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正纷纷落雪，六角美丽的晶体不重不轻地落在遒劲的枝桠，使犹如春天盛开的白梅花。空气干燥而撕冷，在这种天气里，连一张薄薄的纸片都可以成为致人命的武器，更何况那锋利的刀剑。
这里空旷却又安静，安静得就像是归去的路径。
他横卧在一片柔软却冻得坚硬白色毯子上，毯子上天然而成一块鲜红色的点缀。他匍匐在这里，却没有感觉到半分温暖。头顶的不是平常人家略向上翘起的檐角，繁华些的就如同是张翅欲飞的鹏鸟——他背朝着穹华苍青色单调却低沉，平缓的檐儿。
他的脑海突然变得清晰起来，竟然还记得不知被藏在记忆的哪个角落的事——小时候每当炉火渐弱，周围渐冷起来时，他就会把身子自然而然地蜷缩起来，呈现出一个索取温暖的模样，然后母亲就会惊醒，伸出一只胳膊将他整个小小的身躯环抱在怀里——他还记得那时她胸口那火热的一点温度，只是现在他做不到也得不到。
那一剑像是伤及了肺叶罢，不然这呼吸都似乎是刀子划过的感觉从何而来？
“君儿——”
“赫连兄……”
飘渺的声音软软地透过他现在已经失去效用的双耳，他不由失笑道，果然临死前的人都会出现幻听麽？他现在半张脸都埋在那冰冷的毯子上，嘴唇也被冻得青紫，唇角边缘还有已凝固的血液。
他终究是败了。
自古以来成者为王败者寇，这一点他比任何人都要清楚。自从他被那个生着一双如狼一般锐利孤傲双眸的男子领回去之后，他早就做好了今日的打算。只是可笑如他竟然却听见了只存在于梦中的称呼。
他笑了，笑容有些凄惨却很灿烂。
因为朦胧地意识中，他竟然看见了他们。那是他记忆中仅剩的温暖，那棵银杏树下，落了遍地金黄色的小扇儿，少年少女的面孔在那橙黄色温和的夕阳中变得不清晰。
“大哥……”
“赫连哥哥……”
他伸出一只手，想要轻轻拂去落在少女头顶的一片银杏叶，那银杏叶却突然自己张开翅膀飞走了——是起风了麽？他茫然地看着那飞走的一小点金黄，转身再看向那笑着喊着自己的少女，却猛地震住了。
他的手上……沾满了鲜血。
哪里来的血？他僵硬着回头，却看见了三具冰冷的尸体和那少女惊恐的表情。
冰冷的雪在他的呼吸之下竟然融化的少许，顺着他的唇滑向了他的喉咙，呛得他一阵咳嗽。几声轻咳带动了他整个身子，血块混合着唾液咳了出来，一阵窸窣落在他身上的积雪竟然滑落了，露出了黑色本应该贵重的长衣。
塞外的气候不知比他那家乡柔情小桥流水吴侬软语凛冽多少，一阵冬日里特有的寒风裹挟着冰屑，在他的耳畔回荡着。他张开眼睛，露出了一双深色的眸子，如同那大海般的广阔和那苍穹般的黑暗。
怕是过不了多久，自己就会被冻成一个冰人了吧，他想着，胸口那狠狠地一个窟窿反而成了小伤，在这寒天里那些鲜血早就凝固，伤口也不再继续扩大。只是心口那阵疼痛却不像身体的其他地方一样——被冻得僵硬麻木毫无知觉。他微微动了动淤红色有些肿的手指，他曾经是多么呵护这双手？这自己最满意的双手，可以写出另所有人佩服的狂草或小楷两种极端，可以灵巧的活动手指使得所有的机关术在面前不过是一堆废物，可以在一炷香的时间里端出热气腾腾的饭菜，可以布置出令人眼花缭乱的阵法，可以擎着他那最喜爱的名剑耍出一道道华丽的剑花，可以……
只是无论是多么美丽的过去，到了现在不过成了丑陋的东西——也许在以后就会成为一堆苍白的骨头。
少年背负一把古青色的长剑，古朴色木色的剑鞘牢牢束缚着那把刚刚饮尽了鲜血的剑身。一双浅褐色的眼睛还是一如既往的清澈，就好像没有看见这漫天的血光。数十人残破着肢体横在悬崖边上，红色的液体染红了数十丈的雪地。
自己赢了？
似乎还是有些不确认，少年再次向那深不见底的悬崖里看了一眼。悬崖边缘尖锐却光滑，没有丝毫可以作为缓冲的地方，如果是勉强攀上那凸起的山石却也只会被自身的重力划破手掌。更何况他已经受了重伤——他是死了罢？
“黎儿，你可以复活了……真的。”少年终于喃喃自语起来，周身散发出了一阵强烈的气流。最终又归于平寂——少年太激动了。那原来只属于那个人的秘籍，上面记载着可以使人起死回生的秘术。
那不过是一本薄册，封面暗黄，因为主人长时间的奔波变得十分破旧，然而就是这么一不起眼的册子上，却记载着世间最神秘的道术。
这可以起死回生的秘术，原本就是逆天的存在。
少年面前的人从来不在意这些，册子里面全部的内容他早已熟记在心中，留住这只会引来争端的东西不过是为了一丝念想。
如今毁了它，如何？
想到这里，他突然笑了。
那时他冷冷哂笑着，一脸漠然地看着少年。他宽大的长衫在这烈风中鼓起发出煞煞的响声，一手轻轻在袖中一探，一柄轻巧的古剑就顺着他的臂膊滑入了他的手掌，他稍微紧握住了它，这陪伴了自己二十三年的武器，散发着这绝不亚于冰雪的寒气。
楚双清，你一定要打败我的理由也无非就是它罢了。想要复活苏黎，你那唯一的爱人，这也是唯一的办法。
最终他还是没能毁了它。
他笑了，笑得愈来愈冷漠。
终于，他是败在了那曾经不忍释手的温度上。
果然，你说的没错——感情，有时候就是我唯一的破绽。
他一个人横躺在孤单的悬崖之底，渐渐地似乎又看见了那个小小的村庄。村庄的尽头有一座大院，院里生活着几户人家。每天到了晚上，孩子们玩疯了玩累了回去时，都可以看见那就仿佛是路标一样扭扭的炊烟。落红色的夕阳像一个——像一个大柿子！一个扎着两个冲天揪的娃娃嬉笑道，拍打着跟在身后吐着舌头的卷毛狗，快点走了，回家了！卷毛狗不满的抗议汪汪两声，却又冷不丁被另一个孩子在背后踹了一脚：哎真的快走了，我饿了。
他慢慢地跟在那几个孩子的后面，听着他们笑着打闹却也不制止——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自己已经死了——斜阳嗜血，将他的身体也映衬得鲜红起来——他伸手，一条胳膊毫无障碍地穿过了墙壁。
“哥哥，你回来了！”女孩拍手笑道，“我正打算去找你，现在也太晚了。”
“我……”他欲言又止。
“算了算了，你回来早才怪是不是，快些，娘就等着你会来开饭呢。”女孩不满地一瞪眼，转身走了，长长的秀发轮回波转，荡漾出一阵野花芬芳的气息。长长的裙带纷华缭绕，他不自禁地跟在她的身后。
“大哥，你回来也太晚了，黎儿可是从傍晚就在外面等你……”屋内有个大圆桌，圆桌边有五个凳子，空出来的一个明显是属于他的。少年撇撇嘴，挨着刚刚的女孩坐下，语气似乎是讨好道：“黎儿，我替你训他了，你别生气好不好？”
少女被逗乐了，咯咯咯地笑起来。
他看着，面目上也渐渐多了些笑容。
他正欲上前，想坐在那个自己曾经放在记忆中反复咀嚼的位子上，却猛然又愣住了。
一个青年——不，是少年，轻轻穿过了他如雾一般的身体，面庞上带着些有些尴尬却纯粹的笑容，就这么悄悄地拨开他的身子，来到了那圆桌前。
“抱歉呐……先生罚我抄了三十遍道德经，刚刚才抄完……”他有些腼腆，笑着入了座。
——那个座位，只属于曾经的自己。
而现在的我呢？
是了，他只能站在一边，看着——然后撑开沾血的利刃，将这一切埋葬在灰尘里。
他用力看了一眼终于齐了的圆桌，笑着的五个人。其中一个，就是他自己。
曾经那段温情，现在却都成了冬日里被冻住的花，脆弱不堪。
这样想着，他终于恢复了意识，面目上被冻起的液体，呈现出一种晶莹剔透的颜色，融化的雪水终于又再次冻住，和着那暗红色的血丝。
他用力睁开眼睛，试图再看一眼那曾经的记忆，却只是看见了陡峭山崖的四壁，那黑黝的峭壁向内张扬着，如同恶灵狰狞的五爪，即将要抓碎那濒死的身躯，拆之入腹。
黑风灌耳，然而他似乎又听见了一个声音——是了，那个自己一生命运的开端，即温和又寒冷的声音。
“跟我走罢，从今天开始，你的名字就是……”
如果那日自己没有跟着那个男人，又会如何？——是没有如果——但他又抑制不住的想着，也许会因为命运一样的牵引再次遇到他们……那样的话……他会完整地参加他们的婚礼，送上一份礼物，和一堆朋友灌酒，然后把所有人都喝趴下……
只是——是了，没有如果。
“……卿。”
他微微张开那少年时期龙眼儿一般黑又深邃，晰尘的双眸，就如同张开了命运黑色的双翅。只是那时候的他还不是之后那赫赫有名的……
“……赫连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