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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箱】文摘·致爱丽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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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自_铅笔森林 作者_顾抒


1楼2013-08-17 21:57回复
    我主持这个无聊的电台夜间节目已经五年之久,每天都有无数睡不着的听众打电话进来,毫无保留地对我诉说他们心底最为隐秘的故事。但在现实中,我过着行尸走肉般的生活,一个亲密的朋友也没有,与家人冷战也已经好些日子了。
    人们的故事令我感到乏味,房产、男女、日常生活琐事,林林总总。大部分时候,我仅仅是以“哦、噢、嗯”回答,但听众并不在意,他们并不寻求安慰,仅仅是需要电波另一头有一个愿意听他们倾诉的陌生人。
    而我的乐趣,基本在于根据电波想象对面那个人的样子,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戴着拖到地面的银灰色假发还是一粒粒幼小的花骨朵似的彩色耳钉。
    最有趣之处,莫过于我永远也不会见到他们。
    她打进电话是在一个漆黑的雨夜。
    漆黑的雨夜里,电话总是平常日子的一倍。因为那些寂寞的人不得不待在家里,窗户上不断垂下的雨线就像止不住的眼泪,而他们就要抵抗不住冰冷黑夜的侵袭,将心里的秘密向我和盘托出。
    她说话的声音非常轻,如同春天原野上一株隐没在草丛中悄悄绽放的紫罗兰,不知为什么,我却觉得,那声音简直充满了我的整个耳鼓,整个播音室,乃至整个电台。
    “你觉得,一个人什么时候,最容易处于极端的危险之中?”没想到,女子突然向我发问。
    “呃……让我想想,”我一只手下意识地按紧耳机,“小时候?”
    “我想,是做梦的时候。”
    “做梦的时候?”我机械地重复道。有很多年,没有人和我谈论做梦这回事了。
    “是的,那梦境太过美丽,你不仅注意不到危险,甚至连自己的存在都忘记了——”
    她的声音不疾不徐,像是自一卷磁带上“沙沙”地播出。
    “故事开始的时候,我刚满十六岁,在某校念高中。 ”


    2楼2013-08-17 21: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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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泰迪熊棕色的身体上,挂着纸带,写着这样一句话。
      大家又议论纷纷起来,当那女生读出“ALICE”的时候,我的心“咚”地一跳,但并没有确切地意识到她口中的ALICE会是谁。
      是的,我的英文名是ALICE,老师上课时随意起的。我一点也不喜欢叫ALICE,我配不上这个名字,不可能遇见揣着怀表的兔子先生,或是变大变小去到全是门的大厅。
      我的世界一扇门都没有。
      但那个女生正朝我走来,满面疑惑。
      “ALICE?”她问道,“是谁?是你吗?”
      我从未有过这样被全班同学集体注视的体验,本能地低下头,身体向后缩去,双手交握在校服裙的褶皱上,几乎要吐出一个“不”字。
      “我们班就一个叫ALICE的。”有人说,“应该是她吧。”
      我不敢应声,我生怕这时候突然有一个漂亮女生跳出来说“不,ALICE是我的网名”,那我将会在一瞬间沦为所有人的笑柄,万劫不复。
      但这件事没有发生,没有任何一个女生前来认领,戴宽边发卡的女生,穿蕾丝短袜的女生,胸口别着水钻桃心的女生,小指套着蓝宝尾戒的女生,所有和我不是一类的高高在上的女生,一个也没来认领。
      只是有人窃窃私语,仿佛在说,为什么是她,谁会送礼物给她。
      于是那只巨大的泰迪熊,被塞在了我的手中。
      我环抱着它,觉得喘不过气来,同时感到一阵又一阵强有力的心跳,“咚——咚”,像打鼓一样,仿佛手中的熊忽然有了生命。
      FOR ALICE……沉默的ALICE。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里的,我甚至没有地方去放那只熊。
      爸妈照例回来得很晚。
      妈妈注意到熊,问我:“谁送的?”
      “同学寄放在我这儿的。”我撒了谎,脸红了,但灯光下,妈妈没有注意到。
      “男生还是女生?”
      “女生。”我小声说。
      “有时间忙这些,不如把心思放在功课上。”她严厉地看了我一眼。
      爸爸甚至没有问我什么,看得出来他很疲劳。
      这一晚,我听音乐入睡的时候,总觉得有一个人站在黑暗处,凝视着我。
      第二天上学,我走神了,自行车冲到了人行道上才发现,吓出一身冷汗。
      “你疯了,”我摸着自己擦破的膝盖,“不可能有人送你礼物,一定是搞错了。礼物是给另一个ALICE的。”
      尽管如此,我的心里还是升起一簇隐隐约约的、燃烧不足的小火焰,而就连这一点儿期待,也是此前从未有过的。
      然而,整整一周如流水一般过去,没有发生任何事情,我掐灭了希望,又如气泡陷入泥沼一般陷入了往日的生活,黑白底片一样的十六岁,一个人。
      周一。一只鸽子飞进了教室,男生们妄图捉住它,以失败告终。
      周二。我收到一封信,信封是牛皮纸的,很大,但只是广告。
      周三。学校开始拆旧房子,为了扩建。我觉得旧房子很漂亮,冬季,灰色的瓦上积了皑皑白雪,抵得上一百个新教室。
      周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周五。周五。周五。


      4楼2013-08-17 22: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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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午,我从食堂回到教室,慢慢蹭进门,忽然感到班上三三两两吃零食或是正在八卦的女生陡然安静了下来,有些人假装不看我,眼角的余光却落在我的身上。
        我快步回到自己的座位,伸手进抽屉去拿纸巾,却触到一个盒子,几乎是条件反射般猛地缩回了手,看了看周围。
        他们连忙掉转视线。
        我再次伸手,把那只不算特别大的盒子取了出来,捧在怀里,匆匆跑出教室,一口气跑到操场边那片小树林里,靠在一棵银杏树上,扇形的金叶子铺天盖地,被风卷了起来。
        这时,我才敢仔细端详手中的盒子。
        它是暗哑的黑色,手感柔软细腻,中间一个银搭扣,十分简洁。
        我指尖发抖,轻轻开启搭扣。只听“嗒”的一声,盒子打开了。
        并没有跳出一只怪物,或是炸得我满脸黑灰——盒子里垫着厚厚的一层黑色丝绒,上面卧着一条细细的银链,吊着一只小巧的挂表。
        我用拇指和食指拈起它,好像拈起下午茶碟子里的一块点心。“啪”,它在我手中弹开了,好像一朵玫瑰刹那间绽放了似的,阳光穿透了凸起的玻璃表壳,照亮了整点上的罗马数字,我的眼睛无法承受那样的晶光灿烂,自然而然地闭上了。
        我呆住了。
        对于从小就极少从他人手中得到礼物的我来说,这样一件礼物,哪怕是地摊货,也已经远远超越了我对礼物的可怜的一丁点儿理解。
        这时,我忽然想到了什么,伸手揭开垫在盒子里的丝绒。
        果然,盒底插着一张小卡片,上面还是那句话——
        “FOR ALICE……沉默的ALICE。”
        这时,我做了一件以前的我绝对不可能去做的事。
        我蹲下身,把盒子放在地上,用双手取出那只挂表,把它戴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上课铃声刺耳地响起,打破了林子里薄雾般的静谧,我明知应该马上离开这里,回到教室,却像是被什么深深吸引住了一样,跪在那里,不断地用手摩挲着颈部垂下的表链,不能挪动分毫。
        我把那只表挂在身上,回家就藏到抽屉深处,生怕弄丢了,真正的ALICE来索要的时候无法偿还。
        在内心深处,某种程度上,我确实在隐隐地期待着。
        “你好,陌生人。”每天早晨醒来,我都对看不见的那个人说,“你是谁?你在哪里?”
        老师找我谈话,说我的性格似乎比以前活泼了一点儿:“这是好事,你应该常常这样笑。”
        “嗯。”我点点头,一向僵硬的嘴角竟然自然牵出一丝笑容。
        我这是怎么了?


        5楼2013-08-17 22: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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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约又是两周的沉寂之后,第三件礼物如期而至,一只扁平的包裹。
          我非常小心谨慎,没有在班上拆开。大家看见大泰迪熊已经那么兴奋,如果是一件更夺目的东西,不知道别人作何感想。
          送礼物给ALICE的那个人不像我,那人行事如此随意,似乎是不怎么在意别人眼光的。
          晚上,在灯光下,我用一把美工刀小心翼翼地拆开包裹。
          出乎意料,这次的礼物既不显眼,也谈不上贵重。
          那是一本黑色缎面的相册。
          我的心狂跳不止,翻开第一页,却几乎将手中的美工刀落在了身上——
          里面不是别人的,全部都是我的照片。
          我捂住嘴,手指如痉挛般一页页翻过去,有我早晨骑车的照片,中午吃饭的照片,傍晚回家的照片,甚至我坐在教学楼背后的台阶上发呆的照片,每一个侧面,每一个瞬间。
          我的生活向来如一潭死水,从未遇到过这种刺激,更从未受过别人如此程度的关注,不,甚至连百分之一都没有。
          那一刻,我不知道自己的反应究竟该是惊奇、恐惧,还是喜悦。
          但稍后的一张被放大的照片已经告诉了我。
          那是我跪在学校的小树林里,在金黄的银杏叶包围之中,握着胸口那只表。
          照片上,我的嘴角带着微笑,面孔笼罩在一层暖融融的光里,心醉神迷。
          我不知道自己也可以这样,那表情甚至可以说是有点好看的。
          我的手指渐渐放松,翻到最后一页。
          黑色的相册底页,赫然烫着金色的大字——
          “FOR ALICE……沉默的ALICE。”
          这一次,我终于肯定,没有另一个ALICE。
          我就是唯一的ALICE,沉默的ALICE。


          6楼2013-08-17 22: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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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接下来的两周,没有任何消息。
            我感到不安。
            又等待了两周,依然如此。
            我开始每天都去校门口查看,询问有没有我的信件或快递,无论上学放学,都近乎神经质地四处张望是否有人在跟踪我,偷拍我的照片。随着时间的递推,这种查看的频率如鼓点般愈来愈快,从每天一次变成每天几次,甚至每节下课都去,我有一种透不过气的感觉。
            我终于感到了恐惧,并非来自他人,而是自己对这件事的依赖。
            你,陌生人,是出了什么意外吗?还是本来就是一种无聊的游戏?
            在连续一个月的魂不守舍之后,我想,我应该找到那个人,揭出谜底,把之前收到的礼物悉数归还,结束这种莫名的煎熬。
            也了结我的希望。
            话虽如此,要找到礼物的送出者,几乎没有任何头绪可寻,对方像是刻意让我找不到他似的,掐断了所有的线索。
            我查看了泰迪熊的标签,询问了几家玩具店,又给钟表公司打了几次电话,一无所获之际,却在又一次翻看那本相册时,有了一个意料之外的重要发现。
            当我将照片从相袋里抽出,一一仔细端详时,发现在放学回家经过街头的一张上,旁边的玻璃橱窗里有一个人手持相机模糊的倒影。因为构图中心是自己的背影,第一次没能注意到。
            难以抑制心中的兴奋,我来不及换鞋,匆匆穿着拖鞋就跑去附近一家小冲印社,请他们把照片放大,加急件。
            大约十分钟后,放大了的照片递到我的手里。
            玻璃橱窗上的倒影依然那么模糊,一团光影中除却基本轮廓,连五官也看不清。
            “还能再清楚一些吗?”我失望地问道。
            “抱歉,我们家机器就这样了,或者你试试去原来冲这张照片的店。”店主说。
            “原来冲这张照片的店?”
            “是啊,”他说了一个名字,“你原来不是在他们家冲的吗?”
            “你怎么知道?”我十分惊讶。
            “他们家的LOGO啊。”店主说,“在机器下才能看出来。”
            我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正要回家,店主又补了一句:“你朋友拍得不错。”
            我的,朋友?


            8楼2013-08-17 22: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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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我去到那家冲印社。他们说,冲洗照片的人没有亲自来店里,照片传送、付费,一切都在网路上完成,快捷而隐秘,冲好的照片寄到如下地址。
              “看,我就是照片里的人,”连讲话都会脸红的我竟然流利地撒着谎,“我和父母去外地时,朋友搬了家,现在我得去找他。”
              那个地址是完全陌生的,湖滨路18号。
              我,离你越来越近,也越来越危险。
              站在湖滨路18号的门前,我问自己,要不要后退。
              还来得及,回到之前一潭死水却安全可靠的生活里。
              这一刻,我忽然意识到,尽管送我礼物的那个人还在暗处,他却已经深刻地改变了我的生活——我竟站在一扇完全陌生的门前。
              欢迎来到爱丽丝的世界。
              我伸手轻轻敲门。
              很久都没有回答,我环顾四周,空荡荡的楼道有点阴暗,一丝凉意如壁虎般“嗖嗖”地爬上我的脊背。
              我壮着胆子又敲了一下。
              “吱呀”,就在我准备离开时,门被推开了一条缝。
              幽暗的灯光下,出现在门后的,隐约是一张戴着黑色兜帽的脸,没有任何表情,皮肤白得如同瓷器,乌黑的眼睛如两只雪地上的冰窟窿,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我。
              全身的血液都涌到了我的头顶。
              “是你。”那人说。
              我瞪着眼,不敢答应。
              “我知道你会来,爱丽丝。”
              过了漫长的十几秒,那人又说。
              我知道自己应该逃走,但内心仿佛涌出某种更强的力量,拉住我的双腿,令我动弹不得。
              我们僵持着,我看出他是一个与我差不多同龄的男生,却看不出他脸上有任何一丝喜怒哀乐的变化。他倚在门口,盯着我的脸,像是在判断我的来意,似乎也没有关门的意思。
              “你是为那件事而来的,对吗?”他突然拉开门,伸手握住我的胳膊,面孔猛地凑到我的耳边,以一种亲昵的口气问道。
              “我……礼物……”吓坏了的我开始不断向后退缩。
              “礼物。”他轻轻地重复道。
              “是的。”我勉强定了定神,从书包里取出那只表,鼓足勇气对他说,“这个我不能要,还有熊,太大了,下次还你。”
              不料他却根本没有伸手去接,只是轻声对我说:“你喜欢它们吗?”
              “是的……”我慌作一团,“不,不,我……”
              “你无法说出自己真实的感受,对吗?”那男生突然上前一步,伸手捂住我的嘴,还是用和刚才一样轻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嘿,爱丽丝,你是在害怕些什么?”
              我被他的手捂得透不过气来,有一丝眩晕,不禁开始挣扎。


              9楼2013-08-17 22: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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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在害怕些什么?”
                “你在害怕些什么?”
                他的声音仿佛很近,又很遥远。
                “我这就要来吸你的血了……”他的嘴唇凑近了我的脖子。
                我汗如雨下,几乎昏了过去,听天由命地闭上了眼睛。
                然而片刻后,什么也没发生,没有利齿,没有血。
                仿佛周围的空气沉了一沉,我忽然醒悟过来,挣脱了他的控制,狼狈地跌坐在楼梯口。
                我忘不了那一刻——
                那男孩大约和我同龄,帽子已经拉下,他的头发染成栗色,乌黑的眼睛如蒙着一层薄雾,他微微带着讥诮的神情,无声地朝我做了一个口型。
                “大笨蛋。”当我辨认出来之后,不禁又惊又怒。
                整理好弄皱的衣服,我带着被羞辱的心情,把表盒放在地上,默默地拾起书包,向楼下走去。
                “你去哪里?”
                我不愿回头。
                “爱丽丝。”他喊着这个名字。
                我只得停了下来,回过头。
                他以一种美妙的姿态很随便地倚在门上,手垂在腿边。
                “你怎么知道我不是?这次我只是放过了你。”
                我怔怔地看着他,为他那种肆无忌惮的样子感到吃惊,但随即以自己平时罕见的强硬态度答道:“无聊的人才会做无聊的事。”
                他并没有显得被触怒,而是若有所思地把手放到唇边,“太严肃了,你甚至没有笑。我本以为可以令你开心——不喝杯茶再走吗?”
                听到这些话,我愣了一下——我是不是过于严厉了?
                但那狡猾的家伙几乎立刻捕捉到了我这一丝细微的神情变化,朝我深深鞠了一躬,念白似的唱道:“我会来看你,爱丽丝,带着花。沉默的爱丽丝,只要你答应我……”
                我头也不回地离开,在湖滨路上,愈跑愈快。
                天已经黑透了,到家的时候,妈妈却照旧只问了句:“作业做好没有?”
                他说到做到。
                正是秋天最好的时候,风有点微凉,放学的人如大群绵羊一样,熙熙攘攘地挤出校门。
                他像是已经等了挺久,敞着校服的领子,随随便便地坐在台阶上,伸着长长的双腿,怀里抱着一大捧紫色的三色堇。很多女生都好奇地偏过头去看,交头接耳。
                我低头匆匆走过,假装没有看见。
                本以为他会挡住我,或是喊我的名字,不料他却只是把花往我手上一塞,什么也没说就走了。
                “喂!你……”我拿着花,愣在原地。


                10楼2013-08-17 22: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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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1楼2013-08-17 22: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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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之后的一个星期,同样的戏码上演,天天如此。
                    终于在周五,我忍不住伸手拉住了他。
                    他看着我,栗色的头发落在眼睛上。
                    “我要和你谈谈。”我说。
                    “可以呀。”他笑了笑,明亮的光线下,我才注意他露出一颗尖尖的犬齿,“这里人太多,去小树林怎么样?”
                    但我不信他会在学校里置我于死地,再说阳光也没有把他烧成飞灰,于是点点头。
                    我们并肩走进树林,一路上都没有交谈。我手心里全是汗,他倒是顾盼自若。
                    “你为什么天天来我们学校?”
                    “这也是我的学校。”他笑道。
                    “带花来是什么意思?”
                    “你不喜欢花吗?”他拔下一枝,随手插在我发际,后退两步,“看,多漂亮。”
                    “别这样!”我摸了摸头发,把花扔在地上,提高了声音,“我还不认识你,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你的同学。”他忽然显得很正经,异常平静地答道,“比你高一级。”
                    “不可能。”
                    “随你信不信,我叫乔乔。”他说。
                    “那么你是在捉弄我吗?”我单刀直入地问道,“一个无聊的新游戏?”
                    “不,我注意你很久了,每天下午放学后,你都坐在教学楼背后的台阶上发呆。”他又恢复了平常的神情,嘻嘻哈哈地说,“因此我打算追求你。”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礼物已经还你了。”我说,“对不起,我该回家了。”
                    “等等,”乔乔在我背后喊道,“让我做你的朋友。”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发生的,也不知道那是否是他的真名,但在我还没意识到的时候,乔乔确实成了我的朋友。
                    唯一的朋友。
                    也许是因为他总是准时出现在校门口,也许是因为我根本没有别的朋友。
                    现在回想起来,他有一种超乎常人的摄人心魄的能力,如果他愿意的话。
                    几个月以来,他都是一个无可挑剔的朋友,完美得不像真的存在。


                    12楼2013-08-17 22: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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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请不要再送我哗众取宠的礼物,不要令我难堪。”我对他这么说。
                      他都做到了,除此之外,每天放学,他都到班上来找我,送我回家,目送我上楼才放心离开。因为这个,班上的女生偶尔也和我搭话了:“介绍给我们认识一下嘛。”有一回,一个女生甚至大胆地当面截住乔乔:“你哪个年级的?”令我尴尬万分,他却彬彬有礼地把手按在胸口,欠欠身道:“我是爱丽丝的朋友。”
                      于是女生们沸腾了。
                      “爱丽丝的朋友”成了他在我们班里的代号,每天傍晚,她们都趴在窗户上,打赌“爱丽丝的朋友”今天会不会来。这是那段时间一个固定的节目。
                      只有我知道他那副温文尔雅的样子全是在演戏。
                      不仅如此。每天睡觉前,我都会收到他发来的内容各异的电子邮件。
                      有时候是一张图。“你把熊还给了我,但我想你不会介意收到一朵熊形的云彩。”图片上,一个小孩子惊讶万端地仰望着,碧蓝的天空中,乳白色羊绒似的云朵果真是小熊的形状。
                      有时候是一首诗:“我愿做无忧无虑的小孩,仍然居住在高原的洞穴,或是在微曛的旷野里徘徊,或是在暗蓝的海波上腾跃……”
                      有时候是一段我看不懂的话:“今天暴雨,我在路上边走边想,如果这时手边有一只水母,也可以做一把透明的伞。你知道桃花水母吗,它是世界上最原始、最低等的动物,姿态优美,寿命却只有十天左右,对水质的要求却非常高,不能有任何污染。喂,你觉得来世做一只桃花水母怎么样?”
                      有时候干脆连文字都没有,只是一首歌。催眠般的男声,在夜里听起来如有魔力。
                      “是我自己唱的,很不错吧。”第二天他说,不知道是真是假。
                      我明知其中有诈,却无法自拔地沉溺下去。
                      渐渐地,每晚不打开邮箱检查信件,我就睡不着。
                      爱丽丝的朋友,他真的是我的朋友吗?
                      我知道,像以前无数次一样,他会离开,留下我一个人。
                      美梦终究会结束,因为我不配。


                      13楼2013-08-17 22: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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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第二个月开始,我就在他的要求下做了无数个心理测试,几乎把一辈子的都做完了。
                        它们之中既有非常专业的人格测试题,每一份的前面都冠有大师的名字,也不乏无聊的趣味测试,一看就是随手编来唬人的。
                        “我干吗要做这些?”我在被迫完成一份长如拉面的问卷后质问他。
                        “了解你自己啊。”他显得十分无辜。
                        “我肯定比这些傻瓜问卷了解我自己。”
                        “那你说说看。”
                        “我——”
                        我一张口,才发现说不下去。
                        是的,我了解自己,我知道我是一个沉闷、灰暗、失败的生物,在学校里,在未来我终有一天要进入的世界里,我的生命还不如宇宙间的一粒微尘。随便一个好一点的孩子,都可以把我取而代之,我的爸妈不见得不同意。
                        但让我怎样面对着乔乔,注视着他的眼睛,说自己就是这么一个人呢?我沉默了。
                        “你说不出来,你不了解你自己。”乔乔说。
                        “不是这样的——”我急得要流泪,“我——”
                        “好了,不是这样。”大约是我的表情太紧张,他像个大人似的拍了拍我的脑袋,“不过,你不像你自己想的那样,是一个沉闷、灰暗、失败的生物,你的心里有东西在发亮,很特别的亮光。”
                        他这么一说,我倒有点发懵。
                        “不,我没有。”我呆呆地说。
                        “不,你有。我有超能力,一眼就能看得到。”他笑道,“每个人都有。”
                        事实上,他也是唯一能够忍受我的沉默的人。
                        “你真的是一个无趣的人。”
                        坐在教学楼背后的阴影处,乔乔尖锐地向我指出。
                        “是的。”我承认道。
                        “所以你永远穿着大一码的校服,躲在人后,沉默寡言。”
                        的确如此,我低下头,针针见血。
                        “但这只是一个壳。”他突然说。
                        没等我反驳,他又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你有没有想过,这里有一个完全相反的你。衣服是星空一样闪耀的银色,什么都不怕,笑得很大声。”
                        “那不是我。”
                        “不,那正是你。”他笑道,“看我,我也是一个壳。”
                        “你是说——”
                        “跟我来。”他说,“我会让你明白。”
                        我们去了超市。
                        在我还没意识到会发生些什么的时候,乔乔已经从货架上拿了一包巧克力,以平常的步速走到一个摄像头的死角处,把它坦然地揣进了口袋。
                        “喂,你——”我叫道。
                        “嘘,不要吵,我们这就出去。”
                        “你疯了吗?这样会被抓住的。”
                        我拼命去拉他的口袋,他却拨开我的手,不顾我的再三劝阻,不断向前走,一直到了超市的门口。通过防盗门的时候,我浑身僵硬,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我知道,一切都完了。


                        14楼2013-08-17 22: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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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它并没有响。
                          “现在给你一秒钟,你可以去和他们说,我偷了东西。”他平静地说,“不然就跟着我逃走。”
                          我心里乱得如鼓点一般。
                          一秒钟如电流逝,我却始终没朝超市管理处迈出一步,于是乔乔拉着我跑起来,一口气跑到几条街之外。
                          “有趣吗?”他停下脚步,大声问我。
                          “一点都不。”我也大声回应,“这是犯罪。”
                          “是吗?”他笑道,“我第一次发现,你也可以发出这么大的声音。”
                          “不要笑,”我哽咽地说,“我没有告发你,因为我不想出卖朋友,但我要你自己去说,把东西还给人家,诚恳地道歉,也许还有救!”
                          他没理我,自顾自从口袋里拿出巧克力吃了起来。
                          “乔乔,你这人——”我急得夺过他手中的巧克力,却发现与之前他塞进口袋的并非同一个牌子。
                          我呆住了。
                          又连忙翻看他的另一只口袋,空空如也。
                          “一个魔术。”他笑盈盈地说。在乔乔的提议下,我们甚至一起去看过一次电影,这恐怕是我与他人交往的极限了。
                          那是十二月的事情,雪下得特别早。假如不认识乔乔,雪天我就只能缩在家里听广播。
                          而现在,我们全副武装,嘴里呵出白汽,前往本市的一所大学观影。
                          那是一群电影爱好者举办的小型活动,当天放映的是一个老掉牙的黑白家庭故事片,小而旧的礼堂里,放映孔射出的莹白光束不断旋转,仿佛来自UFO飞船,要吸进所有地面生物似的。透过被光照亮的跳动的灰尘,哈欠连天的我意外发现乔乔热泪盈眶。
                          “你怎么了?”我悄悄问道。
                          他久久没有回答,却突然抓紧了我放在椅边的手,力量很大,紧得我简直能感觉到他的心跳。我吓了一跳,惊恐万分,却害怕引起周围人的注意,没敢用力挣扎,过了一会儿,他又放开了。
                          片子足足放了三个小时,散场后走在学校的雪地上,每一步都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松树枝头挂着糖霜一样的白雪,空气清新而凛冽,我们都没有提起刚才的事。
                          “你喜欢这个片子吗?”乔乔以一种轻松的口吻若无其事地问道。
                          “有点闷。”我坦白地承认。


                          15楼2013-08-17 2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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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整整一周杳无音讯,没有电话、短信或是邮件。
                            “爱丽丝的朋友不来啦?”
                            “好像是,我早就说,她怎么会有那样的……”
                            “嘘,小声点。”
                            女生们的议论让我从脸一直红到脖子,如坐针毡。
                            我没有打电话,或是去他家里,甚至连他班上也没去。我不过是一个朋友,像他那种脾气古怪的男生,忽然莫名其妙对我发生兴趣,每天来找我,现在不再来了,也是很自然的事情,说到底我不过是一个朋友,或者连朋友也不是。
                            过去的几个月,就像我们看的那场电影,故事结束了,也就到了该散场的时候。只是,只是不会再有每一天下午放学时的期待,也不会再有每一夜入睡前的邮件,与乔乔并肩从雪地里走过的愉快时光,也许本来就是一场幻影。
                            我的沉默,我的无趣,我的卑微的心灵,令任何人都会感到索然无味。
                            他,放弃了我。
                            正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乔乔却出现了。
                            “对不起,全国赛封闭集训,走得匆忙,没来得及和你说……”他堵在我们班门口,急切地向我道歉。
                            “没关系,你不必这样。”我淡淡地说。
                            “你怎么了?”
                            “没什么。”
                            我有很多话想对他说,可是一句也说不出,女生们又簇拥在窗台附近看热闹了,因为乔乔,我灰暗单调的世界已经完全暴露在她们犀利的眼光之下了。
                            “哦,这样。那我们还算朋友吗?”乔乔的语速放缓了,他问出这句话的表情,带着一丝隔膜的傲慢,和提起他的家人时一模一样。
                            我咬着牙,没有回答,低头匆匆离开。
                            这一天之后,乔乔没有再来找过我。


                            17楼2013-08-17 22: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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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是,我常常在学校里遇见他,操场上,走廊里,几乎是每个地方。
                              更多的是在学校门口。
                              就像我们初见时那样,他坐在台阶上,不知道在等谁。
                              我经过的时候,仿佛能感觉到他在注视着我,但他一次也没有和我打招呼。
                              在梦里,我问乔乔,你为什么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
                              他冷冰冰的,没有一点笑容。
                              而后苦涩地醒来,一个人走去学校,又一个人回来。
                              微寒的春季过去之后,学校迫不及待地贴出了国外几所名牌大学的录取名单,我毫无意外地看到了乔乔的名字,自然,他拿到了全额奖学金。但不仅如此,校方还特别提供了一年到其他国家进修的机会。
                              早上晨会时播报了这一喜讯,所有人都啧啧称羡。他的名字经由老师念出,在空旷的操场上回荡,越发有一种遥远之感。
                              我心里很清楚,不等毕业,乔乔就要走了。
                              他是不会再来找我的了,甚至学校,他也很少来了。每一次经过校门,我都恍惚觉得看见他坐在那儿,但走到近处却又不是。
                              班上的潮流换得很快,女生们早忘了每天下午都会来的“爱丽丝的朋友”,开始流行用丝带编制手镯互相赠送。我也笨拙地试着编了一条,但无人可送。
                              一切又回到了开始的样子,好似什么也没发生过,比任何梦都更像一个梦。
                              就在我慢慢退回以往的生活时,却在一个晚上收到了乔乔的邮件,如果不是依然保持着每晚查看邮件的习惯,我一定会错过它。
                              爱丽丝:
                              你睡了吗?我还没有。
                              终于到了说再见的时候。
                              明天下午三点,我在校门口等你。
                              乔乔
                              除此之外再无只言片语。
                              三点钟不是放学时间,若不是真的决定去见他,我是应该在课堂上的。
                              他是要我作一个正式决定,而不希望我在放学时路过,勉强停下来说上几句道别的话。
                              我扭亮台灯,打开了没有还给他的唯一的礼物——那本相册,那里面充满了我各个角度的照片,却没有一张乔乔的照片,或是我们的合影。
                              封底是烫金的“FOR ALICE”,我哭了起来。
                              我知道去了只有更难受,但就这样再见是不行的。
                              下午三点的课我没去。


                              18楼2013-08-17 22: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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