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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翩翩——迟子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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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馆的讨论让偶打开了记忆的闸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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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楼2007-11-20 16:19回复
    天还睡着呢,柴旺家的就醒了。她怕惊醒柴旺,便抱起被子底下的棉袄棉裤,下了炕,摸到鞋,提着它们到西屋穿戴去了。昨夜炉子断火早,屋子冷飕飕的,柴旺家的光脚走在水泥地上,就有踏着霜的感觉。她鼻腔发紧发痒,知道是喷嚏在里面鼓噪,便用棉袄掩住口鼻,三步并作两步地快走,忍到腿迈进了西屋的门槛,才把喷嚏打到棉絮里。 
      柴旺睡着,他有理由睡得沉,昨晚他吃了两样好饭呢。 
    第一样好饭是端到桌子上的一锅肉片酸菜粉丝汤。后院的王西林家宰猪,柴旺家的打开钱匣,手指在一堆花花绿绿的钱间抖来抖去的,想到狱中的儿子时就合上了钱匣,可一想到柴旺消瘦寡黄的脸时,又忍不住掀起钱匣的盖儿。最后她还是摸出十块钱,买回一窄条五花三层肉,连着皮切成均匀的长条,加上花椒大料、蒜瓣葱段,用白水清煮。她没有炝锅,一是为了省点豆油,二是觉得肉里存着肥油,慢火煎熬后,油星自然会抽身而出,一颗颗泛起,汪在汤面上。当油星越聚越多,汤面有了星空的气象时,柴旺家的从缸里捞出一棵酸菜,切成丝,投进锅里。美艳的肉条和暗淡的酸菜在炉火的煽动下,开始了不间歇的亲吻。肉香味飘了出来,汤汁也逐渐缩紧了,这时再把一绺白胡子似的粉丝撒进去,看着它由僵硬变得柔软,通体透明,像一缕缕光把汤照亮时,就可以把汤锅从火炉上撤下来了。 
      柴旺每天出去找活儿干,总是天黑了才回。好像一个靠力气吃饭的男人,若是在天光明亮时归家,就是无能和懈怠的表现。不管柴旺这一天揽没揽到活儿,挣没挣到钱,只要看见丈夫踏进家门,柴旺家的心里就会泛起一股怜惜之情,赶紧把温热的洗脸水端来,让他洗去一天的风尘:再把饭菜摆上桌,让可口的饭食除去他身上的寒气或暑气。当然,隔三差五的,他们也会相拥着,在暗夜中合唱一折“鸳鸯戏水”的戏,然后心满意足地睡去。柴旺向老婆求欢的时候,通常会说,我想吃“那一口”了。 
      昨晚,柴旺蹬着三轮车回来,看到老婆端上桌的那锅肉片酸菜粉丝汤,就像被阴雨笼罩了多日的人突然看见了太阳一样,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他们守在锅前,一碗连着一碗地畅快地吃。汤锅见底儿了,柴旺身上的另一种力气也滋长起来了,他在老婆洗刷碗筷的时候说,我要吃“那一口”。柴旺家的嗔怪道,我就知道,给你吃了“这一口”,你就会想着“那一口”!柴旺嘿嘿笑了,说,还不是你把我的那根馋虫勾引出来了?


    2楼2007-11-20 16: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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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柴旺家的说,咱过年不像有钱人家,凡事都得弄个齐全。咱割上二斤肉,包上一顿萝卜馅饺子当年夜饭,再买上挂鞭炮放放,就算过年了! 
        你也不添置件新衣裳?王店说,我前天上城里去了一趟,自由市场卖的花布衫,才四十块,绿地红花,才俊呢。 
        我都半大老婆子了,穿新的谁看? 
        你家柴旺看哪。王店说,再说你也不显老,眉眼也好看。 
        柴旺家的笑了,说。柴旺吃饺子不爱吃皮,看人也不看皮,我就是穿着金缕玉衣,他不搭眼,等于白穿! 
        王店嘟囔一句,他爱吃馅啊—— 
        这“馅啊”二字让柴旺家的想起了昨夜的缠绵,她羞涩地笑了。王店大约也意识到自己讲了可笑的话,跟着笑了。他晃着兔子对柴旺家的说,拿回去过个年吧,是我在北山套的。 
        柴旺家的一迭声地说,这可不行,你让我白捡树皮,已经感激不尽了!这兔子您自己留着吃吧, 
        王店说,我套了两只,有哩。你拿去吧。 
        柴旺家的便不好拒绝了。她在接过兔子的时候。心想这种野味咱可不舍得吃,让柴旺悄悄卖到饭店去,得来的钱一半自己留着,一半给老人买点吃食。 
        王店早已把树皮堆在一处了。这样柴旺家的带来的铁挠子就派不上用场了。她很快装满了两麻袋树皮,把它们搭在车上。自行车的后轮被这一左一右两个麻袋夹击着,就好像丢了一只轮子似的。王店把兔子放进篮筐,柴旺家的道着谢,踏上了回家的路。 
        天好像刚刚打过一个喷嚏,看上去神清气朗,透出活泼的亮色了。星星全然不见了,雪路也亮了。柴旺家的心情很好,她想趁着腊月天多捡点树皮回来,这样,正月就可以睡上几个懒觉了。城外的路弯弯曲曲、凹凸不平,柴旺家的握着车把,小心看着路。口中呼出的热气与冷空气聚合后,很快又给她的刘海和睫毛濡上白霜。霜越积越厚,不久便把眼帘遮盖住了,她看不清路了,不得不停下来。她边清理霜边对它说,你个短命的,投胎到我眼毛上亏不亏啊,你要落脚就到树枝上去,起码还能活半冬呢。兴许是跟霜说了俏皮话的缘故,她再次骑上车后,觉得身上力气足了。她拼命蹬着车子,很快就进了城。城西的平房上已有炊烟升起了。 
        太阳还没出来,柴旺家的已经于完了一件活儿,她很愉快。她推着车子走进院门的时候,听见邻居刘老师家的狗“唔唔”叫着,知道它这是和自己打招呼呢。她说,空竹,我回来了,谢谢你帮我看门啊,过年时我赏你个肉包子吃。 
        柴旺家的把树皮倒在院墙下,将空麻袋放进仓棚,拍打掉身上沾着的木屑。提着兔子进了门。柴旺刚起炕,正睡眼惺松穿棉裤呢。他见老婆提着只毛茸茸的兔子进来。惊问道,你这是从哪里弄来的? 
        贮木场的王店大哥套的,说是送给咱过年吃。柴旺家的说。 
        你又去北山搂树皮去了?柴旺心疼地说,看看脸都冻红了,外面冷吧? 
        二九了,能不冷吗?柴旺家的说,你今天出门时把这兔子带上吧,找个饭店卖了。 
        柴旺说,这是野生动物,明目张胆地卖,让人抓着会罚款的。 
        柴旺家的说,这么说王店大哥套兔子也是犯法的了? 
        柴旺系上裤腰带,跳下炕,说,那是了! 
        柴旺家的“啧啧”地说,真难为了王店大哥! 
        柴旺说,你把毛衣拆了,给王店织毛袜子,现在又一口一个王店大哥地叫,以后我可不能让你去贮木场了! 
        毛袜子你不也有份儿吗!柴旺家的笑了,说。我不是早告诉你了吗,他都六十多了,人家是可怜咱! 
        柴旺穿上鞋,跺了跺脚,说,六十的人就不能吃“那一口”了? 
        柴旺家的朝男人的屁股上踢了一脚,说。我看你在外面学坏了! 
        柴旺被踢出一个屁来,这个屁像爆竹一样炸响。把他们夫妇逗笑了。柴旺说,今年兔子少,一只少说也能卖一百块。卖了钱,你给王店买上两瓶酒,再买上几斤核桃和红枣,过年了,算是咱的心意! 
        我也是这么想的哩。柴旺家的愉快地说。 
        太阳说出来就出来了,柴旺家的去灶房烧火的时候,发现玻璃窗已泛出橘黄的光晕,是晨曦扑在上面了。柴旺在她身后说,进了腊月后,卖春联的生意特别好。他发现那些春联都是印刷的,红纸上的字不是烫金就是烫银,春联的内容也大同小异,不新鲜。他有一个点子,要是自己写了春联出去卖,全城可是独一份,肯定赚钱!这生意不需大投入,买些红纸、墨汁就行。柴旺家的说,就你那两把刷子,写的字跟蟑螂爬似的,再说你又不会编词,别做这个梦了!柴旺说,我是没那水平,我可以和人合伙呀!刘老师家的春联不是年年都是自己写的吗,他那字敦实、受看,我买纸墨,他写,然后我拿出去卖,得到的钱对半分,省得他一天到晚在家闷着! 
        柴旺家的说,看来你也没白在外面混,还懂些生意经了!


      6楼2007-11-20 16: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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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哪里还有家的样子啊。里屋的地上到处是碎片,有暖瓶的碎屑、杯子的玻璃渣和茶壶的瓷片。想必这些物件被砸时都盛着水,地上水淋淋的。刘家稳坐在轮椅上,脸色铁青,嘴唇灰白,喘着粗气。刘英呢,她蜷缩在写字桌下,哭得抽噎了,已经起不来。柴旺家的去扶刘英,柴旺则对刘家稳说,你看你们还是做老师的,怎么这样?夫妻间有什么大不了的? 
         
        刘家稳停顿了一刻,也掉下眼泪,他说,柴哥,咱们这么多年的邻居了,你也看见了,我容易吗?我残是残了,可我在家什么不干啊?连老娘们的活儿我都得做,可我落得个好吗?她在外背着我跟人胡搞! 
          刘英本来安静一些了,丈夫的话又使她激动了,她挥着胳膊。嘶哑着嗓子申辩,我冤枉,我没有啊,你怎么就不信任我呢,我白白跟你过了二十几年,白白给你养了那么一对好女儿—— 
          刘家稳说,前两天刘英拿回家一个颈椎治疗仪,说是单位发的。一开始他信了。可是后来一想这个东西比较贵,二中教师的工资有时还会拖欠,怎么可能有钱发它呢?他今天下午就给过去的同事打电话,都说二中最近只给老师发了一箱苹果、两袋元宵作为春节的福利。他这才知道刘英跟他撒了谎。刘家稳说,这个东西一定是当年跟他一同追求刘英的那个人给买的,如今他发达了,当了教育局局长,有小车坐,什么东西单位报销不了?刘家稳指着刘英说,你看我无能了,就跟那个字写得像蟑螂爬一样的人偷偷好了!你还嘴硬不承认!我告诉你,刘英,我刘家稳不是寄生虫,不是癞皮狗,我给你自由,明天我就摇着轮椅上法院跟你离婚去! 
          刘英失神地看着柴旺,柴旺汗如雨下。他的一生还从来没有经历过这么尴尬的时刻。好像哪个人栽赃他,把偷来的东西放到他兜里。让他有口难辩。他看了看老婆,看了看刘英,看了看刘家稳,又看了看地上的那一摊碎片,明白他如果不说出实情的话,刘老师家的婚姻就真的成了地上的那摊碎片:而如果他说出实情的话,自己的婚姻则可能成为了那摊碎片。 
          但柴旺还是咬着牙道出了实情,他说的时候汗如雨下。 
          刘家稳平静下来了。刘英也平静下来。不平静的是柴旺家的,她慢慢撒开紧握着刘英的那只手,摇晃着站了起来,脚踩着那摊碎片朝外走。刘家稳问柴旺,你花多少钱把那个玩意买回的?柴旺木然地说,六百六。起身去追老婆。 
          柴旺家的回到家,先是把锅盖掀开,一块热气腾腾的枣糕已经蒸好了,它看上去就像一朵盛开的莲花,鲜艳蓬勃,散发着淡淡的香气。她小心地把它从帘子上取出。放在面板上,刷了锅,又盖上锅盖。灶里的火已经快熄灭了,柴旺家的蹲在灶坑前,看那几块隐隐发红的火炭。看着看着,她站起身,回屋将柜子上放着的那些没卖完的春联和福字一股脑地塞进灶里。纸一接触火炭,就跟闪电接触了乌云似的,立刻会爆发出激情。不同的是后者爆发的是滂沱大雨,而前者爆发的是熊熊火焰。锅受了这团烈火的煽动,立刻“吱吱”地叫起来。柴旺家的待火势弱了,又跑回里屋,拎出那件蓝地白花的新袄罩,团了一下,扔进灶里,它立刻变成一团火焰。不同于纸的是,袄罩燃烧时散发出一股难闻的气味,好像是放了一个臭屁。 
          柴旺不敢跟老婆说话,他也不知道该怎样解释自己的行为。夜深了,柴旺铺好了两床被子,但柴旺家的上炕收起了一套,把它搬到儿子的房间去了。她去那里睡了,还把门插上了。半夜,柴旺听见那屋传来嘤嘤的哭声,他的心都要碎了。他怕老婆发生意外,一直睁着眼小心地听着动静,凌晨三点左右的光景,那屋传来了均匀的鼾声,柴旺这才放心地睡了。 
          柴旺睡着不久,柴旺家的就醒了。她躺不住,就穿衣起来。隔着灶房,能听得见柴旺的鼾声,她在心里骂了一句:没良心的,你倒睡得香!柴旺家的仍然伤心着,她不想呆在屋里,就到户外透气去。天还黑着,她的心也黑着。空竹隔着院子向她低声打着招呼,她没有好气地说,瞎哼什么,一边呆着去。她想起了北山的王店老人,不知怎的,她特别想见到他。柴旺家的推上自行车,惯常地带上两条麻袋和铁挠子,出了家门。 
          路上一个行人都没有。风很小,但空气异常寒冷。快近除夕了,夜空是暗淡的,月亮只露着浅浅的一条弯线,柴旺家的望了一眼。觉得它很像一个冷笑。她骑上自行车,慢慢蹬起来。她的腿和眼从来没有这么不中用过,腿发木,眼发花,走着走着就下了道,连人带车不停地滑进路边的雪窝里。等她跌跌撞撞地到了北山贮木场时,已被摔得浑身酸痛。像以往一样,早有一堆块大肉厚的树皮堆在那里了,柴旺家的把它们一片片地塞进麻袋里,捆绑在自行车的后座上,然后拍打着身上的木屑。干完活儿,曙色微现,柴旺家的朝王店所住的小屋走去,那里亮着灯。守夜的人如果睡着了,喜欢亮着灯,看来灯也是守夜人啊。柴旺家的敲响了那扇门。王店以为发生了什么事,很快打开了门。一股热气扑出来,王店只穿着一条单的黑线裤,一件蓝背心。他露着的胳膊是古铜色的,那么的饱满。 
          王店吃惊地问,柴旺家的,你不是说过年前够烧的,不来了吗?柴旺家的委屈地叫了一声“王店大哥”,扑到他怀里,哭了起来。王店抱着他,什么也没问,任她哭。王店一开始是松松地抱着她,后来是紧紧的,柴旺家的感觉到肚腹处突然间被硬硬的东西给抵着了,她就像撞了鬼似的激灵了一下,不再哭,从他怀中挣脱出来,跑了。 
          柴旺家的没忘了推起她的车子,驮着树皮回去。她真没有想到六十多的人了还能那样,怪不得他一天要吃一摞的烧饼呢。她凄凉地对自己说,以后再也不能来这里捡树皮了呀,我家的炉子好粮吃到头了!出了贮木场,她把车子扔在路上,坐在雪地上号哭起来。她的哭声把几只乌鸦给吓着了,它们也哑哑叫起来。柴旺家的一直把太阳哭得冒红了,泪干了,这才骑上车子回家。待她下了水泥马路,拐上了通向家中的巷子时,她看见了刘英。刘英推着自行车,大概是要上班去了。刘英见了她远远就停下来了,像以往一样跟她打招呼,只不过声音怯怯的:柴旺家的—— 
          我不是柴旺家的,我叫王莲花!柴旺家的咬着牙冷冷地说。


        16楼2007-11-20 16: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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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说月报 2007.2


          19楼2007-11-20 16: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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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跟。
            裙子,其实一直都在,每天都在看你的裙子吧和木牙JJ的藤椅吧。
            是有点心狠,想彻底离开。
            叹,还是走不开


            20楼2007-11-21 12: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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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抱抱小马


              21楼2007-11-23 19: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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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偶都N年不买小说月报了

                现在在看安意如的人生若只如初


                22楼2007-11-23 19: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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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043807


                  23楼2010-04-20 17: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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