吏称,州宾以栾祁的名义从仓库支取了粟米五百石。
                    “他在胡说!妇人家需要布匹、皮裘、珠玉这些都可以理解,要那么多粟米能做些什么!多派人手看管库房吧,别因为丢了东西就编造些理由!”其实栾盈清楚这意味着什么,但对于不知情者却只好如此做戏。栾盈还是想不明白,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母亲会帮助州宾攫取自家的钱财,母亲和州宾可能有染这件事不假,但母亲是个聪明人,受那位总是唯唯诺诺的州宾指使干无利于自己的事,栾盈实在是不认为有这种可能性。
                    栾盈衷心地期望此事能够就此画上一个句号,自己已经无法承受下一步可能的结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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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月的清早,从昨晚入夜后仍未消退的暑气在阳光的炙烤继续蒸腾,屋外蝉鸣不断,正端坐于正堂之上的士鞅也同样心烦意乱。昨天午后,自己的一位已经出嫁的妹妹回到家中拜会父亲,得知父亲正在采邑上处理事务近日不会返回后,妹妹向自己倾诉了和夫婿董叔间的矛盾。士鞅原本并不想干涉别人的家事,但这位妹妹口中傲慢无礼、自以为是的丈夫却总让士鞅想起栾黡的影子。不能让姐姐的不幸再次重演,这个念头在士鞅脑中一遍遍地默念,终于在无法忍受下士鞅传唤董叔到家中会面。
                    那位董叔一进门就冲着士鞅倒头便拜,然后就绕着圈问士鞅是不是有官职委任于他。士鞅暗想,又是一位冲着权势前来攀亲的,早知道是这种情况当初就该拒绝这门亲事。
                    “听说你家里处境不好,生活相当的拮据?”
                    “大人所言属实。在下并无高官厚禄,前些日子还曾经在国君身边侍奉,现在只是清贫的下大夫罢了。如果大人知道在哪里有空缺,还望大人多多栽培!”说着又开始作揖行礼。
                    士鞅摆弄着案几上的几卷竹简,用眼角扫视对方:“我还听说你妻子让你平日多读写书,你却总是不以为意?”
                    董叔意识到情形不对,苦笑道:“书曰‘牝鸡之晨,惟家之索’,内子是妇人家,说话哪能当真……”
                    真是一个厚颜无耻之徒,明明自己没有能力养活家人,又不肯上进,居然还将妻子的好意规劝视为儿戏,士鞅觉得这种人简直不可理喻。
                    董叔见士鞅沉默不语,以为对自己又有了转机,赶忙又补充道:“其实在下和国君身边的大傅叔向[T20] 、乐师师旷等饱学之士都有过切磋,内子她只是不知而已……”
                    “住口!”士鞅拍案而起。没错,董叔方才的言辞让他想到了栾黡,同样也是只知道谴责别人却从不反省自己的男人,士鞅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家的姐妹们要嫁给这样的败类。
                    不想再听他多言,士鞅摆手示意下人将董叔捆起来,吊在了自家庭院门口的槐树上,并命专人看守,让路过的国人都好好见识一下这个败类的狼狈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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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0楼2013-07-18 13: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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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天的午后总是格外的酷热,当栾盈乘藩车[T21] 路过时,董叔已经口干舌燥险些说不出话了。问过事情的原委后,栾盈还是觉得应该去替董叔说个情,虽说士鞅可能最不愿意看到的就是自己了。
                      自从栾盈就任卿位以来,和士鞅见面的机会比以前少了很多,但士鞅对自己似乎还是一样的冷淡。
                      “我就直说吧,这次登门拜访,我是来为董叔说情的。”
                      “这个是我的家事,外人来干涉不合适吧?”士鞅轻哼了一声,又缓缓地吐出一句话:“还是说,喜欢跑到别人家干涉对方私事是栾氏家族的趣味么?”
                      “叔鞅非要这么想那我也没办法嘛,”栾盈的语气依然平静,却毫不退让,“我其实就是想告诉叔鞅,树一个敌人不如交一个朋友,君子以德报怨,方能免于灾祸。”
                      在士鞅看来,栾盈的话无疑是针对自己的,再具体点就是针对自己对栾氏的怨恨的,但栾氏亏欠他的太多,即使树敌也他不打算向栾氏妥协:“这种人应该惩罚,等到黄昏前我自然会放了他。”
                      “现在天气这么热,董叔又滴水未进,我来的时候就看见他神情黯淡,如果叔鞅只是想要惩戒他以明示其罪,现在这个目的应该已经达到了。继续下去就是泄愤的范畴了,到时候极度虚弱的董叔回家,身为妻子需要亲自照顾不说,若董叔因你的作为迁怒于妻子岂不是有违叔鞅的本意?”
                      士鞅觉得栾盈虽然表面说的头头是道,但心底却藏着和栾黡一样的嘴脸,所以才会为董叔对妻子的不敬的男人开脱。但董叔这事细想来正是因为自己将他重叠上了栾黡的影子才会如此大动肝火,实际上自己和董叔并没有什么怨恨,让他吃个教训就足够了,遂遣人去给他松绑放他回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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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归家前栾盈特意让董叔去自己家中将事情原委仔细说明了一遍。董叔经过刚才的事件被吓得有点语无伦次,一会说自己如果当初听从叔向的建议慎重考虑这门亲事,如今就不会落得被叔向哂笑的下场,一会又诉苦说自己的妻子如何对自己指手画脚,两人一有分歧就搬出娘家来压自己。
                      栾盈大概是拼凑出了事情的经过,这么想来为了个人前途跟范氏联姻确实是像董叔的作风,只是这样也是有代价的。想起董祁[T22] 因为不满夫家的态度而跑回娘家告状,栾盈感到哭笑不得,范氏家族的人果然都十分的相像,嫁出去了还跟娘家难舍难分。士鞅出事前,自己的母亲也经常在家中提起叔鞅的事,出事后不过就是换了一种方式提而已。事实上,即使是出嫁近二十年,母亲依然保持着每年回娘家拜会多次的习惯,借着年节、族人生辰,还有各种各样的理由。
                      想到这里,栾盈感到后背泛起阵阵寒意,母亲会协助州宾侵吞栾氏的家产怕也是站在范氏的立场上想要削弱栾氏的结果,或者说,也许被侵吞的家产其实根本就流向了范氏的库房?
                      栾盈遣人送董叔归家,并叫人取了些粟米布匹送给他以被不时之需,却又再一次从辛俞那里听到了最不愿意听到的消息,母亲两日前再次从仓库取用了粟米八百石。
                      自从出了这件事以来,自己还并未跟任何人正式谈过这个问题。一方面栾盈觉得自己心底似乎有这样一个想法,只要不提这件事,祸患也会像其发生时一样静静地消失,不留下一丝痕迹。另一方面,也是最重要的,自己不知道怎样做才能阻止这件事,无论如何不能直接把话说明白,现在跟范氏撕破脸无论如何都不是明智之举。


                      11楼2013-07-18 13: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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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一月,因为田租的问题,栾盈在曲沃逗留了数日。其间他听到了一个以往连想也不敢想的流言,父亲留在曲沃的妾室们间流传着桓主[T23] 真正死因是死于其妻的毒杀。
                        栾盈以散播流言惑众的罪名处分了那几位妾室,心中的却感到前所未有的无助。栾盈的理性告诉自己这些仅仅是留言而已:第一,妾室们住在曲沃,对于母亲的行为根本无从得知,只是出于女人的嫉妒心和失去夫君的怨恨无端地栽赃别人而已;第二,由于夫妻二人感情不合,父亲经常居住在曲沃,生前对母亲并无特别的防范,以母亲的身份,即使以丧夫再嫁为由也不可能下嫁于州宾,父亲的死不能给母亲带来任何的好处;第三,和州宾的私情败露受到要挟的可能性也不大,因为以父亲的性格如果真的知道这件事必然会立即大动干戈,闹得全家上下鸡犬不宁,而不会守着秘密去跟当事人讲条件。这样想来这种没有收益又面临巨大风险的事母亲是不会做的。
                        但今年来的种种却让栾盈的没有能力在心里扼杀掉这个流言,既然母亲可以为了削弱栾氏而怂恿家老侵吞自己的财产,她为什么不会因为自己弟弟的事记恨丈夫,从而干脆除之以销后患?
                        栾盈心中充斥着各种各样的猜想,他知道现在自己必须和母亲好好谈谈了。如果寄希望于对方自己收手的话,自己手里必须有能够牵制母亲的力量,但是现在经过父亲这一代,现在的栾氏已经可以用孤立无援来形容了,自己还能去依靠谁呢?
                        栾盈想到了去年这个时候跟魏舒一起狩猎的情景,对,来年自己就满二十了,也到了娶妻成家[T24] 的时候了,如果可以通过联姻的方式为栾氏赢得同盟者的话……能是赵氏则最好[T25] ,自己的祖父栾书曾经在赵氏的内乱时在国君面前落井下石任其自生自灭[T26] ,当时现任族长赵武尚且年少,这么看来栾氏和赵氏是有积怨的,但是赵武是位不会把自己的私人恩怨带到朝堂上的君子,如果在他手里化解栾赵两家的怨恨是很有可能的,韩氏和赵氏长期关系密切,也就会因此倒向自己这一边,再加上自己跟魏氏甚好,范氏若想要对栾氏不利也不得不迫于各方压力有所收敛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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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二月,眼看着新的一年即将来到,栾盈一如平常地向母亲跪拜问安,这次他特意向母亲汇报了今年的税收情况,却单独对母亲和州宾侵吞家族粟米之事避而不谈。
                        谈话的最后,栾盈上前两步,轻声地向母亲提出了迎娶的意愿。
                        栾祁眉头微皱,随即又恢复了往常的平静:“哦,盈也到了该成家的年纪了。想要迎娶谁家的姑娘?”
                        “现在初步的打算是向赵孟家提亲。如果母亲认为可以的话,来年我会开始着手准备纳采[T27] 的事宜,到时候还会再次清点下族内资产情况的。”
                        “赵孟么?”栾祁许久不语。
                        栾盈料想到母亲不愿接受栾氏通过联姻扩大盟友的事实,只是轻轻地回了句:“婚姻大事,母亲务必请好好考虑。”便自行告退。
                        来到廊下的时候,栾盈发现谈话的功夫天上已飘起了鹅毛大雪,裹挟着着雪花的寒风吹的在身上,栾盈下意识地握紧了皮裘的领口,自己的命运也许在明年就改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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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T1]范氏父子,指士匄和士鞅,自士氏出,以范为氏。
                        [T2]厉公和诸卿一道共同诛灭三郤,栾盈的祖父栾书也有参与。
                        [T3]智盈在智罃去世时年满六岁,古人算虚岁,因此他应该是生于前565年。
                        [T4]赵孟,赵武,排行“孟”。
                        [T5]侯伯,诸侯之长,相当于盟主,此事发生在鲁僖公28年。
                        [T6]石,计量单位,对应的大小在列国都不相同,由于作者无从考证晋国当时的量具,所以所有的数量关系均为杜撰。
                        [T7]舆尉,负责征调兵役的官员。
                        [T8]晋国公室成员曲沃武公反攻晋国,夺取政权。
                        [T9]栾贞子,即栾枝,栾书的祖父。
                        [T10]其实栾书虽然弑君,但在晋人中评价非常高,其中一个原因就是自从厉公被杀后再没有一个晋侯敢以公室的名义公开叫板于卿族的势力了。
                        [T11]晋国除世子外各公子皆要出国居住,以免对国家不利,这是献公时期开始的规矩,和赵盾的以卿族代替公族一起并称为决定晋国兴衰荣辱的金科玉律。
                        [T12]桓子,指栾黡。
                        [T13]家臣之长。
                        [T14]荀氏两兄弟,指中行喜和智起,中行氏和智氏皆出自于荀氏,事实上因为现在中行氏和智氏关系密切,两家当主都经常以荀氏相称。
                        [T15]前554,齐灵公去世,在崔杼扶植下齐庄公即位。
                        [T16]士弱,士氏而非范氏,士鞅的族叔,范氏的本家,任“理”的职务,掌管法律和刑罚。
                        [T17]羊舌鲋,国君大傅叔向的弟弟叔鱼。
                        [T18]这件器物传世,称为“栾书缶”,这段为其上的铭文。笔者也没有搞清楚为什么是“正月季春”,因为正月的话应该是“孟春”,猜想是因为“季春”采用的参照是周历,夏历一月为周历三月,即季春月。
                        [T19]贵族妇女有专门的保姆负责监视她们的起居,一个功能是防止外遇。
                        [T20]叔向,羊舌肸的字。
                        [T21]藩车,有帷帐的车。
                        [T22]董祁,董叔妻,范氏祁姓,故称董祁。
                        [T23]桓主,指栾黡,敬称。
                        [T24]古人纳妾不算成家,故二十岁尚未娶妻也不算很晚。
                        [T25]题外话,其实如果跟赵氏联姻的话,栾盈的媳妇就应该叫做“栾嬴”,在现代汉语的读音和他本人一模一样。
                        [T26]参见鲁成公五年-八年的“原屏之难”。
                        [T27]纳采,提亲前的步骤。


                        12楼2013-07-18 13: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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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流亡
                          公六年[T1] ,夏历正月。
                          一如平常,栾祁会在正月回家拜会自己的父亲,但这次又有所不同,寒暄结束,栾祁将父亲请进后室单独说话。
                          “父亲,接下来的话无论您是信与不信,请千万不要声张”。栾祁的口气坚定。
                          士匄示意她继续往下说。
                          栾祁深吸了一口气:“栾盈恐怕是要向范氏复仇了!去年在家,我总能听到他私下向族人散布恶毒的流言,说我们范氏因为想要在国内独揽大权而害死了桓子[T2] 。有一次我听见盈喝醉酒后对下人大声叫嚷,说什么‘父亲赶走了叔鞅,等到他回国的时候,您不责怪叔鞅反而更加信任他,现在叔鞅和我一起共事却一个人独断专行。’他还说‘桓子死后范氏愈加富有,范氏害死桓子就是为了能够在国内专政,我即使是死了,也不想继续受范氏摆布了’大概就是这些,我最初听到也是吓得魂不附体,但是想到这些可能会对您和叔鞅有危害,我不敢有所隐瞒,请您一定要提防才是!”
                          士匄紧锁眉头,寻思了一会又追问道:“对栾盈我也还是有些了解的,栾氏现在在各个卿族间多有积怨,这样孤立无援的时候为什么会突然跟我们范氏翻脸?”
                          栾祁见父亲心生怀疑,缓步上前轻声说:“也就是上个月,栾盈跟我说,他开春后打算向赵孟家的姑娘提亲。我想,争取到赵氏作为盟友恐怕就是他想要对范氏不利的第一步吧?”
                          士匄心里一沉,如果要对范氏不利的话,争取盟友确实是栾氏应该做的第一步,这么想来栾盈的反叛应该是确有其事了,他示意自己希望一个人安静一会,栾祁告退。
                          “出来吧,刚才叔祁[T3] 的话你都听清了?”
                          “是的,父亲。”整个谈话的过程,士鞅藏在屏风后听的一清二楚。
                          “知道我为什么让你躲在屏风后么?”
                          士鞅感到困惑,按理说自己也是栾氏的受害者,姐姐对于栾氏的控诉没有理由不让自己知道。“大概是因为姐姐见到父亲的时候还不知道我也在府上吧?”士鞅猜测。
                          “如果只是这样的话我直接把你叫过来一起听,叔祁不是更高兴么?”
                          士鞅在父亲莫名其妙的质问下无言以对。
                          “那我问你,你知道叔祁过来跟我说这些是为什么?”
                          “应该是希望范氏能够出面惩治栾氏吧。”
                          “我再问你,对叔祁所说的话,你怎么看?”
                          “回父亲,我觉得姐姐所说应该属实,栾盈虽然年少但心机很深,且对于范氏一直心存敌意……”
                          士匄冷笑,指着士鞅斥道:“叔祁等的就是你这句话,你说了这句话,接下来就该轮到我做出表态了。我之所以命你藏在屏风后面,就是怕你听得激动一时间说漏了嘴。”
                          “可是父亲,栾氏对范氏……”
                          “别说了,我知道你的意思。那我来问你,叔祁说的都是在自家内院听到的流言,你又怎么可能有机会得知?你的话只不过是基于平时对栾氏的积怨得到的推论,用这样的东西作为给别人定罪的证词,你觉得合适么?要知道,在不合时宜的时候出手只会给自己造成麻烦!”
                          “父亲教训的是。”士鞅颔首沉吟,想到自己与栾氏的恩怨,想到过流亡的耻辱和回国后心中的阴霾,现在明明有一个对栾氏出手的理由,父亲却想要放弃,这样的落差让士鞅觉得心怀不甘。
                          士鞅握紧了双手,鼓足勇气,向父亲诉说道:“父亲可曾记得鞅流亡秦国的时候?其实在秦有一件事我一直没有对父亲说。秦伯当时问我国内的大夫们哪家会最先灭亡,我说会是栾氏,栾黡骄横傲慢,灾祸却不会落到他的头上,但他儿子栾盈难以幸免。秦伯问我为什么,我说栾武子施恩于民,人民会因为思念召公而爱护他歇息过的棠树,自然也会对武子的儿子栾黡乡愿纵容,等到栾黡死后,如果栾盈尚且年轻来不及散播恩德,而其父把武子的恩情挥霍光后又留下了一身怨气,那栾盈只能自取灭亡了。所幸的是四年之后栾黡就死了,栾盈现在还很年轻,现在六卿中除了魏氏跟栾氏友善外,大都不会怜悯栾氏的,父亲现在不行动更待何时?”士鞅觉得自己从被栾黡逼上流亡的路的那一刻起,自己一直在等待着这样一个洗雪前耻的机会,这次说什么自己都不会放弃!
                          士匄叹了口气,他站起身走到士鞅面前,轻轻地拍拍他的肩膀,问他:“叔鞅,你知道我为什么选你做士氏的宗子么?”
                          士鞅一怔。长久以来,士鞅心中最迫切想要知道却又没有勇气开口去问的话,也正是这句。士鞅不知道怎样回答,他心中曾经有无数个猜想,但那些甚至不足以说服自己的荒诞理由又怎么可能是父亲希望得到的答案?
                          士匄见士鞅默不作声,放声大笑,这使得士鞅更加无地自容。士鞅从小勤学苦练,无论是文辞还是武艺,在公族子弟中都是位列翘楚,但士鞅清楚这样做并不足够,自己不是长子,光是同胞哥哥就有两位,跟他们比起来自己在才学方面根本谈不上有优势,更无法为父亲放弃长子改立自己提供理由。小时候父亲总是对兄弟几人说,我们范氏的先祖,在虞舜以前是陶唐氏,在夏代受封御龙氏,到商代称为豕韦氏,进入周代后家族又改称唐杜氏,唐杜氏的后代在国内因为担任士师掌管法理又以士为氏,到了武子[T4] 这代,因为功勋卓著又受封采邑为范,因此我们也称为范氏。自己的家族是一个古老而煊赫的名门,能够继承繁衍家族重任的必定是才学彪炳、能为人所不能为的优异之士,士鞅从小就被灌输着这样的概念,直到有一天,父亲对全家宣布,自己将成为范氏下一代的族长。士鞅感到受宠若惊,却总又想不明白父亲其中的考量,他想要询问父亲,却又害怕父亲会将他的这个答案作为考验他的关键。
                          “叔鞅,你不会隐藏自己的立场,感情表露的太直接,做事又太强硬”,士匄边说边观察者士鞅的表情,年轻人的面色僵硬,显得不知所措,士匄不予理会,继续说道:“但你和你那些只知道引经据典的哥哥们不同,你对局势有自己的判断能力,而且这个感觉总是对的!即使是在你流亡到秦国的时候,我也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的眼光。”说罢,看着士鞅脸上惊异的表情,士匄的脸上终于忍不住露出了满意的微笑。
                          从士匄口中吐露的这段话让士鞅不禁屏住了呼吸,从自己被选立为范氏继承人的时候,士鞅就在这个问题的阴影下挣扎。他不止一次的怀疑自己宗子的身份随时可能被父亲取消,在流亡的秦国后更是经常梦见父亲指责自己给家族丢脸而将自己抛弃。回国之后,父亲虽然并未责骂自己,还帮自己安排了公族大夫的职位,但是因为同样的身份,公族子弟间经常拿自己和小自己将近十岁的外甥栾盈相比较的事实也让士鞅感到尴尬无比。士鞅没有想到,在自己一次又一次的自我质疑之后,最有理由质疑自己的父亲却选择了相信自己。士鞅感觉长久以来一直压抑着他的疑惑终于烟消云散了,这种感觉是如此的真实却又不可思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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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3楼2013-07-18 13: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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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月本是全族上下一起祭奠祖先、祈福来年、饮酒欢谑的时节,在魏氏的府邸却是另一副景象。
                            接到魏绛重病的消息,栾盈立即从曲沃赶到魏氏在绛都的居所前往探视。
                            入冬以来,魏绛的身体已经日趋虚弱,加上前几日正直年节,族内事物繁杂,老人家力不从心,终于病倒在床。这两天,府内上下的各种事宜皆由魏舒代为管理。
                            栾盈看到魏绛卧病在床,面色苍白,就连支起身说话都已经费力,心中不免凄然,却又不忍表露在脸上,只是握着老人的双手鼓励他好好静养,约好了等三月后一起踏春赏花。
                            辞别的时候,魏舒将栾盈引到院内角落,只说是有话要说。
                            栾盈随他一路,刚转到了一处僻静的地方,魏舒见四下无人,一下子禁不住掩面抽泣:“父亲怕是来日无多了……”
                            栾盈连忙安慰,虽然也很清楚事已至此说什么恐怕都无能为力了。
                            “以后我就是一个人了,一想到这些……真是太可怕了。”魏舒竭力地控制着自己的感情,但是几天来积蓄的压力让他还是情不自己。
                            父亲的病倒,家庭的重担突然落到魏舒一人的头上,一方面担心父亲有所不测,另一方面又要把这种忧虑藏在心底。年轻人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压得措手不及,但作为一家之长又不能向妻子和族人倾诉,这种痛苦栾盈体会尤深。
                            “没事的,会好起来的”,栾盈轻声安抚,“你也一定要坚强,你父亲看到你应对家中上下得心应手的样子,也一定会为你骄傲的,老人家心情好了,病也就自然会痊愈。你也不要想太多了……”
                            栾盈衷心地希望魏伯[T5] 能够如自己所说的尽快好起来,为了魏舒,也为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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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进入二月,栾盈接到执政士匄的命令,在采邑上筹集人手,三月携带族人前往著地加筑城墙。
                            栾盈隐隐地感觉这个决定有些诡异,按理说执政指使下卿去修筑城墙是很正常的事,但为何要对自己强调带上族人?著地地处南部,只是一个偏远的无名小城邑,距绛都颇为遥远,四周又没有能够构成威胁的力量,也不算不上战略要冲,为什么突然选在这时派遣自己去?
                            但是栾盈知道自己没有推辞的理由,如果施令者是别的家族自己尚能装病推辞一下,但自己的母亲就是那士匄的女儿,自己的小把戏肯定是欺瞒不过范氏的。
                            此次任务由于工期并不紧张,又恰逢翻土播种的农忙时节,栾盈只是遣舆尉征召了少量国人随行,三月初便携栾乐、栾鲂等族人动身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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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月中,栾盈在著地接到了魏绛已经离世的消息,悲痛万分的栾盈希望能够尽快回到绛都前往吊唁,但苦于筑城的任期未满,不能擅离职守,只得遣栾鲂速回绛都请示士匄许可。
                            在栾鲂带来栾盈消息的第二天,士匄禀报晋侯,称远在著地的栾盈听闻六卿中有人过世,国人正值哀丧,打算趁乱引兵作乱,要晋侯小心行事。晋侯闻之惊惶不已,士匄遂称自己已经遣人摸清了栾氏的底细,正派人严密的监视栾氏党羽,提防他们前去充当栾氏的内应。晋侯听的这样的话,顿时放心不少,就依照士匄的建议下令将栾氏全族驱逐出国境,并严禁栾氏家臣以及与栾氏有结交的士人跟随栾氏,否则杀无赦。
                            栾鲂听得这样的消息,连忙赶回著地汇报栾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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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士匄下令驱逐栾氏后,几天内在绛都和曲沃逮捕了多位有意追随栾盈的士人,并且以协助作乱的罪名处决了箕遗、黄渊、嘉父、羊舌虎、司空靖、邴豫、邴师、申书、叔罴、董叔。其中董叔与栾盈原本并无深交,但栾盈曾经为他亲自求情的事却让士鞅心存芥蒂,因此士鞅说服父亲视其为栾氏同党一并处理。
                            这次行动,绛都一连几天都被范氏的甲士严密管控,等到风头稍过,像羊舍氏、籍氏等颇有威望的大夫之家却依然被监控不能出门自由活动。
                            羊舌氏受亲附于栾盈的羊舌虎的牵连更是成为防范的重点,羊舌赤和羊舌肸两兄弟皆被限制在自己的房中不得外出,只有他们的异母弟弟羊舌鲋因为平日里与范氏交往甚密而得以在范氏的相助下暂且前往鲁国躲避风头。
                            临行前,羊舌鲋似乎还是放心不下自己的两位兄长。两位兄长都是在国君身边的说话有分量的人物,特别是叔向[T6] 还担任着国君的大傅[T7] ,羊舌鲋知道两人平日里与栾盈并无密切的交往,弟弟叔虎[T8] 的年龄和哥哥们相去甚远加上不受老夫人的喜爱,兄弟二人与他感情也并算不亲密。这么想来,士匄把哥哥们囚禁起来的理由恐怕只能是怕哥哥们向国君说对于范氏不利的言论。其实这点也很好办,但无奈的是哥哥们都性格清高,要让他们向范氏低头是不可能的,想来想去,羊舌鲋找到了在范氏身边经常见面的乐王鲋,他能说会道,是侍奉于国君身边的红人,希望他有机会能够跟固执的哥哥们好好谈谈。
                            乐王鲋来见羊舌肸,羊舌肸待他甚为冷淡,即使是主动提出为兄弟二人说情他也不领情。乐王鲋悻悻而退,羊舌肸甚至没有拜送。
                            乐王鲋走后,连羊舌氏的家老[T9] 也不禁开始埋怨起来:“叔鱼[T10] 出奔鲁国之前特地拜托乐王鲋来为您求情,您不但没有接受弟弟的一片好心,现在还把唯一能帮您说话的人给气走了,这下可如何是好?”
                            羊舌肸不紧不慢地回答:“现在能够帮助我的只有祁大夫[T11] 。”
                            家老听得一头雾水:“您是聪明人,那乐王鲋对国君说的,都会得到应许,现在他来为您求情,您不领情就罢了,还得罪了他。论美言的本事,祁大夫是所做不到的,为什么您一定要托他去说情?”
                            羊舌肸的回答还是一如既往的处变不惊:“乐王鲋是处处迎合国君的人,这种事怎么能让他来做?祁大夫举拔族外的人不厌弃仇人,举拔族内的人不回避自己的亲人,他也一定会来帮助我的。诗曰‘有觉德行,四国顺之’,祁大夫就是这样的有德之人,话出他口自然能使人信服。”
                            家老半信半疑,苦于也想不到其他的人选,只好派下人赶紧出城去请祁奚去碰碰运气了。


                            14楼2013-07-18 13: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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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士匄见到祁奚颇为意外,自己尚未从父亲那里继承卿位的时候对方就已经是知名的有德大夫了,自己对他自然是敬重万分。
                              祁奚开门见山:“诗曰:‘惠我无疆,子孙保之’,书曰:‘圣有谟勋,明征定保’。像书上所说的这样为人出谋划策却少有过错,教育训诫别人而不知疲倦,叔向[T13] 就是这种人。他现在肩负着教育国君的重任,是国家的栋梁,这样的人即使是子弟中有人犯错也应该加以赦免作为其为国效力的报答。现在你们却因为连坐把他囚禁起来,可能还要加害于他,这不就是等同于抛弃国家大义于不顾么?鲧被流放但他的儿子禹却成了治水的功臣,伊尹曾放逐太甲后来又做了太甲的宰相,太甲始终没有怨色;管叔、蔡叔叛乱,但他们的兄弟周公却是成王忠心的辅弼。古代有这么多亲戚间德行不同的例子,现在为什么要为了叔虎而抛弃叔向这样有功于社稷的臣子?如果您做了好事,谁敢不效法于您?为什么一定要杀那么多的人?”
                              士匄听了深感受用,也觉得自己原先的决定确实浅薄,于是跟祁奚一同乘车面去见国君。
                              晋侯听得士匄所言,自然欣然释放了几位贤大夫,想起之前自己询问乐王鲋老师被囚的原因,乐王鲋称老师可能是叔虎的党羽,心中自然明白了了乐王鲋的嘴脸。
                              祁奚得知羊舌兄弟获释的消息,也不前往探视就径自回家去了,羊舌肸获释后也没有去向祁奚或者士匄表达感谢,而是直接向国君禀报了自己的情况。
                              [T1]前552
                              [T2]桓子,指栾黡。
                              [T3]叔祁,指栾祁。
                              [T4]武子,指士会,士匄之祖父。
                              [T5]魏伯,指魏绛,魏绛的排行依然不详,因为语境需要用尊称姑且设定为“伯”。
                              [T6]叔向,羊舌肸。
                              [T7]大傅,国君的老师。
                              [T8]叔虎,羊舌虎。
                              [T9]家臣之长
                              [T10]叔鱼,这里指羊舌鲋,其实乐王鲋的字也是叔鱼。
                              [T11]指祁奚,字黄羊。
                              [T12]传车,驿站的车。好像是过一站要换一次马匹的,所以比较快
                              [T13]叔向,羊舌肸。


                              15楼2013-07-18 13: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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