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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馆毕竟开张出来，就没有理由不去担心它的经营。
但似乎，我还是多心了。
茶馆的生意渐好，我瞅过几眼，客人多为莲花路上的店主，先前是三两个地来，后来便是成群结队的来，渐渐饮茶便成了莲花路店主们午后的必修课程。点的茶水不贵，多为普通的铁观音，大红袍，冰糖菊花之类，偶尔有人也会点西湖龙井，太湖碧螺春，抑或是安徽的祁红，华顶云雾。上档次的就会咬牙狠心地试试信阳毛尖或者君山银针，但那都是极少的。
我如释重负，毕竟茶馆算是活起来了。
叔父就会守在他的太师椅上，捧着自己的瓷杯，沏一壶清热降暑的绿茶，笑眯眯的望着茶馆门外被晒得发白的水泥地。
人多了，光有茶是不够的，叔父也为其准备了点心，每桌送上两碟，但除此之外，象棋便成为午后茶馆的一道风景，捉对厮杀，谈笑品茗，虽然我知道他们品的只是热闹。
围棋是不行的，懂得的人不多。之所以添购，是因为我的叔父热衷于此。
但似乎没人愿意与之博弈，叔父常常在人群之外摆开棋盘，纵横十九道，黑白泾渭明，但只能自己对着棋书与自己下。

客人渐多，我也逐渐的忙碌起来，闲暇之余，便也背起手来躲在人群的角落里瞧着店老板们热火朝天的对峙，他们往往面红耳赤，吼声整天，嘴巴干了，三两口就将整杯的茶水喝光，回头又叫上一壶，这当然是我想看到的。
叔父开始不孤单起来，不知道从何时起，来了一个老者，约莫六十出头，时常带着一只猫，抱在怀中，片刻不离，独爱武夷岩茶，每次来茶馆叔父都让我一旁歇着，他亲自上茶，原因仅仅只是这个老者能陪叔父下几把围棋。
但我身为外行都能瞧出来，老者的棋力并不甚高，时常被叔父杀得手忙脚乱，却不见其怒意上脸，一副淡然处之的态度。
我觉着，叔父并不过瘾。但每次老者前来他都会迫不及待地取出棋子，而老者也笑嘻嘻地寒暄两句便入座。

老者手里的猫温顺听话，每日都是慵懒地躺在老者怀里。瞪着玲珑剔透的眼球，发出淡淡的绿光，歪着脑袋审视着周边。闲暇的时候，老者会就食一些甜点，而此时老者的猫便会“喵喵”的叫开，老者低首瞧瞧怀中的猫，先是紧张地环顾四周，在确认无人注意之后，就会捏起几块糕点送往猫的嘴边。
猫眯着眼睛舔着糕点，老者便一直留意着周围，待猫舔过数块之后，老者便停止喂食，猫绝不会善罢甘休，伸长了脑袋去寻摸桌上的盘子，老者“嗬嗬”地低声叫开，双手紧捂着盘口。
“够啦，我都不够啦。”
我坐在柜台上佯装打盹，用余光注意着老者，不免心中暗觉好笑。

老者每日半下午时分就会赶至，前后不落一刻钟，总是着一件宽松的麻质衣服，一进茶馆的大门就会冲向四周点头，但大多无人回应。他也绝不会在意，脸上挂着笑容寻靠边落的地方就坐。在傍晚之际，茶馆开始人丁稀疏，老者都会一直呆着，直到天黑，在红日西斜时分饮完杯中最后一口岩茶，告辞离开。
时日久了便也与之熟络起来，免不了诸多的攀谈。
与我想象不同的是，老者是一个健谈之人。
老者总喜欢说一口话饮一口茶，不多时候，一壶茶水便告罄，他就会微笑着望向我，我回身为其再添上一壶岩茶，老者都会含笑点头致谢。
次数多了，我也懒得为其再添茶叶，单单冲上一壶开水，过二手的茶水不添茶叶味道便会差着好些，老者会眨巴嘴，点点头，继续着之前的话题。

从老者的口中我得知了他的身份，他是一名武师，授人拳术。
这让我很惊讶，老者年逾花甲，体型瘦削，绝难看出其身怀武艺。
我不免对此产生怀疑，老者摸着怀里的猫对我说。
“一把老骨头了，打也打不动了，现在就在前面的莲花路开了个武馆，收了几个徒弟，靠他们的学费供给者过日子，得过且过了。”
我似乎听出一些悲凉，几乎是脱口而出。
“就这么生活？那你的孩子呢？”
“膝下并无子女，早年间年轻气盛，想要靠着拳脚闯出名头，那时候李小龙兴起的时候，就
南下去了香港，干起了武行，一直没有娶老婆，更别提生孩子了。”
老者一下一下地摸着怀中猫的头，我忽然间懂了他与这条猫之间感情，孤寡的老人，的是寂寞难遣。

我开始对老者感起兴趣，便问及了他的师承。
老者笑了笑说。
“我习的是内家拳，但并非三大名拳，小的时候身体孱弱，我的父亲就让我拜了福建鹤拳的一名老师傅为师，做了他的入室弟子。”
我对此知之甚少，便也懒得发问，继续了其他的话题。
“那当初为什么去香港，去了之后怎么又回到内地来了？”
老者呷了口岩茶，搂了搂怀中的猫。
“当初去了香港，原本就是一番年轻时候的梦想，我的家里人是反对的。当初入武门，我的父亲仅仅是为了让我强身健体，他不知道武门的传承精神，到我准备南下香港时候，就一心想留着我在家跟他学做生意，我是不肯的。我师父去世那年，我就去了香港，在邵氏做了一名龙虎武师。”
我立马来了精神，对于香港电影，也是我的心头所爱，便像个孩子一样往前倾了身子追问下去。
“那挺不错的啊，怎么又回来了呢？要是不回来没准就是下一个刘家辉洪金宝呢。”
老者哈哈的笑出声来，周围瞬时投来了诸多的目光，老者环顾一切。点头致歉，压低了嗓子跟我讲。
“小兄弟你抬举了，当初能当上龙虎武师也是因为武门中人，加之年轻，硬抗的。”
我大惑，老者明眼察觉，便解释说。
“我习内家拳法，和那些个外功硬功硬桥硬马的武行是完全不同的，那时候的武行，身体结实能扛才是最重要的，我毕竟还是不适合。初始还好，时间长了，就开始负伤，再之后就不行了。我退出了龙虎武师的行当。”
我“呀”的一声，为之甚为可惜。老者端杯又呷一口茶水，杯空见底，老者便望向我，我反应过来，回身为其填满杯口，老者摸着猫头含笑点头致谢。

老者抹了抹嘴角，捏起桌面上的点心送入口中，怀中的猫立时叫唤起来。老者抬头望了望我，微嗔地揉揉猫头，将面前的盘子向前推得远了一些。我心中暗暗发笑。
老者继续了之前的话。
“出了武行，我便丢了工作。在香港人生地不熟，要糊口就得找工作，后来在一个武行朋友的帮助下去了一家茶馆帮忙，也就是那时候接触了茶，学会了饮茶。”
老者看了看杯子，我听得聚精会神。
“再后来，我的父亲病重，我接到家里的信，那时候在香港也过得非常的拮据，武术的梦想破灭了，我想了想，也就在那个时候灰溜溜的回到了大陆。我的父亲就在那一年去世的。”
我开始缄默，算是为老者的不幸做出行动上的同情。
老者笑了笑说。
“父亲走后，我的母亲也染上了肺癌，不多久也走了。走之前她在床头对我说：别再练什么武了，三十好几，结个婚生个孩子，好好过下半辈子的日子。”
老者说到这里，脸上已经没了笑容。

“我算是一个不孝子了。”
老者叹了一口气。
“我的母亲走了之后，我开始放弃了武术，专心打理起我父亲留下来的生意，但我毕竟不属于这个领域，三年下来，几乎败完了父亲的产业，我开始变得一无所有，生活又开始拮据起来。所以，我违背了我母亲的遗言，三年后，我上了武当山。”
“武当？”
我总算听懂了一个词汇，并为之感兴趣起来地发问。
老者恢复了笑容，点了点头。
“内家拳法，终归还是出自武当，我决心将自己一生扑在武学之上，免不了要去武当进修。”
我见老者杯中见底，回身再次为其添满了茶水。
老者点头欠身，待我坐回原位，便开始了娓娓道来。
“我还是不适合结婚生子，中国人自古便有话：不孝有三，无后乃大。我对不起我的父母，但那时候我一心向武，决不允许自己分心，况且作为武当带艺投身的俗家弟子，修道也让我对这方面没有兴趣。”

“83年的时候，我去的武当，前后一共待了六年。和我想象中不同，武当已经不再说是武学圣地，变成了旅游景点，所授的武艺也多非正统实战武学，观赏性较好。我当时很失望。”
“那你为何待了六年之久？”
“好在当时武当的长老尚有几位健在，但已经不住在紫霄或者金顶，隐居在山脚下的村落里。经当时住持的介绍，秉承着武林一脉的想法，便答应了授我一些心法和武艺。如今，武当武艺早已不外传，收徒都很少，除了武当之外，其他的一些大型庙观也多不收新徒，中国的武林，真的快要没落了。”
老者的眼中掩藏不住的淡淡哀伤，也开始让我揪着心。他又摸了摸猫头，那猫似乎很倦，又或者老者的话语带着催眠的意味儿，竟然眯眼睡着了，但经老者的抚摸，又撑开了碧绿的眼珠，失神地望着前方。
老者停顿了一会儿，似乎在组织着语言，接下去说。
“那几位长老虽然授我武艺，却始终不与我师徒相称，89年的时候，先后俱都仙逝了。”
老者好不容易整理好的心情在说出这句话之后又开始变得哀伤起来。
“虽然他们不许我叩头敬茶，但无论怎么样，在我心里，他们都是我的师傅。”
老者将怀里的猫移向一侧，腾出一只手来擦着猩红的眼睛。

我想劝慰着他，却无从开口，只能任由他自行收拾心情。老者深吸一口气，重重吐了出口，呷一口茶，接着说。
“武当山之行我自认触及了当初师傅没有指点的境界，算是有些小成，在几位师傅仙逝之后，我也就向住持辞行了。”
“那后来呢。”
“90年代到10年，这二十年间我走遍了中国，北上去了东北、河南、天津、山西、山东，南下去了江西、江苏、两广、香港、台湾，拜访了形意、劈挂、八极、六合、二郎、功力、咏春、通臂等流派，二十年转瞬即逝，我也变得年纪大起来了，力不从心，就退守了这片陌生的偏城，开了个小小的武馆，收了几个不成材的弟子，混吃等死了。”
老者呵呵地乐了起来，之前的阴霾在此一扫而空，我能从他轻松的话语里感受到他这二十年间所尝受的劳苦，也能理解他这二十年间奔驰南北的万丈豪情，更能体会眼前的老者对中国武术发自生命的热爱！
老者冲我眨眨眼睛，说。
“猜猜我多大年纪了。”
我一愣，脱口而出。
“该有六十多了吧。”
老者微笑着伸出双手比出了七和三。
“年过古稀了。”

那个下午，那个老者带着那只猫，一直坐到了茶馆打烊。
我的内心受到了极大的震荡，我从未想过热爱这个词能用一生的时间去演绎，在此之前，这是我难以想象的，充其量也只能是道听途说，做不得得准，但如今，一切变得不一样了。
我迫切地想去老者的武馆看看。
在一个炎热的午后，老者邀请我前往他的武馆坐坐。

武馆不像我想象中的坐南朝北大门敞亮，它位于莲花路街尾角落的二楼，街边就连块牌子都没有，老者领着我爬行在潮湿狭窄的楼梯里，上了二楼，再经过了七拐八弯，钻进了一间暗黑的屋子里。
说钻，一点都不为过。
屋子大门低垂，成人迈开步子跨过门槛，须得低下了头，才能防着碰着门顶。
一进门，我就闻着一股香火的味道。
老者搓着手一脸的歉意。
“地方乱了点，你别介意啊。”
我笑着摇摇头，转动眼球接着打量着他的武馆。
武馆里只有一扇窗，透着一些亮光。屋内潮湿异常，却在盛夏之际显出些许的凉意。设备及其的简陋，中心一片空地，一旁摆着几个蒲团，该是打坐练气用的，屋内的东北角泛着红光，供着一个牌位，却没有写字。牌位前的香炉里插着三支半长的香，周围是一摞的香根，香烟缭绕，我想，进屋闻着的便是这个味道了。
我还未发问，老者就先发话了。
“这是练道家功的人敬的神牌，每日一经，心朗气清。”
我点点头，老者招呼我坐。

里屋出来了一个男子，约莫二十出头，一脸的憨相。端来了两杯茶水，我瞅了一眼，是武夷岩茶，从漂浮的茶叶就可以看出，绝非个中上等品相。
老者招呼我喝。
“茶是差了点，别介意。”
又指着躬身离开的年轻男子对我说。
“那是我小徒弟，刚满二十岁。”
我问。
“一共收了几个徒弟？”
“六个，最大的五十出头，最小的才十二岁。他们现在都不在，每日上午练功，下午会留一个人帮我打理着武馆。”
我望着里屋，开口问道。
“这屋子是做什么用的？”
老者笑着说。
“小老儿住这里。”
我颇感惊讶，他继续说。
“年纪大了，又无子女，这屋子是几个徒弟凑钱帮我买下来的，也算有个安身之所，人老了，没有什么其他的要求，每日两顿，早上练练功，下午饮饮茶，挺好。”
“那你不该只收六个徒弟啊，多收几个，不就能多收一些学费？你瞧前街的几个跆拳道馆，学生都是成批成批的，收入应该不菲啊。”
老者摇摇头。
“不一样。”
他停顿一下，呷一口岩茶。
“这是中国武术，不是买卖，拜师收徒，都马虎不得。古时候拜个师，还得挑个好的时辰，起坛敬天，三叩九拜，奉茶敬水，规矩可多着了。如今这些礼节早就省去了，单单跪叩敬茶，入门门规，已经不能再省，规矩就是规矩，该传承的就得传承。”
老者的猫从远处扑入老者的怀里，“喵”的叫了一声。
老者接着说。
“如今的一些武馆，早已经不再是武馆，留下来的只是生意。现在的年轻人，多都吃不得苦，能做的也就是凑个热闹学个三脚猫，没有一心向武的想法，就不能传承这些千百年来的祖业。如今，难得遇见一个甘愿奉身武门的年轻人，武门，还是宁缺毋滥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