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见！用你的话来形容，他是个死不足惜的弱者。”
吕叶英喜欢与她青梅竹马的渊夙，这位郁郁不得志的皇子，一双凤目极具帝王气象。手段与才干，他一样不缺，要耐心等待的仅是时机。“终有一天，我会取代那位无能太子，让叶英当太子妃。”渊夙笑道。
“吕氏一族定会辅助渊夙殿下的。”吕叶英也笑了。朝野中，废嫡太子的呼声从未停息，皇后频频宣吕叶英入宫，她来到宫中，却只见清秀的白衣太子与小宫女。小宫女依旧傲慢：“吕叶英，太子要与你说话。”
“太子殿下‘能说话’么？”吕叶英不无讥讽地试探。
小宫女露出火焰一般的眼神。“太子要说话，自然由我代言。”
传言在宫闱中，被宫女们用动听的笑声描绘著：“听说了么？那些太医们只因说了实话，就被皇后娘娘治了死罪。”
“哎呀呀，那些老头儿整天对著草药，处事不够圆滑。”
死亡在宫中触目可见，鲜血染在地上也被当做落花，而渐渐地，血之花盛放出新的流言。“太子殿下爱上了吕氏的千金，叶英。那可是与渊夙皇子有婚约的姑娘。”
“这，少不了横刀夺爱。”
“太子殿下会横刀夺爱？哎哟，别开玩笑了……”
“你别忘了，还有皇后娘娘。”
渊言时常做一个梦，梦里青烟弥漫，他是啼哭的婴孩，倏然一滴冰凉落在他的眉心。随后，他听到有女子失声恸哭，她说孩儿，娘不嫌弃你，从今往后一定保护你。
梦中的哭声恍惚而轻柔，并不令人忧伤，至少，渊言他没有哭。
每当渊言从梦中醒来，尽收眼帘的，是寂静孤清的宫殿。日夜周而复始，像夜幕一样高耸的宫墙内，渊言惟有穿著质朴纯净的白衣，才能不害怕侍卫森寒的佩剑。悄悄走过花荫，常会听到宫女们在说他，太子殿下如此软弱，对皇位而言只是一件美好的摆设。
“不过，太子很温柔，对著我们也会微笑。”
“除了笑容也就一无是处了。”
“没错，他不该生在帝王家。”
然后她们笑了起来，渊言躲在暗处，落在白衣上的阴影都仿佛刺骨冰冷。他没有告诉母后这些。岁月流逝，无声的版图缓缓蔓延，直到渊言十岁时，母后遣来一位玲珑的小宫女，她叫明朱。“太子殿下，奴婢会读心术。”明朱一笑解千愁，“殿下心里在想什麽，明朱都明白。”
“殿下心里在想什麽，奴婢都明白。殿下是在想……”
一束晚风悠悠荡著秋千。坐在紫藤花下的白衣太子，他从不说话，只有明朱在喋喋不休：
“殿下很伤心，因为每次与吕叶英说话，她都十分冷淡。”
渊言蹙著眉，眉心的青色印记由淡转深。他轻叹了一声，又笑了一声。
“……罢了？”明朱嘶声道，“殿下，不能善罢甘休！殿下告诉奴婢，是否很喜欢吕叶英，喜欢得想要占为己有？”

渊言整张脸都红了，跳起来就跑，明朱紧随其后：“奴婢用词太粗俗了！奴婢的意思是，殿下想让吕叶英做太子妃么？”
少年的身影慢了下来，夜色从檐角中缓缓渡出，落在少年单薄的肩上恰似一圈暗蓝水痕。他黯然地摇了摇头。
“殿下……撒谎呢。”
太子殿下喜欢吕叶英。
太子殿下不懂得什麽叫横刀夺爱。
但这并不意味著，皇后娘娘不懂得，明朱不懂得。
吕叶英再次入宫的时候，被明朱带人捉住了，关押在一处遍布尘埃的宅子里。明朱笑道：“吕小姐，恭喜你，你要做太子妃了。”
“皇族联姻，被你们扮成家家酒了吗？”吕叶英大骂著敲门，“放我出去！”
明朱笑得很嚣张：“吕氏一族在军中多掌要职，皇后娘娘早就想拉拢你们，难得如今有了机会。况且，吕叶英，渊言殿下喜欢你。”
她的话音刚落，门已轰然粉碎，吕叶英只凭一掌，就从裏面冲了出来。“我乃将门之后，并不是娇弱的大小姐。”她冷冷地说，“明朱，我早就看你不顺眼。”
“真巧，吕小姐的矫情，也让我相当不顺眼。”
明朱轻一挥手，令其他人退下。吕叶英抽出藏身的匕首：“嚣张的小宫女，我每次入宫见到你，都恨不得杀了你。”
“带武器入宫，可是篡位谋逆之罪。”明朱偏一转身，躲过了呼啸而来的匕首，她的身法轻盈如燕，令吕叶英吃了一惊。
“你会武术？”
小宫女不笑了，扬起明珠美女般的脸庞， 淩厉地望了吕叶英一眼。这一眼，仿若彻骨寒冰，随后她的手像毒蛇一样突袭，五指尖尖抵住了吕叶英的咽喉。“吕小姐，请如实相告，你是怎麼看太子殿下的？”
“他是个废物。”她不屑。
“所以？弱者就不配活在这世上？”明朱大怒。
“不错，他死不足惜！”她喊，“明朱，你逼我当太子妃，新婚之夜我就会把渊言干掉。”
明朱收回手，她怒极了，唇边反倒勾出梦魇般的微笑。
紫藤花开得太美，宫女们秉烛夜游，也喜爱聚集在花架下。“听说了么？吕叶英被明朱给软禁了起来，两天只能吃一顿饭，饿得气若游丝。”
“可怜可怜！不过，这女人扬言要杀了太子殿下，是被疯魔附身了不成？”
“明朱也是个妖怪，继承了皇后娘娘的一切阴狠手段。”
“宫女从不缺少妖魔鬼怪，对吧？”一名宫女笑著说，烛影像小蛇悄悄游过她们的脸庞，忽然出来一阵冷风，烛火全熄灭了。
然而下一瞬，宫门被大火焚烧，一只精悍的骑兵冲入皇城，所过之处，血流像银河一样飞舞在黑夜里。
为首的少年骑一匹枣红骏马，纵身跃过刀光剑影，他盛赞这辉煌的夜晚，能让他得偿所愿。“渊夙殿下！”随从们呼道，“是否该派人去救吕小姐？”

他们穿过桃花林，来到一片苍翠的竹林中，渊言喜欢极了，原地盘旋著不走。“殿下想住在竹林里？”明朱幽幽道，“竹子最招毒蛇了……”
“是真的。”吕叶英附和道。竹子清雅，奈何蛇最喜欢。
孤陋寡闻的少年登时被吓跑了，须臾转个圈儿又跑回来，原地跺了跺脚。他不爱说话，表达情绪的小动作却一套接一套，吕叶英不禁猜测道：“渊言的意思是，哪怕有蛇，也要住这里？”
她猜对了。少年弯下双眸笑望著她。
并不需要什麽“读心术”，只须细心一瞧，少年心事都单纯地写在了脸上。明朱和吕叶英搭竹屋的时候，渊言像幽灵似地晃来晃去，羞愧地觉得自己帮不上忙，叶英便喊他：“你去取些泉水回来。”
少年低头四顾。
“没有罐子？”吕叶英把一截竹筒递给他，“就用这个好了。”渊言接过，开心跑走的脚步声又轻又软，吕叶英好奇怪：“……他觉得竹子很有趣？真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孩子。”
“他是在高兴。”明朱忽然说。
“高兴什麽？”
明朱沉默了。从此往后，她便很少为渊言说话，任凭吕叶英猜测。
小屋造好了，从小镇上买来火石，明朱却忘了买蜡烛。渊言把门窗都打开，吕叶英猜测道：“渊言觉得有月光就好了？”
猜对了。
月光皎皎的夏夜，渊言望著窗外的星星，手指在夜幕里不断地游移。吕叶英猜测道：“渊言想看萤火虫吗？”
又猜对了。
渊言没见过萤火虫，那些绿幽幽发光的小生灵，据说喜欢栖息在水边。他们一起去找萤火虫，渊言与吕叶英沿著江边走，明朱始终沉默地跟随。
好几天都一无所获。
好几天都细雨纷纷。竹林里水香馥郁，小屋仿佛凝在一块青玉里，温润而清凉。皇权纷争，整个喧嚣的世间都与他们骤然遥远，这儿没有什麽废太子，也没有什麽将门之女，只是三人隐居般地生活。雨不停，沿著白昼、黑夜，溶化著月光清冷的颜色一滴滴地轻响。犹如弦歌，如梦如幻，让雨中人顷刻忘尽了岁岁年年。
吕叶英甚至会痴痴地想，这麼多的雨，流进海里，海能装得下么？
会不会满满地溢出来？
她竟然也有了一些天真的幻想，自然是受了渊言的感染。喜穿白衣的废太子，总是天真地笑著，只在偶尔，他躲在暗处握著一块绣著断峰的残布，神色郁然。终於一次，吕叶英忍不住问他，这是什麽？
少年依旧淡淡地笑，在她手心里写道：是母后的遗物。
又写道：我从不恨你，不恨渊夙。一切祸由我起。只是母后临终前叮嘱我，连自己都不能恨。
吕叶英冲出门去，撞见归来的明朱。明朱诧异道：“吕小姐……你哭什麽？”
“我忽然觉得……皇后或许罪不致死……”

他在她的手上写道：你该走了。
“你——赶我走？”
是放你走，当初约定好的，不是吗？渊言写道，渊夙一直在找你，他很著急。
渊夙。
吕叶英怔住。她这才想起青梅竹马的渊夙。渊夙终於得偿所愿，当了太子，而吕叶英，应当做太子妃的她，如今竟然甘愿呆在一片竹林里？
少女的心窍顿时如蒙灰般的混沌，任由渊言悄悄逃走，白衣带起一阵清风。这段岁月仿佛一场青春迷梦，吕叶英抬头，只见无数竹子破梦而出，从眼前迅速蔓延至湛蓝长空。
她梦醒了。抑或说，她明白太迟了。
“你现在才要爱殿下，是太迟了。”明朱来向她辞别，“你与我们之间本就是隔著楚河汉界——”
“不错，这段日子真是如梦一般。”吕叶英笑著欠身，回头走，不停地走，触目的青竹渐渐消退。
她堕入熟悉的红尘。
来到镇上，她要渡江，人们却告诉她：“小姑娘，这几天不能渡江。”
“为什麽？”
“八月海龙王不高兴，带兵杀入江口，浪很大不能行船。”
少女顿时彷徨，坐在江边，呆呆望著浑浊的浪。暴风雨一般的马蹄声纷至沓来，她也毫无知觉，直至，有熟悉的力度握住她的肩膀。“叶英，抓住你了。”
俊美的凤目少年对她粲然一笑，如同小时候，他抓到了玩迷藏的叶英一样笑著。少女怔了怔，随即大哭著投入渊夙的怀抱。渊夙是她熟悉的，薄凉、好强、秉持弱肉强食的法则，这个青梅竹马的阴狠少年，是吕叶英爱慕的一切。
要再爱上渊言，已是太迟了。
“为什麽哭？废太子欺负你了吗？”渊夙阴沉沉地问，“我得到线报说你在竹林小屋里，那里却已是人去楼空，我一把火烧了。废太子在哪里？我杀了他。”
“没有欺负！渊夙，放过他。渊言只是一个弱者，让他从心所欲地活著吧……”
“从心所欲？”渊夙玩味著这个词，“只有一种人能够从心所欲。”
“什麽人？”她问。
“死人。灵魂如萤火自在飞翔。”
渊夙带走了吕叶英，却留下随从在镇上调兵，四处搜人严查盘问。这一切都被明朱看在眼里。“渊夙好阴险呀。”她轻嗤道，“把叶英还给他了，却还想暗地里解决掉我们，这位将来的皇帝真不能小觑！”
渊言轻扯她的袖子，示意道，我们走吧。
“我们沿江逃跑，这很冒险，但渊夙必定料不到。”明朱拉著渊言的手，“跑去海边看海呀，如果殿下喜欢海盗，正好，奴婢便掳一个来顶替叶英。”
少年不禁莞尔，他明白，往后只有她与他相依为命了。
树叶间漏下一道一道绿幽幽的光，从渊言脸上飞过，恍如萤火，冰冷而轻柔。
他们不停地跑，直至眼前豁然开朗，万里长风，惊涛拍岸的江水，水色混沌昭示著一场巨变。是沧海东来。明朱拉著渊言爬上陡峭的岩壁，步步惊心。风很大。吹开了少年眉心上白练。

丑陋的伤痕又露了出来，不仅丑陋，还在流血，在少年脸上宛如一弯噩运的讥笑。
明朱心一沉，撕下了袖子给他包扎，渊言恍恍地笑著，像在问，我会死么？
“死？殿下十岁的时候，太医断言殿下十一岁会死，殿下十一岁的时候，太医断言殿下十三岁会死……那些太医都死了，殿下还活著！什麽狗屁毒药，长年便会渗入骨髓的废话，殿下别信……”明朱刚给他包扎好，血又汹涌渗出，犹如潮水无法阻挡。
殷红色无比绝望，沿著渊言的眉尾滴下，他却在笑：“明、朱。”
乌鸦般苍凉的声音，仿佛意味著，一切皆不长久。
“殿下不必说话。”明朱搂住他。涛声震耳欲聋。她想起第一次见到他，渊言才十岁，清秀的男孩握住她的手，温柔楚楚地笑，仿佛无暇的灵魂。渊言不该生在帝王家。他根本不该活著！
天地从不仁慈，再美好的一段时光，也被海水冲刷成噩梦。
此时此刻，连绝望也是多余的。
“明朱、明、明……”少年低低唤著。
“奴婢在。”她只有哽咽地答。
“我很、很、好。”
“殿下千岁。”
“不知道、叶英、她、她好不好……”
“她将来是皇后，皇后娘娘万安。”
耳畔传来松了一口气的轻叹，仿佛飞逝的萤火。渊言不再说话。只有明朱在喋喋不休。
“殿下，我们还没去看海，海却来看我们了。”
“殿下，如果看到海盗，我就拉著你跑。”
“殿下……”她贴著他冰冷的面颊，毫不迟疑，狠狠地一吻。海水顷刻淹没了她的眼睛。
数日后的拂晓。有晨起的渔夫，看到一名玲珑的少女，拉著少年在海上飞快地奔跑。晨光中淡金色的水汽轻盈四散，少年衣袖飞舞如雪白的浪花，他回头，最后望了尘世一眼。
苍茫海水缓缓地退下岩壁。一块绣著断峰的残布，在水中几经浮沉，最终，还是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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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