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头
大多数时候,拉尔艾斯是树顶旅店最博学的人。
作为一个旅店老板,这似乎有点不合常理,但要是考虑到他是个精灵那么一切也就顺理成章
了。
当然,法师排除在外,毕竟你一般很难打探到他们是否有真才实学。
所以当一个灰斗篷猛地冲过来纠住他的衣领往楼上拖去时,他很冷静;当他被掀倒在一张床
边门砰地关上时,他也很冷静;可当对方一把拉下斗篷露出一张属于他们族长的脸时,拉尔
艾斯终于感到他昏过去比较好的念头冒了出来。
可惜法利安并没有给他可怜的族人这个机会,“他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我的治疗魔法没有
效果?那些没用的祭司一个也治不好他!”
拉尔艾斯晕晕乎乎地朝床上看去,那里躺着一个精灵,墨蓝的额发黏在皮肤上,被痛苦的
汗水打湿了。这是个黯精灵,他想。但他还是站起身掀开他的被子,看看到底是什么情况。
“亚尔薇特啊,这太可怕了……”厚厚的绷带完全无法阻挡血液的浸染,暗红色一直蔓延到
棉被上。
拉尔艾斯念了个咒语,但没有任何事发生,魔法在他体内流动,却怎么也窜不出指尖。
吟游诗人的逸闻知识告诉了他一个答案。
“反魔法场——他周围有一个很重的反魔法场,他带了什么魔法物品吗?”
法利安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那是他的能力,能让他停下来吗?”
“我做不到——”拉尔艾斯停了下来,法利安冰蓝色的眼睛冷冷地盯着他,像在打量一座
冰雕的材料。
拉尔艾斯叹了口气。“……我需要探知他的意识,族长。这很危险,一旦过程中我的肉体
受到强烈的冲击,我的灵魂就会忘记自己是谁,那样我和他都完了,所以……”一个年轻精
灵的冥想不受控制,实在太过危险,这种探知只能由拉尔艾斯来完成。
他用手指在黯精灵的额头上划出一个代表“门”的符号,就这么潜入了精灵的意识。
一睁开眼,他差点稳不住自己的意识。
古老巨大的橡树,新月舞会会场的特产,但这不是重点——
在那棵树下,魔族抱着怀里的精灵吻他,力道大得像要把对方嵌进自己身体里去。在吻与
吻的空隙之间,拉尔艾斯听见了他的声音。
“布拉德,布拉德,利刃……”
哦,他早该想到的,能让法利安如此焦急的原因,黯精灵布拉德·法尔茨。而这个魔族
,无疑是他的挚友艾文·斯卡特,魔族的王。
这两人的友谊人尽皆知,是吟游诗人诗歌的主题之一,但是发展到这个地步……也不是不
可能。
拉尔艾斯伸出手,夜风吹拂着它。这太真实了,并非精灵的想象,而是确实发生过的事。精
灵很年轻,否则很难解释以法尔茨的性格他会认可自己做这种梦。
他摇了摇头。接触冥想中精灵的梦境是件十分危险的事,然而现在他不得不更加深入。他
闭上眼睛放弃自我认知的一部分——他将只是个忘记名字的窥视者。
布拉德像一道闪电,撕开了鬼族的防线。个人之力或许无关紧要,但对军心的影响却十分
可怕。
他身上总是有种能传染的不要命的惨烈劲儿,像希望那个单词一样是种回光返照的耀眼与温暖。
耳边的嘶吼震耳欲聋,拉尔艾斯默念着自己的目的地,回过头想找到点线索。
那一刻,他在主帅的眼中看见了火焰。
魔族的陛下有一双石蒜红的眼睛,其上常年覆盖着深虑的积雪。
春秋交复,酷暑灼炎,大雪纷飞。日复一日的处心积虑像松柏的泪缓慢结晶,琥珀凝固住了一团小小的火焰。
窥视者蓦然失语。
然而他凝视深渊,却被灼伤了眼球。
如果月城那些咬墨水笔的文人亲自看过一眼的话,就绝不会再怀疑吟游诗人的诗歌,比龙
骑的空战还耀眼的地面战,斯卡特与法尔茨同时在场时就能做到。
他们用动作唱诵战歌,用沸腾的血液向奥拉献祭。刀戈剑刃埋葬焦灼枯萎的亡魂,无边无
际的凄厉惨叫在刀光火焰中翻沸。训练精良有素的军队蜕化得原始而野蛮——却是最疯狂、
最无可抵挡的状态。
这时任何比喻都显得太过文雅,这种正面接触只能去描绘气势。即使是负责领队与指挥的艾
文与布拉德,在月城最伟大的作家迪迪达笔下也仅有一句话:“我无法描述…【把语言与动作
结合起来,但不要超过真实】,一旦形容他们我便做不到这点。或者说,他们是深渊与炼狱
?……不,火焰。”
那种号召力太过可怕,以至于拉尔艾斯差点陷了进去。他叹了口气,这精灵沉睡得如此之
深,竟还无法接触到核心。
理智点他就应该放弃,再下去他不确定自己能把持得住。但想想法利安的表情,拉尔艾斯
觉得他什么都干得出来。
算了,就当满足一下精灵的好奇心吧。
——……
…………
………………
拉尔艾斯猛地清醒过来,像溺水被救起的人般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脸上有些发冷,伸手一摸,眼泪浸湿了一大片。
他的族长抱着双臂站在那里,因为黯精灵仍未醒来而显得很不耐烦。
“他怎么没醒?出了什么问题?”
拉尔艾斯愣愣地看着他,名为心脏的地方不停地绞痛,几乎发出了不堪重负的颤音。
冰蓝色的眼睛,永不融化的冷漠。
他突然明白了史书上形容的一切。
“族长。”他轻声说,像是怕打碎一个玻璃制品。“您……还不愿醒来吗。”
风神历1233年。月神历历时百年的暗影瘟疫听上去那么遥不可及。与苍穹之泪齐名的世界
尽头姆露法斯,溯着时间站在这里,固执地拒绝真实。
冰蓝色的眼睛,永不融化的冷漠,月神的馈赠。
如果目睹过那样一场剧幕,对精灵而言,就很难再为什么打动了吧。
你可以抱着他说些不着边际的情话,你可以在战场上为他的背影而燎起火焰,你可以在神
殿里开玩笑逼他起誓,你可以不十指相扣而并肩而立,你可以在对练时隔着剑与匕首呼吸相
错品味年轻结实肌肉的力量,你可以藏到他家后就毫不设防专心谋划——
精灵追逐着那个他毫无办法的恶劣绵羊幼崽,它雪白的毛不见了踪影,他却僵立原地。
他的脚步在软靴下悄无声息,灰白的石碑间一片死寂。
手指沿着冰冷的头发慢慢向下抚摸,额头,眼睑,脸颊,下颔,最后又重新回到眼睛处。
“……五百年…?…八百年……?……有多久了啊,艾文……”
【月神历1822年——风神历元年】
【魔族之王 艾文·斯卡特】
他站在石刻的雕像前,满头墨蓝的发顺着轮廓垂下。对于一个男性精灵而言,它似乎长的
有点过分。精灵的头发生长速度很慢,那柔软地铺落的墨蓝夜空开了初芽的瞿麦,落了酢栗
的深秋。
“是的,我记不清…呃、你的脸了,艾文。不过现在你让我想起来了。”
“你的眼睛不在这里…”他的手指划过灰白的眼球,轻轻叹息。“但那没有关系。我忘不
掉它,艾文。”
“Ol phu' chath. (它是火焰。)”
你会感觉自己闯入了别人的地方。那个黯精灵低下身去,在石像的额上吻下。盛满了悲哀
的金色双瞳阖上,关上了从终焉尽头凝视的目光。
那是一段不该被窥探的历史。它开始于战争,落幕于和平。斯卡特陛下二十三岁娶妻一生
却未有子嗣的原因,也不过是被这场超出爱恋的感情燃成了灰烬吧。
精灵都很排外,然而指责他们无疑是种极为幼稚的行为。上千年的漫长生命只有龙类可以
相比,冷漠是种保护,使他们不至于为了可以预见结果的感情而痛苦。
如果看见了那个亲吻石像的精灵,每个同族都会对那种剧痛感同身受。它悲哀得让人无法
呼吸。
那就像用手去抓一把细沙,用臂去环抱风烟万里。理智在沙漏下流动成疯狂,用灵魂交换
最炽红的炭在每一个角落烙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