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乐无异认得书上的文字，应该说是看到文字时，他就能自行理解它们的意思。所以这个上午，他和谢衣一起浏览了相关书籍。
“看来我记得不错，这些书里并没有关于那种铸刀方法的相关记载。”谢衣合上最后一本书，身体后仰靠在了椅背上，摘下眼镜用修长的手指捏了捏鼻梁。
从今早醒来，乐无异一直有些走神，脑中尽是梦里的景象。现在听谢衣这么说，他莫名地联想到了梦中的他制造取水工具的手法，总觉得两者有点相像。他比划着试图解释：“谢先生，你觉不觉得那刀与偃术有关？我是说它的结构、材料，呃，也不太对……总之，它给我的感觉很像是梦里的我做的偃甲。”
“哦？你也这么觉得？”谢衣饶有兴味，看向他继续道，“其实我也有这种感觉。但是仅凭昨晚见到的那些，我还不能完全确定。”他站了起来走向靠墙的书柜，指尖在一排排书脊上划过，最后取出了一本封面残缺、书页早已泛黄的旧书。他示意乐无异过去，把书中关于偃术的那一段指给他看：“现在偃术早已绝迹，关于它的信息实在很少，这是我找到的唯一提到了偃术的书。我仔细研究过这本书，它的可信度很高。这上面提到偃术曾在唐朝时兴盛过一段时间，但不知为何后来便逐渐销声匿迹。光看这些描述偃术的文字，我都觉得这实在是一种很了不起的技艺，只可惜现在已经失传了。”
乐无异心中的遗憾之感更甚，他垂眸看着书上的记载，一时怅然。谢衣见他如此，想要拍拍他的肩膀安慰他，但他的手抬到一半就换了方向，将书放回原位，开口换了话题：“现在想这些也没有用处。”他看了眼手表，笑道，“无异不用吃饭，我可是饿了，我们先下楼吧。”
“啊？嗯，嗯！”乐无异回了神，重重点头道，“我们走吧。”
谢衣对吃食不讲究，对他来说只要能填饱肚子就好，一个人住了多年，他的厨艺也没有好到哪里去。看着他做菜，乐无异几次欲言又止，纠结不已。即便没了记忆，他也觉得谢先生的做法很有问题。这么做虽然味道不会很奇怪，但是软绵绵黏糊糊的口感真的好吗？在谢衣身后转了几圈，乐无异终于忍不住了。他从谢衣身后探出半个身子，提醒道：“谢先生，锅里最好加点水，这种碗半碗就够了，再煮下去下面的菜该糊了。萝卜再切小一点比较好，姜也要切几片备着。”
“无异会做饭？”谢衣感到讶异，手下却没有犹豫，立刻照他说的往锅里倒了半碗水。乐无异看了眼谢衣之前做好的菜，坚定地点了点头：“我会，先生就按我说的做吧。”肯定不会比焦了小半还缺油水的青菜炒蘑菇更糟糕。
在乐无异的帮助下，谢衣做出了一顿堪称他有史以来做的最好的午饭。
谢衣摆好了碗筷，称赞乐无异：“你的厨艺确实很好，多谢无异。”
乐无异来到桌边，笑得腼腆：“不用谢的，先生。我已经给你添了很多麻烦，能帮上忙我很高兴。”
谢衣住了手看向他，语气认真：“无异，我并不认为你给我添了麻烦。相反，能够遇见你，我觉得很高兴。”
乐无异看着他真诚而温柔的双眼，暗自咽下一句谢谢先生，露出了灿烂的笑容：“我也很高兴。”
用过饭，谢衣问过乐无异的意见后，来到了工作室，他打算先对那刀与零件做些基本的清理。因为没有处理过类似的物品，动手时他格外小心，从工具的选取，到清理的顺序、手法无不细致。
处理完刀柄的一处缝隙，谢衣侧头看向盯着他手的乐无异，再次询问道：“这种工作很费时间，也很枯燥，真的不用我去拿本书给你？”
“不用不用，我觉得看先生摆弄这些东西更有意思。”乐无异一脸兴致勃勃，补充道，“先生不用管我。”
谢衣发现他是真对此感兴趣，也就不再多说。
乐无异一直看着他的动作。在他手下，原本脏污的地方逐渐恢复金属光泽，现出特殊的纹路，破损的刀柄被一点点清理出裂口，显出其中独特的构造。看着古老的物品在不同工具的使用下，露出原本的光彩，兴奋与满足的感觉在他的心中涌现。而且，他觉得先生的手真是神奇，灵巧而有力，轻微的动作间好似带出了法力，仿佛拥有自己的生命。明明是脆弱得让他觉得一用力就会破碎的东西，在他的手中却能一丝不损地还原成久远前的模样。如果他自己能够碰到东西的话，不知道能不能及得上先生的三分。
时间在两人的专注中流逝得飞快，转眼就到了傍晚。
谢衣放下手中的工具，直了直腰呼出一口气。晚上还有事要做，看来今天只能先进行到这里了。明天是周一，上午他有四节课要上，教案是早就准备好的，但其中还有一部分内容需要调整。
谢衣将刀收入箱中，带着小箱子出了工作室，边上楼边提议道：“明天无异就跟着我吧，一个人待在刀里未免太过孤单。为了以防万一，我会把刀也带着的。”
虽然他没有温度，但乐无异觉得自己心中发暖：“好，谢谢先生。”他跟着他来到了书房，看他把箱子放下后，催促道，“先生先去吃饭吧，晚了对身体不好。”
谢衣的动作一滞，愣怔片刻后很快回道：“我这就去。”
他已经很久没有在这个家里听到这种关心他的话了。他的父母在他幼时遭遇意外离世，家中亲戚又少，虽然不缺钱财，但是空荡荡的家里只剩下他一个人的感觉真的太糟糕了。这样的经历造就了谢衣温和却疏离的气质，很少有人能真正接近他，后来遇到师父与几位好友才好了些。
然而乐无异和他们不同，他突然出现在他的生活中，打乱他平时的步调，让他不知所措。等他反应过来时，他已经接受了他的存在，不可能再将他隔离于他的世界之外。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如同空气一般，乐无异就这么自然而顺利地融入了他的生活，与他朝夕相处。
真是神奇。正洗着碗的谢衣默默勾起了唇角，他一点都不讨厌这样的感觉。
备课的时候，谢衣给乐无异准备了一本记叙唐朝风貌的书，希望能让他想起些什么来。书就放在自己手边，等他看完一页，他好帮着翻页。
乐无异觉得太过麻烦他，本想推辞，但一触到他不容拒绝的眼神，听到他温和但坚决的声音，只好点头应下。
谢衣去了微肃，眼神柔和下来，含笑说了句“这才乖。”乐无异悄悄垂下眼，觉得自己的耳根在慢慢发烫，殊不知他的脸颊已染上了薄粉。
谢衣眼中满是笑意，他转过头打开了课件，暗想道，还是个容易害羞的孩子啊。
这一晚，两人都休息得很早。
没想到，到了后半夜，他们又到了那个梦境。

0.0

七、
因为记挂着乐无异的身体，两人直接回了家，然后开始各种尝试。折腾了半天，他们都没有什么发现。
谢衣原本担心乐无异会失望，他却一脸乐观，反而安慰谢衣道：“老师，即使不知道变化的规律，现在也有了希望。我们慢慢来，一定能发现的。”谢衣敛下对他的担忧，浅笑应道：“嗯，慢慢来，总会有办法的。”
果然，接下来的几天里，乐无异多次凝成实体。虽然每次都不久，但他发现，随着时间的推移，他能保持这种状态的时间正在逐渐变长。他也约莫体会到变化的感觉，只是还不能很好地控制。
对此，乐无异已经感到很满意，至少看书的时候，他不用再麻烦谢衣为他翻页。而且以这样的趋势，他肯定会有完全实体化的一天。
清晨，乐无异比谢衣早些醒来，他从忘川中出来的时候，谢衣仍在沉睡。
是的，忘川。这是那把唐刀的名字，是他们在昨夜的梦中听偃师提到的。
梦境里，偃师本在帮一地的村民建造灌水的偃甲，突然发现海灵胶不够用，且天色已经暗沉，就停下手召出馋鸡，飞往广州。等买完海灵胶正打算回去时，不知他想到什么，抬步转向码头。
今夜月明星稀，海风徐徐，溶溶月色笼罩着海面，似给它披上一层银纱。偃师在堤岸上撩了衣摆坐下，望向那一轮满月。他静静凝视着海天朗月，眼中隐有极浅的伤感划过，很快悠远了神色，久久没有动作。
这沉默慑住了谢衣与乐无异，他们谁都没有开口，只默默地看着他。
一个浪花拍来，哗哗的声响唤回偃师的神思。他动了动，从偃甲包里取出一物，用手轻轻摩挲着低叹道：“忘川啊忘川，离你回到我身边，已经过去八年了。你的主人……过……奈何桥……望他……安好……”
海风大了起来，他的声音在风声与海水声的掩盖下，显得格外模糊，等传到谢衣与乐无异耳中，只剩下几个零星的短语。不过，他们看得很清楚，他手中名为忘川的刀就是乐无异栖身的那柄。
忘川……主人……那一定是他很重要的人。
乐无异敲了敲自己空白的脑袋，奈何实在想不起来，只好先记在心底。他走到窗边，看旭日冉冉升起，唤醒这座城市。
谢衣睁眼时，看见的就是乐无异一身晨光，阖目浅笑的模样。他恍然忆起，第一次见到他时，他也是这样站在窗前。只是自己正处在震惊慌乱中，没有看清他脸上的表情。大半个月过去，他的身形比当初凝实许多，想来离完全成形的那天已经不远了。
谢衣坐起来，向听到动静转过头来的乐无异微笑道：“早。”
“老师早。”
今天上午没有课，吃过早饭，谢衣就进了书房，两人先是谈到忘川。
“看来忘川到你身边时就已经损坏，而且你一直随身带着它。”
“可惜昨天没有看清楚它的样子，也没有听清那个我说了什么。”
“别急，既然知道它的存在，以后还会有机会的，这倒是方便了我们修复它。”
“嗯！等我有了实体，我也能来帮忙。”
……
谢衣开了电脑，打开文档，心思却还徘徊在那梦上。他微偏过头，扫过正在认真看书的乐无异，渐渐陷入沉思。
偃师望月时，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情绪凝滞而沉重，简直要把时间冻结，让他没有办法开口打破那片沉寂。他取出忘川的动作无比轻柔，看它的眼神是那么温暖与眷恋，从零碎的话语里都能听出浓重的希冀与期望。还有他的那句“你的主人”，忘川的刀主一定是对他来说很重要的人。无异肯定也听到了，那他会怎么想、想些什么呢……能让他思念八年仍如此挂念的人……
谢衣的眉早就皱起，想到这里，更是觉得心里隐隐发堵。
“老师，你不舒服吗？”乐无异翻书时，察觉到他落在自己身侧的视线，抬头看向他。见他皱着眉，目光微沉的样子，忙出声询问。
谢衣迅速回神，不着痕迹推了推眼镜，缓声道：“我没事，刚才只是在想要不要调整课程的进度。别担心，无异继续吧，我再仔细想想。”
乐无异点点头，继续看起书。
谢衣将视线转向电脑，对上空白的文档时不小心又走了神，他刚才……不对，不能再想了，他还有工作。用力闭眼扫去所有杂念，他开始打字。
一个星期后，乐无异终于能够完全控制身体的变化。
谢衣眼中满是欣喜，难得笑得一脸灿烂：“真是太好了，无异，恭喜你！”乐无异闪着双眼雀跃道：“老师，晚上我来做饭，就当是庆祝吧！我早就想做给你吃了。”
谢衣看他满脸迫不及待的兴奋与喜悦，心中一动，上前一步抱住了他。他一手揽在乐无异腰间，一手将他的头按在自己肩膀上，心底满足地喟叹，终于碰到了。紧了紧他腰间的手，谢衣低笑道：“那我就等着尝无异的手艺了。”
乐无异在他抱上来的时候就呆住了，等到隔着衣服感受到他温暖的体温，嗅到他干净清爽的味道，他立刻红了脸。听到他含笑润雅的声音，更是红了耳廓。踌躇片刻，他闭上眼，伸手拥住他，边迷迷糊糊地想，真是温暖啊。满足的感觉像溪流，从他心底潺潺流出，几乎将他的心泡软，太多的欢喜快要让他窒息。这个拥抱，他觉得他已经等待了很久很久，久到沧海也变成桑田。眼睫颤动间，有晶莹的泪水从他眼角滑下，落在谢衣白色的衬衫上，溅起一片湿痕。
感受到他的回抱，又被他在颈间轻蹭，谢衣笑得更深，顺着他的发又说了句恭喜。等察觉到肩上的湿意，他微蹙眉放开他，一眼就发现了他眼角未干的泪痕。
谢衣用指腹拭去他的眼泪，轻声问道：“怎么哭了？”乐无异用力摇头，仓促抹抹脸复又笑开：“我只是太高兴了，真的很高兴……”浸过泪水的眼眸透亮如星，清凌凌的浅金瞳仁光华流转，晕开纯然的欣喜。谢衣拍拍他的头，又揉过他的发心，温声笑叹：“傻孩子。”
见他已经平静下来，谢衣提议道：“既然晚上无异要大显身手，趁时间还早，我们去趟超市吧，家里的食材也不多了。选些你要用的，我可就等着大饱口福了。”
乐无异拍拍胸口，笑得灿烂，自信道：“包在我身上，肯定让老师满意！我们这就走吧。”
这不是两人第一次去超市，却是他们最高兴的一次。
乐无异左顾右盼，寻找要用到的食材与调料。选好了，就让谢衣取下。谢衣推着购物车跟在他身边，看他一脸兴致勃勃，认真比较、挑选的模样，他欣然笑开。这大概就是家人的感觉吧，即使他很特殊，别人也看不见他，他永远都是他的家人。
回到家中，两人进了厨房开始忙碌。乐无异主厨，谢衣给他打下手，很快做出了一桌好菜。
光看菜的样子，就让人垂涎不止，吃到嘴里，更是让人恨不得连舌头一起吞下去。谢衣的动作依旧优雅，下筷的速度却快了不少。
坐在他身边的乐无异看他吃得这么香的样子，很是高兴，随后也开始吃饭。凝出实体时他可以吃东西，当然不吃也不会有什么问题。不过谢衣告诉他，他希望桌上不止他一个人，所以他当然要陪他。
一桌的菜被他们吃得干干净净。谢衣悄悄揉了揉腹部，感觉有点撑。两个人一起吃饭的感觉很好，不知不觉他就吃多了。乐无异倒是很满意，他总觉得最近老师瘦了，这样他就能慢慢喂胖他。
一起收拾好厨房，两人进了工作室。之前有一个晚上，偃师把忘川放在桌上，他们趁机仔细看过它。梦醒后，谢衣与乐无异回忆着细节，把它画了下来。虽然还不完整，但再看几次应该就能弄清它的构造，这给忘川的修复添了不少便利。
动手之前，谢衣走到乐无异面前，正色问他：“无异，你愿不愿意跟着我学修复？”乐无异感到迷茫：“老师不是一直在教我吗？”
谢衣摇头，解释道：“不一样，我想收你为徒，徒弟和学生可不一样。”乐无异先是眼睛一亮，但立刻黯淡下去，语气也变得沮丧：“可是我没有真正的身体，怎么——”
“无异，”谢衣打断他，“不要想那么多，只要告诉我，你想不想学？”乐无异一窒，看着他带着鼓励的眼神，他咬咬牙，终是点头道：“想。”
谢衣蓦地笑开：“那就好。先不用考虑别的问题，总会有办法的，说不定到了某天别人就能看到你。不过，真正要学好这门手艺并不容易，我不会留情。”乐无异先是一笑，然后点头郑重应下：“我会努力的，谢谢老师。”
谢衣挑了眉，倾身逗他：“还叫老师，嗯？”乐无异稍稍后仰，脸上薄粉一片，眼中尽是羞意。然后他用力一闭眼，压下不好意思，看进谢衣眼底，认真叫他：“师父。”
谢衣一顿，只觉得他叫进了自己心底，让他的心从某处开始发烫，逐渐软成一片。他抬手揉过他的发顶，柔声回他：“好孩子。”

十、
再过几天就是期中考试，刚才谢衣把出好的试卷发给教务处，这一天的任务也就完成了。关掉显示发送成功的邮箱，谢衣起身去看正在练习雕刻的小徒弟。
乐无异坐在谢衣对面，正和手上的小刀较劲。虽然是按照师父教给他的方法雕刻，但他总觉得不顺手又费力。他又在手指上加几分力，努力回想师父给他示范的手势。
谢衣在他身后观察片刻，就发现了他的问题。沉吟片刻，他俯下身，说了句“别动”，就把小徒弟圈进怀里，覆上他的双手。乐无异只觉背上一热，整个人就被抱住了，那双他悄悄赞叹过无数次的手贴上了他的，带他动作。
“师、师父？”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乐无异马上僵在椅子上，耳边传来谢衣平稳的声音：“无异，右手放松，跟着我的动作。”谢衣将手指插入他的指缝，调整他用力的角度，“不要光用手指的力量，试试用手腕带动刀。”
明明听得很清楚，乐无异却觉得这声音仿佛远在天边，分外模糊，让他完全不能理解话中的意思。他的眼中尽是师父调整自己动作的修长十指，两手相接的热度逐渐曼延上他的手腕，让他头皮发麻。
谢衣当然发现他的僵硬，眼中泛起笑意，却只作不知，正声提醒他：“注意看这里，这一刀要先轻后重。”
不行不行，要认真听。乐无异努力忽视自己耳边师父温热的吐息，集中精神，照着他的话做，去体会手下运刀的感觉。慢慢的，他的身体自然放松下来，动作也不再僵硬。等到完成手中的练习品，他吁出口气笑开。
谢衣放开小徒弟的手，改搭在他的肩上，说道：“记住刚才的感觉了吗？再多练几次，以后就不会觉得费力了。”被放开的时候，乐无异的心底涌上淡淡的失落。尚在疑惑哪来的奇异感觉，他就听到了谢衣的话，立刻脱口而出：“还差一点。”话音刚落，他却是被自己的话吓了一跳，才反应过来似的连连摇头，语无伦次道：“不不不，我是说我记住了，嗯，都记住了！”
谢衣挑起秀致的眉，侧脸看他：“嗯？真的都记住了？”离得这么近，乐无异都能看清谢衣根根分明的眼睫，他简直要溺毙在那双带着笑意的温柔灰瞳中。红霞一点一点染上他的双颊，乐无异无意识地抓紧手里的刀柄，失神看他。笑意从谢衣眼里缓缓退去，他的眸色渐沉，几乎快要遵从内心的冲动，吻上眼前这片甜蜜的琥珀色。
周围的空气逐渐变得暧昧而黏滞。就在谢衣倾身的那一刻，“嘀嗒”一声，突如其来的电脑提示音响起，立刻打破了两人间黏着的惑人气氛。
乐无异瞬间红了个透，血色几要透出他白皙的脸庞。他猛地低下头，嗫嚅半天，小声地说：“师父，我好像还没有全部记住……”
在他低头的刹那，谢衣忍耐地闭上眼睛，无声地叹出口气。然后在心里一再告诉自己，要慢慢来，别吓着他。确定已经不露痕迹，他拍拍小徒弟的脑袋，探身从桌上取了块木头递给他：“没关系，我再教你一次。”
如同确认外面没有危险后，才颤着耳朵、怯生生探出脑袋的小兔子，乐无异悄悄抬头，飞快看谢衣一眼，随后接过木头向他道谢：“谢谢师父。”
小徒弟红着脸还强撑的模样弄得谢衣心里又是一跳，他马上别过眼，敛敛神开始专心教他：“很好，就是这样。保持这个力度，到了这里开始放轻……”
确认小徒弟已经领会到他的意思，谢衣放开他的手，看他动作。没有发现什么问题，他回身去查看电脑，脸上终于露出几分无奈之色。刚才的声音是收到邮件的提示音，虽然觉得应该庆幸它及时阻止了他，但谢衣无论如何都生不出感激的意思来，只觉得这封邮件分外碍眼。
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谢衣默默扶额，无声低笑。自己这是在迁怒吧，爱情真是神奇的东西，能把一个人改变得迥然相异，但他情愿如此，且甘之如饴。
再看小徒弟练习片刻，谢衣起身招呼他：“无异，先到这里吧，我们去吃晚饭。”闻言，乐无异放下手里的工具，和谢衣一起下楼，边走边和他商量：“之前买了虾，家里有玉米，那就做道玉米虾仁吧。嗯，一道地三鲜，再做个……师父还有什么想吃的吗？”
“就这些吧。”谢衣含笑应他。
乐无异取出那盒虾，利落地去壳挑筋，谢衣在一旁洗菜、捡菜。窗外的夕阳透进厨房里，晕开一片柔和的浅红。忙碌着的两人配合默契，一个掌勺，一个递食材，偶尔指尖相接，就交换一个温情的笑容。
做好了几道小菜，还差一个汤。乐无异正往汤里加盐，放了一勺，他侧身问倚在门边等他的谢衣：“师父，你不是说今天觉得口淡吗，要不要多加点盐？”他尝了一口汤，补充道，“现在的咸淡和平时一样，如果要——”
接下来的话哽在他的喉咙里。因为谢衣几步走到他身边，握着他的手，低头就着他手里的勺子尝了一口，说道：“这样刚好，不用加了。”
手上还感受得到谢衣清浅的吐息，乐无异手一颤，差点没把勺子松开。谢衣握紧他的手，疑惑看他：“无异？”
“没、没什么，再过一会儿就能吃饭了。”乐无异被他无辜的眼神一看，赶紧收回手，接到烫手山芋似的把那勺子放到一边，不敢再看一眼，只盯着锅子不动弹了。
谢衣看着他红透的耳根，唇边勾起狡黠的笑意。大灰狼已经愉快地甩起了尾巴，小白兔还能蹦跶多久呢？
吃完饭，两人休息片刻后，回到了书房。谢衣有些资料要查，乐无异继续他的练习。明明没有交谈，书房里却流动着脉脉温情。
开了电脑，谢衣的企鹅群响了。这个名为流月城的群里，都是他现实中的好友，今晚异常热闹。似乎是沈夜今天和别人见面，又出了什么情况，华月和沧溟正在声讨他。
华月（*********） 19:28:35
阿夜，你能把你的智商分一半给情商吗？
沈夜（*********） 19:29:02
……不能
沧溟（*********） 19:29:23
再这样下去，你得孤家寡人一辈子
华月（*********） 19:30:14
给你介绍这么多人，你就真没有看得上的？
沈夜（*********） 19:30:41
没有
沧溟（*********） 19:30:42
不管你了，心好累
瞳（*********） 19:31:06
点蜡
华月（*********） 19:31:25
阿衣呢？阿衣在不在？
谢衣（*********） 19:31:34
在，怎么了？
华月（*********） 19:32:07
你师父哪里是症状轻微！我和沧溟没办法了，你千万别学他。来给我们说说，你喜欢什么样的？要不要给你介绍一个？
谢衣（*********） 19:32:25
谢谢，但是不用了
谢衣看一眼正在专心雕刻的小徒弟，愉快地补充道：
谢衣（*********） 19:32:41
以后都不用了
我不着急，师父就……
师父，你真的不仔细考虑考虑吗？
沈夜（*********） 19:32:52
逆徒！
华月（*********） 19:33:21
沧溟，要不我们再给阿夜好好说说？
沧溟（*********） 19:33:45
阿夜，明天到老地方等着，敢不来试试！
谢衣（*********） 19:34:02
师父明天没有课，就拜托沧溟和华月了
华月（*********） 19:34:14
应该的
沧溟（*********） 19:34:15
我就不信了！
瞳（*********） 19:34:27
众叛亲离
沈夜（*********） 19:34:43
你、你们都恨我！
……
谢衣关上群，正好撞上小徒弟看过来的眼光。乐无异给他一个笑容，低下头继续练习。谢衣静静笑开，带着好心情开始查找资料。
晚上睡觉的时候，乐无异向谢衣道过晚安，刚要闭眼休息，就听见他说：“无异，等等。”“怎么了，师父？”黑暗中，他看到谢衣模糊的轮廓向他靠近。
谢衣俯身，摸索着拨开小徒弟的额发，在那里印上轻吻。
乐无异看他慢慢接近，先是感受到他的鼻息，脑中还来不及反应，身体已不自觉地屏住呼吸、紧闭双眼，一动都不敢动，只有心跳得厉害。感受到有温软的触感印上额头，他惊地猛然睁眼，长长的羽睫划过谢衣的下巴，让他心尖微痒。
鲜亮的桃粉迫不及待爬上乐无异的脸颊，他茫然看着悬在他上方的谢衣，张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谢衣用手背轻触他的脸庞，柔声道：“这叫晚安吻，是家人之间用来祝福彼此有个好梦的动作。”他的声音逐渐放沉，带上几分小心翼翼，“我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做过，无异你……讨厌吗？”
乐无异发现他的失落，心中微疼，立刻不去想那么多，连连摇头，又怕他看不见，忙开口道：“不讨厌不讨厌！我怎么会讨厌呢！我很喜欢，真的！”说话间，他匆忙支起手肘，揽过谢衣，对着脸的位置亲了一口。慌乱间，他也没有注意唇下不同的触感，只希望能让师父不要难过。
谢衣含笑揉揉小徒弟的后脑，让他躺下：“不讨厌就好。晚安，无异。”乐无异听出他的笑意，放下心来。他摸摸自己的额头，既高兴又害羞，小声回他：“师父，晚安。”
谢衣躺好，指尖轻触唇角，笑得更加温柔。
这个晚上，师徒两带着残存的笑意进入了梦乡。

十一、
乐无异觉得自己得了怪病。
即便成天和师父待在一起，他还是觉得时间太短，完全不够用。听师父的声音会沉醉，看他的笑容会入迷。每次他一靠近，自己的心跳就会加快，那声音让他的鼓膜发颤，几乎要透出胸腔。他都怀疑师父已经听到，否则怎么会笑得让他脸红又无措。偏偏自己还不舍得远离，既想离他近些、再近些，又不敢靠得太近，心情矛盾而纠结。他这是怎么了？难道灵体也会生病？
“无异？无异？”
“啊？”乐无异一惊，瞬间回过神来，差点没把手里捏着的书页撕坏。谢衣用食指轻推眼镜，藏起眼中的笑意：“怎么一直在看我？是我的脸上有什么吗？”乐无异举高手中的书，遮住自己过分红润的脸，在书后连连摇头：“没有没有，我刚才不小心走神了。师父你继续，不用理我。”他将额抵在书上，暗暗懊恼，这都第几次了，怎么会看着师父的脸就愣神。
谢衣起身走到乐无异身边，伸手抽出他松松捧着的书，果然看到一脸红晕未退、还带几分羞窘的小徒弟。看到他不自觉地瞪圆了眼睛，尴尬又茫然地看向自己，活像只被欺负了的小奶猫，他的手心一阵发痒，忍不住捏了捏小徒弟挺翘的鼻梁，说道：“时间差不多了，我们该去教室准备了。”
等他收回手，乐无异赶紧站起来，先把椅子放回原位，然后等他拿了东西开门。
今天讲的内容乐无异已经学过，听着台上温雅的嗓音，他的视线绕着谢衣打转，不由得又开始走神。等他清醒时，课已经上了小半。连师父的课都这样，他果然是生病了吧，乐无异心下苦恼。
他甩甩头，努力让自己集中精神。刚准备认真听讲，却在听到身后女生们的议论后，再次失神。
“有没有觉得最近谢老师很特别？”
“谢老师一直特别帅。”
“废话。我是说你不觉得他笑得更加耀眼了吗？”
“谢老师的美貌不容逼视，开玩笑的。虽然他待在学校的时间不是特别长，但我发现他好几次对着空气笑得很，嗯，诱人？”
“就是这种感觉，简直让人想要扑上去好吗！”
“咳，学妹们，你们都没谈过恋爱吧？那是多明显的粉红气场啊，都快闪瞎狗眼了！”
“啊？！这是谈恋爱了吗？不想相信……”
“明眼人一看就明白，虽然还不知道对象是谁，学校论坛里都有八卦贴了，置顶的那个。看开点，这年头好男人都有主了。”
……
恋爱？师父有喜欢的人了？怎么可能？！乐无异心下震惊。不对啊，他和师父一直都没有分开过，就算真的恋爱了，他不可能不知道啊。一定是她们看错了！但是好像很多人都知道的样子，不会都看错吧？上次还有师父的朋友要给他介绍对象，难道他们已经联系过了？还是他们本来就认识，所以自己不知道……
师父……真的有喜欢的人了？他对这个想法莫名抵触，看向谢衣的视线里带上了几分不自知的酸涩与难过。不，还不一定是这样，他没有发现师父对哪个人特别啊。
好不容易熬到下课，乐无异本想问问他到底有没有喜欢的人，但看着正在收拾讲桌的师父，几番犹豫，他还是没有开口，隐隐惧怕会听到那个让他难受的答案。他决定还是先观察一下再说，说不定根本就没有那个人的存在。
在食堂吃饭的时候，他们碰巧遇上华月，于是坐了一桌，边吃边聊。
华月上下打量谢衣，揶揄道：“看你这一身桃花开的样子，怪不得不让我们给你介绍人。说说吧，你是什么时候有了女朋友的？消息瞒得可真好。”
谢衣不着痕迹地看向小徒弟，发现他正睁大眼紧张地盯着自己，他加深唇边的弧度，意味深长地说：“不是女朋友，是我有了喜欢的人，那人还没有回应，不过也要不了多久了。”看到小徒弟猛地低头，以为他明白了什么，谢衣满意笑开。
“志得意满啊，阿衣，那就先恭喜啦。”华月笑得真诚，然后感叹道，“幸好你的情商不像阿夜。”
……
他们还说了什么乐无异已经不知道了，自从听到那句“我有了喜欢的人”，像是被雷劈了一般，他的脑袋一片空白。
师父有喜欢的人了，他明明应该为他高兴的，为什么现在这么难受，心像被撕裂一样痛得厉害。有了恋人，师父会把时间分很多给那人，会对那人笑得温柔，对那人倾诉爱语，对那人体贴爱护，对那人……没有人会拒绝这么好的师父，那人一定会马上答应和师父在一起。
怎么办，光是想象师父和别人在一起的样子，他就难受得快要窒息。以后他该怎么面对他们，他这样的状态肯定会让师父困扰的，如果师父不要他了怎么办？不对不对，他是那么温柔的人，一定不会不要他，可他怎么舍得让师父为难？他该怎么办？谁能告诉他，他该怎么办？
与华月道别，谢衣看着一直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的小徒弟，以为他在害羞，便没有说话，直接带他回了家。
到家后，就在谢衣准备正式对小徒弟告白的时候，他的电话响了。来电的是沈夜，他和妹妹沈曦刚到游乐场，却接到电话让他赶紧回学校。事情很急，他必须马上回去。可是因为小曦身体不好，一年也去不了一次游乐场，他不想让她失望。于是他打电话给下午没课的徒弟，想问他有没有空带小曦玩。小曦是谢衣看着长大的，和他自己的妹妹没什么两样，他自然没有拒绝。
挂上电话，谢衣去拿茶几上的车钥匙，边对静静看着他的乐无异说：“无异，我们现在去游乐场，你太师父的妹妹小曦正在那儿等我们。”
“师父，你自己去吧，我回忘川，有个问题我要好好想一想。”乐无异扯出一个浅淡的微笑，摇头拒绝。
谢衣发现他的异样，也顾不上多想，只以为他还要再想想，便向他点点头，把他送回书房里的忘川中。在小徒弟进去之前，他拉住他身侧的手，说道：“想明白了就出来，我会一直等你。”
忘川里很黑，乐无异觉得他的世界永远都不会再亮了。他的心空了一块，有冷风从那里灌进来，冻得他浑身冰凉，痛得刺骨。那位叫小曦的姑娘，会不会就是师父喜欢的人？那她一定是位很好很好的姑娘，才能让他喜欢上。
乐无异在忘川中蜷成一团，额头抵着膝盖久久没有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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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乐场里，谢衣找到正在甜品店里等他的小曦，开始带她游玩。不过，他全程都分出一半心思用来环顾四周，就等着小徒弟来找他。但是直到他们出了游乐场，谢衣都没有发现那个熟悉的身影。就算要想想或者害羞，也不用这么长时间吧，谢衣觉得不太对劲。
回到家中，谢衣直接去了书房，摩挲着忘川叫小徒弟的名字：“无异？”乐无异现出身形，揉揉眼睛，掩饰般打个哈欠：“师父，你回来了。刚才我不小心睡着了。”
谢衣皱起眉，拉下他的手说：“你的眼睛怎么了？”“啊？没什么啊。”乐无异偏头躲过他触上自己眼角的手，继续道，“对了，师父，我有话要对你说。”谢衣收回手，问他：“要说什么？”
乐无异退后一步，慢慢开口：“我想过了，以后我会尽量待在忘川里不出来的。”乐无异的第一句话就让谢衣蒙了一瞬，来不及反应，他已经继续说道：“我会努力找能把我们分开的办法，这样师父就不用一直惦念我了。能找到那办法最好，找不到也没有关系，师父就当没有看到我吧，虽然我觉得这挺难的，嘿嘿。”乐无异故作开朗，挠挠后脑，侧过脸不让他看见自己氤氲着水汽的眼睛。
谢衣确定他一定误会了什么，握紧了拳，忍着着急沉声问他：“为什么？”
乐无异轻快眨眼，强作理所当然的样子：“师父都有喜欢的人了，我怎么能一直黏着你，对方肯定会生气的，师父多花时间在她身上才对。而且——”
谢衣简直要被他气笑，又是心疼又是无奈，直接打断他：“我喜欢的人？无异倒是说说我喜欢的是谁？！”
“不是那位小曦吗？那我就不知道了……”在谢衣沉得吓人的眼神中，乐无异的声音越来越小，不自在地往后缩了缩，心酸又委屈。不过，好像……不太对？
这笨徒弟，该聪明的时候一点聪明劲都没了，胡思乱想倒是很可以，难道情商是隔代遗传的吗！谢衣咬牙逼近小徒弟，乐无异忍不住连连后退，直到脚后跟碰到了书桌：“师、师父？”
谢衣上身前倾，撑着书桌，将小徒弟锁在自己怀里，语气颇有几分咬牙切齿：“无异整天和我在一起，都不知道我喜欢的是谁？”乐无异眨巴着眼，小心翼翼地看他：“是我认识的人吗？”
“你……都在想什么啊……”谢衣彻底没脾气了，叹出一口气，转念又想到小徒弟自己纠结了一下午，眼角还带着红痕，心顿时疼得难受。他用力把乐无异抱进怀里，一手揉乱他的发，一手在他背后收紧：“笨徒弟，我喜欢的是你啊，一直都是你，只有你。我以为我表现得已经够明显了，你怎么会……”
听到他说喜欢的刹那，有烟火在乐无异脑中迸溅开来，炸得他头晕目眩。那句喜欢在他脑中不断回响，一遍比一遍更大声。他恍惚了心神，几乎以为自己在做梦，他怔怔开口：“师父你……说什么？”
见他一副状况外、完全不敢置信还掺杂着怯生生的期待的表情，想到开始时他强作无事、说出那些藏着掩饰不住的伤心的话语，谢衣的一颗心犹如整个浸在了药汁中，又苦又涩。他抚着小徒弟的背，放柔声音，在他耳边一遍遍重复：“我说，我喜欢你，我喜欢无异……”
那一句句喜欢如同初露的曙光，带着悍然无匹的气势闯进他的内心，驱散牢牢笼罩着他的浓重阴霾。终于明白过来，乐无异撑了许久的眼泪瞬间落下，只觉得自己空落落的心立刻被狂喜填满，满得已经哽住他的喉咙，让他说不出话来，只能抓紧了谢衣的衣服、抱紧他，浑身轻颤。
察觉到肩上布料的湿意，没等谢衣动作，乐无异已经放开他，胡乱抹着脸上的泪水，开始道歉：“对、对不起，师父，弄湿了、你的衣服，嗝。”说得太急，他开始打嗝。
“无异……”谢衣皱起眉，看他的眼神里满满的全是心疼。他握了他的手，抽出书桌上的纸巾，放轻动作给他擦眼泪：“没事，没事。”见小徒弟止了泪，他才有心思继续刚才的告白。虽然能确定小徒弟的心意，但他还是想要亲耳听他说出那句自己期盼已久的回应。谢衣悄悄深吸口气，携着几分罕见的忐忑，他凝声问道：“那么无异呢？无异，喜欢我吗？”
霎时，乐无异绽出灿烂的笑容，浸过泪水的浅金眼眸格外清透耀眼：“当然喜欢！”不喜欢怎么会难过一下午？怎么会感到窒息般的疼痛？怎么会对莫须有的那人产生浓烈的嫉妒？怎么会觉得属于自己的珍宝像是被偷走了？怎么可能不喜欢！他是那么好、那么好的人，他愿意用他拥有的所有东西交换，只为他能对自己微笑。早该明白的，是他醒悟得太晚了。
这一刻，谢衣只觉从未有过的快乐席卷他的灵魂，心被撑得发胀，直让他眼角发涩、说不出话来。他亲亲小徒弟的额角，又把他抱进怀里，默默感谢漫天神佛把他送到自己身边。乐无异静静抱着他，他的眼角还泛着红，唇边的弧度异常深刻，像是最虔诚的信徒见到自己的信仰，满心激动欢喜，再无所求。
这一刻，有什么东西在空气中瞬间完整，逸出无声的吟唱，直冲云霄。是隔世的思恋，是千年的等待，是宿世的羁绊，终不负情深如许，似海渊缘。
良久，乐无异满足地叹出一口气，被强烈情绪冲晕的脑袋逐渐恢复正常，他才想到，他与常人相异之处，纯然的欢喜不由稍退。像是看透了他的内心，谢衣开口打断他的思绪：“不要想那么多。我都不在乎，也绝对不会放手。即使无异想要放弃，我也不会放你离开。”他的声音越发深沉，“怕不怕？”
乐无异蓦地一怔，随即收紧双手，蹭蹭他的颈侧：“怎么可能会怕！我只会高兴！”他向上天祈求，请容他任性一回，他实在不想放开眼前这人，他愿付出一切来交换留在他身边的时间。
谢衣深深笑开，拍拍小徒弟的背，示意他松开自己。看着小徒弟湿漉漉、清凌凌的双眼，谢衣托着他的后脑，亲上他还带着零星水汽的浓密羽睫。乐无异不自觉地闭上眼，就感觉到他覆上了自己的唇。
亲昵的、细碎的，谢衣密密亲他，直到小徒弟忍不住微痒、张开唇瓣。谢衣探进他的口中，迎上小徒弟热切又羞怯的舌尖，与他唇舌交缠。谢衣含着他的舌轻吮，搔过他的舌面，慢慢放开他。乐无异红着脸睁眼，倾身又在谢衣唇上啄了一口，眼眸如星，向他笑得热情又羞涩。
谢衣眼中尽是化不开的浓情，他抵着小徒弟的额头，曼声道：“无异，我爱你。”乐无异心中轻颤，认真地应他：“我也爱你，师父。”

十二、
天色逐渐暗沉，师徒俩在昏暗的书房里静静相拥，沉浸在一派欢悦与满足中。两人忘记了时间，忘记了一切，彼此心间再无间隙，只愿此刻永恒。
半晌，充溢着盈盈温情的气氛却蓦地被突兀的声音惊扰。
乐无异一愣，眨巴下眼睛看向谢衣，发现从来淡定自若的自家师父脸上竟晕开一抹微淡的水粉。被他看着的人以拳抵唇轻咳，眼中闪过浅浅的懊恼，又很快换上一副无辜的神色对他说：“无异，我饿了。”
午饭时，谢衣就因为小徒弟的“害羞” 吃得心不在焉，整个下午又边陪小曦耗费体力，边担心家中异常的小徒弟。等他赶回家时本就天色将晚，还加上刚才那么一耽搁，更是严重错过了平时的饭点。虽说有情饮水饱，但饭还是少不了的，他的肚子已经发出了严正抗议。
乐无异马上拉过他的手带他下楼：“我给师父做吃的，很快就好。”他先了谢衣半步，走着走着，唇边现出几分抑制不住的清浅笑意。
很快，乐无异就做好了一盘简单的炒饭。他坐到谢衣身边，看着他比平时快上几分的动作，暗自提醒自己以后一定要让师父按时吃饭。他的想法一望即知，谢衣心中温暖，伸手捏捏认真得可爱的小徒弟微微鼓起的脸颊，告诉他：“为师还是喜欢和无异一起吃。”
乐无异一笑，琥珀色的眼眸在晕黄的灯光下流淌着甜蜜而柔和的光华：“以后我都陪师父一起吃，一辈子都一起。”这个词语太过温暖美好，让谢衣笑得比每年带来第一丝绿意的春风还要柔和许多，他的嗓音却是微沉而坚定的：“嗯，一辈子。”
吃过饭，师徒俩收拾好厨房，在客厅消磨片刻后，便进了工作室，一个修复忘川，一个继续练习。偶尔抬头看见对方，眼里尽是随心涌上的由衷笑意，心中俱是一片喜悦安然，眉眼相接时更是情愫脉脉。
夜渐深，两人收拾了各自手中的事物，回到卧室准备休息。
谢衣去洗澡的时候，乐无异看着他们睡了大半个月的床，慢慢红了脸。好像，和以前不太一样……他移开视线，默默想到。谢衣一出来，一脸红晕、盯着空白的墙壁兀自出神的小徒弟立刻撞进他的眼里。他挑了眉，满是兴味地走到他身侧微俯身，附在他耳边诱哄：“无异在想什么？”
“在想……”无意识地回了两个字，乐无异瞬间回过神，脸上红晕猛得加深。他躲闪着视线，匆忙改口：“没、没什么，什么都没想！嗯！”末了还使劲点了点头。
看小徒弟一副又惊又羞快要自燃还强作无事的样子，谢衣心中好笑。他放开擦拭头发的毛巾，双手捂上他的脸：“不想说就算了，不过无异的脸好烫。”
乐无异动动唇角，还是没有说话，他能说他刚才想的都是新婚夫妻吗？怎么可能说得出口！他抿着唇闭眼，藏起满满的羞恼，乖乖任师父给他降温。做足了心理准备，他才睁眼看他。好像警惕着、每走一步都要环视四周，稍有风吹草动就会蹿回窝里的小兔子，谢衣压下笑意，装作没有发现，给他一个疑惑的眼神。乐无异悄悄松了口气，放松表情。
谢衣出来时，头发还没有完全擦干。这才有心思看向别处的乐无异发现师父的头发上时不时有水滴下，就拉下他的手，碰碰他湿润的发说道：“师父，我帮你擦头发。”
谢衣含笑答应，边坐到椅子上，把搭在肩上的毛巾递给小徒弟。乐无异接过，放轻动作从他的发根处擦起。谢衣的发质很好，柔软湿凉的黑发握在手中犹如丝绸一般。乐无异有些着迷，一遍一遍擦过头发，将手指插进发丝间大致理顺，最后用梳子梳整齐。
感受着小徒弟温柔的动作，头皮不时被轻触，有酥麻的感觉顺着谢衣的脊背扩散至全身，让他放松身体，阖目养神。卧室里一片宁静，只有衣物、发丝摩擦间的微弱沙沙声。在寂静的夜里、恋人的身边，这声音也动听起来。
小徒弟擦干发放手时，谢衣感觉到了淡淡的不舍。他很快驱散这感觉，他们还要一起过很久很久，以后有的是时间，现在该让小徒弟睡觉了。
躺到床上，乐无异仍有几分不自在。等谢衣关了灯，在黑暗中，他的胆子倒是大了起来。瞅着谢衣的轮廓，他一边叫着师父一边靠近他。谢衣应他，想要像之前一样给他一个晚安吻，不想小徒弟已经凑上来，正好碰上他的唇。眼中泛起笑意，谢衣揽过他，加深这个吻。缠绵而温情的深吻后，谢衣放开呼吸有些急促的小徒弟，先啄过他微张的唇，又在他额上印下一吻：“晚安，无异。”乐无异摸索着探身，也在他相同的地方亲了一口，回他：“师父晚安。”
等到两人躺好，感受到身旁的体温，乐无异踌躇片刻，还是忍不住心中微痒，慢慢向谢衣那边挪去。察觉到小徒弟的动静，谢衣轻笑出声，原来他们都一样。他转向小徒弟，把他迎进怀里。乐无异满足地蹭蹭他，寻个舒服的姿势，不再动了。谢衣拍拍他的背，温声道：“睡吧。”
像是配合他们的心情，这晚的梦境也格外的多情。
师徒俩出现在游人如织的街巷中。此时皓月当空，繁星璀璨。街边木架上、檐角下尽是随风轻荡的火红灯笼，交谈声、吆喝声、招呼声、笑语声混杂在一起，从低到响，逐渐将两人包围。
“好热闹！”乐无异环顾四周，照例寻找偃师的身影，很快发现他在人群中闪现。心念一转，他咽下马上就要脱口而出的话语，目视前方，直接牵过谢衣的手，带他追上去。谢衣反握住他的手，含笑跟上。
没走几步，两人就弄明白了。这座淡雅清新的城池是琴川，人们正欢度七夕佳节。他们缀在偃师身后，一边领略旧时风物，一边体会萦绕心间的婉转情思。
是夜，正值花期的少女结伴出行，所经之处香风阵阵。看到有俊俏的小伙子对上自己的目光，若是心仪，就以扇掩住半张脸，只露含笑的盈盈美目向他轻瞥。身边的姑娘们一阵推搡打趣，便忍羞走到那人身边，小声交谈。如果合意，就把准备好的帕子荷包递给他，那婚事也就成了一半。人群中不时传来起哄的声音，想来再过一段时间，媒人可该跑断腿了。
成双成对的眷侣随处都是，有的于灯下私语，有的在摊前挑选可心的物品，有的正观赏杂耍把戏，时不时向身边人感叹几句。男子小心护着女子，分开人流，随她到处观赏。有小伙子送错了礼物，被心上人娇嗔后，傻笑着挠头。有夫妻忆起初见的那年七夕，一时相视而笑，脉脉含情。花前灯下，呢喃私语，神仙眷侣，一派缱绻。
路边，有商家准备了各色乞巧果子，小巧精致，引人垂涎，看得孩子们挤挤攘攘，回头就要找大人买下解馋。满足了，便找相熟的孩子呼朋引伴，向热闹的人群中进发。被撞上的大人们也不气，给他们让出路来，看他们跑远，留下一路清脆笑声、童言稚语。
乐无异早被引开心神，左顾右盼，只觉得眼睛都快不够用。看到什么好玩的、新奇的事物，就拉拉谢衣的手，示意他看过去。谢衣由他尽兴，自己留心偃师踪迹。看着看着，他的眉却是越皱越紧。
意犹未尽地收回目光，乐无异忽然觉得手上一紧。他晃晃两人交握的手，转头问道：“师父，怎么了？”谢衣不动声色展眉，似笑非笑看他：“无异可真是受欢迎。”“啊？”乐无异茫然眨眼，兀的灵机一动，连忙去寻偃师踪影。刚看清楚，他就呆了，“呃……”
他本就长得俊朗，在柔和的灯影下，更显得好看精致，再加上清澈明透的目光以及一身亲和气息，实是引人注目。难怪不断有姑娘拦下他，含羞带怯搭话，想把罗帕等物送给他。内向些的姑娘他还能婉言拒绝，有几个开朗的姑娘却直接把东西硬塞给他，直把他弄得手足无措、尴尬慌乱。站在他肩膀上的馋鸡受到惊吓，瞪圆了亮蓝小眼，扑棱棱炸起一身软黄嫩毛，唧唧唧叫着蹦到他脑袋上。末了，还啄了口他的呆毛。眼看着后面的姑娘还有迎上来的趋势，偃师已经无心顾及馋鸡，额上早有细汗冒出。终于没有办法，他悄悄后退几步，向姑娘们大声道歉后落荒而逃。
“啊，师父，我们追上去吧。”看见偃师匆忙转身，乐无异顾不上发表感想，连忙招呼谢衣。发现身边人没动静，他疑惑问道：“师父？”
“……”谢衣收回眼神，摇头道：“没事，我们走。”刚刚偃师转身的时候，他腰间的忘川……
两人跟着偃师离开闹市，快步走到僻静的河边。偃师撑着膝盖急喘几次，总算定心，松了口气。“呼，馋鸡，你还好吧？”他把馋鸡从自己头上接下来，它叉开两腿摊在他掌心，晃着脑袋拖长声音，发出一阵有气无力的叫声。偃师揉揉它毛茸茸的小脑袋，心有余悸道：“真没想到会这样，我就不该去凑这个热闹。好馋鸡，等回了桃源仙居，我给你做好吃的压惊。”“唧~”馋鸡应允般叫了一声，被他送进偃甲包里没了动静。
“真是吓坏了啊。”谢衣满眼揶揄，看着也是一副逃出生天状的小徒弟，先前那点不悦都没了。
乐无异十分同情过去的自己：“光是看着都觉得可怕。”他顿了顿，一脸讨好看向谢衣，补充道，“不过，我有师父了，她们跟我才没关系。”所以师父别不开心。
谢衣一怔，目光微闪，随即拍拍小徒弟的脑袋笑得温软：“乖。”
谈话间，河边的偃师从桃源仙居里取出了一盏精致的荷花灯，提笔写下几行字，然后把灯送入水中，目送它慢慢远去。粼粼河面上，只有这一盏孤灯散发着暖黄的光芒，袅袅顺水而下。偃师的表情格外温柔而虔诚，似是想到什么，他抚上腰间的忘川，轻轻摩挲。他的指下，忘川闪过流光，然后归于平静。
这一幕恰好被师徒俩看在眼里，两人俱是一愣。乐无异惊道：“忘川发光了！可是这个时候我还活着，难道忘川里已经有人在了？”谢衣确定刚才在街上他真的没有看错，这光芒就同先前无异在忘川中回应他时所发出的一模一样：“刚才忘川就发过光，我还以为是我的错觉。”
乐无异走近偃师，凝神看着忘川：“虽然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但是我觉得这里的人对我没有恶意。”谢衣沉吟片刻后说道：“这就好，这个时候的你应该还没有发现忘川的异常。我们再看看吧，希望以后能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嗯。”乐无异点头答应。
送走灯，偃师在不易察觉的地方布下法阵，然后进了桃源仙居。师徒俩对视一眼，没有跟进去，而是走到岸边并肩坐下。今天发生的事情太多了，一想起来，两人的心情仍有几分激荡。
月华温柔。四周静得厉害，夜风和煦，吹得草丛树木发出簌簌的声响，虫鸣掺杂其间，让两人心下宁静。谢衣覆上小徒弟的手，与他十指相扣。乐无异叫了句师父，见他看向自己，红着脸慢慢凑上去，亲亲他的唇。谢衣低笑，让他靠在自己肩膀上，然后偏头亲吻他的额头。
天边的明月不堪人间旖旎风情，慢慢羞入云层。
静坐了盏茶时间，河边草丛里飞出一只流萤。乐无异紧紧手指，向谢衣示意。没想到下一刻，如同繁星初升，成群的萤火虫或快或慢纷纷从黑暗中现身，拖拽出无数流光。它们在空中静静飞舞，发出明明灭灭的灵动光芒。银白的、幽蓝的、浅黄的，各色微光闪烁出一片璀璨星芒，美得惊人。有萤火虫低低飞过河面，偶尔轻点出涟漪，微光在水波中散开，犹如揉碎的银纱。倒映着点点细碎光芒的水面照亮了河边草莽，给它们染上微霜。
有流萤飞到师徒俩身边，照亮这一方天地。忘记了自己不可能惊扰它们，乐无异发出几不可闻的轻叹：“真美啊……”“嗯。”谢衣收紧手，低声应他。
今夜，这如梦似幻的景象伴他们入眠。

怎么开虐了？！

前面一更泪哗哗的……幸好还有救……

十九、
“这么说，那几个月无异一直跟在你的身边？而且你们还一起看到了上辈子的影像？”乐绍成稍坐直身体，“这还真是……”
傅清姣若有所思：“魂魄离体……难怪异儿一直对外界没有反应，医生也查不出原因。上辈子就是师徒，谢老师陪着异儿那么多年，最后还一同……”她放低声音，喃了一句“果然……”。
乐无异打量父母的神色，发现他们对自己说的话没有怀疑，顿时松了口气：“就是这样。之前我精神不好，也是因为一直觉得自己丢掉了很重要的东西，但又想不起来，才会恍惚烦躁。见到师父后，我就都记起来了。”他看向身边的谢衣，得到他以温柔眼神送来的无声安慰后，回以一笑。
乐绍成递给傅清姣一个询问的眼神，看她微点头后，起了一个似乎不相干的话头：“无异从小身体就不好，三岁以前，我们不知道收到过几回病危通知书。奇怪的是，医生根本找不到病因，只能得出身体虚弱的结论。我们找过很多名医，都没有用。”他安抚地看一眼表情疑惑的儿子，继续说道，“我母亲信佛，她带着无异去找灵清寺有名的慧通禅师。那位大师看过这孩子后，直接将一串随身佩带的檀木佛珠送给他，叮嘱我母亲，一刻都不要让佛珠离了无异。说来也怪，在这之后无异的身体就慢慢好起来了。虽然还是容易生病，但比小时候可要好得多。”
从听到乐绍成的话起，谢衣一直用担心的眼神看着小徒弟。听到这里，他不由得皱眉道：“佛珠？”小徒弟手上明明空无一物。乐无异下意识摩挲自己的右手腕，说道：“那场车祸后，佛珠就不见了，但是我的身体也没什么问题啊。”
“别急，”傅清姣安抚道，“那位大师还对母亲说了一段话。大致是说，日后异儿会遇到一位有缘人，还是宿世的缘分，到时佛珠也就没有用了。遇到那人后，异儿的身体会完全好转，而且能够一生顺遂、平安喜乐。”
乐无异的眼睛越来越亮，快要发出光来：“那师父就是我的有缘人？”他扭头向谢衣挤挤眼睛，后者笑着轻拍他的手背。
傅清姣眉梢一动，一边细细观察师徒俩，一边听丈夫说道：“自从无异醒来，我们就发现他的身体在逐渐好转，但他身边又没有出现过什么陌生人。本来我们还在疑惑，没想到，你们竟然是以这种方式相遇的。”
师徒俩相视一笑，同时感到玄妙又喜悦。是上天注定的缘分吧，让他们又一次相遇相知、相伴相许。这一世，他们一定能够执手白头，终老同归。
“异儿。”傅清姣出声打断他们的对视，让乐无异看向她。她换了个姿势，坐正后问道，“你与谢老师，不止是师徒吧？”
乐无异浑身一僵，很快回过神来，先是看一眼师父，和他以眼神确认，然后看着她郑重地说：“我喜欢师父，想和他在一起一辈子。”谢衣去握小徒弟，正迎上他伸过来的手。他与乐绍成、傅清姣轮流对视，欠身道：“谢某亦然。”
儿子的话一入耳，乐绍成就是一震：“什——”第一个音节刚出口，就被傅清姣在茶几的遮掩下踢了一脚，顿时把话都咽了下去，差点没呛着。乐绍成揉揉额角，努力消化这个事实。傅清姣没有说话，静静凝视乐无异的眼睛，只看到一片坚定坦然与歉意恳求。她又看向谢衣，也是一样的表情。
客厅中一片沉寂，只余时钟滴答作响，紧张逐渐弥漫开来。
良久，在乐无异不安越重，握紧谢衣的手想要说话时，傅清姣叹出了一口气：“那就这样吧。” 满脑子都是如果爸妈反对的话该怎么办，听到这话，乐无异完全反应不过来，傻傻地半张了嘴，吐出一个奇怪的音节：“哈？”谢衣的反应比小徒弟快多了，稍愣几秒就绽开由衷的微笑，松了口气。
乐绍成满脸复杂，扶额低声道：“原来大师说的是姻缘，不对啊，真的不是因缘吗？”他抬头看向儿子，发现他已经笑得一脸喜悦，好吧，不用问了。
傅清姣拍拍他的膝头，趁师徒俩正相对而笑，快速在他耳边小声说：“只有你认为是因缘。异儿又不是嫁出去了，你这么难过干吗？原来的媳妇变成男媳妇而已。”这能一样吗？儿子都快变成别人的了……被夫人瞪了一眼，乐绍成只能把这句话憋了回去。他闷闷地看儿子，不时瞪谢衣一眼，发现原本一表人才的他着实碍眼。
见乐无异和谢衣回过头向他们道谢，傅清姣点点头说：“这孩子有多固执我们很清楚。作为父母，我们只希望无异能好好的，以后请阿衣好好照顾他。我这么称呼你，没有问题吧？”谢衣敛起笑意，认真回她：“当然没有问题。多谢伯父伯母，我一定会照顾好无异。”
见乐绍成没有反应，傅清姣暗地里在他的腰间掐了一把，让他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容：“那，就这样吧。”乐无异向他讨好地笑，乐绍成心里一酸，牙根发痒，儿子诶……
“好了，阿姨都做好晚饭了，我们先去吃饭。”傅清姣拉着乐绍成站起来。乐无异点头道：“好，我带师父去洗手。”
见两人去了洗手间，傅清姣丢给丈夫一个白眼：“之前是谁一直念叨儿子为什么不找对象的？这天定的姻缘都找到了，人也是听说过的，样样都好，你还这么不开心？以后嫁女儿的时候你可怎么办。”彻底打翻了醋瓶子，乐绍成气急败坏：“儿子……好吧，我不说了，你别瞪。女儿还小呢，以后我一定给她好好把关。”
傅清姣似笑非笑：“哦，我记着了，以后见了女婿可别一副恨不得吃了别人的样子。”见师徒俩已经回来，她招呼他们入座，“阿衣坐这里，也不知道你有没有忌口的东西，今天先凑合着吃吧。”谢衣心中温暖，含笑道谢：“我都很喜欢，多谢伯母。”
“那就好，来，多吃点，别客气。”
……
吃过晚饭，乐绍成直接带着谢衣进了书房。乐无异给傅清姣拉着细细询问梦境中发生的事情、古代的建筑、装饰、风土人情等等，一时说得眉飞色舞。
“缘分这种东西，真是奇妙。”傅清姣感叹道，“过去这么多年，我们竟又成了一家人，真是神奇啊。”乐无异连连点头。她揉揉乐无异的脑袋，目光温柔：“我儿子运气真好，以后也一定会顺顺利利、平安到老。”乐无异蹭蹭她的掌心，笑得灿烂：“老爸妈妈、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也一定会长命百岁。”傅清姣笑得更深。
书房里的两人出来时，乐绍成的脸色已经好看许多。乐无异悄悄给师父一个询问的眼神，谢衣安抚地轻笑，微微摇头，示意无事。
明天还有课，谢衣在乐家待到九点就准备告辞。乐无异向父母打声招呼，送师父出门。
今晚月色如钩，繁星璀璨。两人走在幽静的石子路上，牵手低语。谁家栀子开得正好，暖柔的夜风徐徐吹来，丝缕清芬萦绕身周。衣染香，影成双。
“就送到这里，无异先回去吧。”谢衣替小徒弟捋顺额发，向他道别。乐无异慢慢放开他的手，指尖划过他的手指，又轻轻勾了勾，然后放开：“师父再见，明天我来找你。”谢衣看看四周，低头在他的眉心亲吻：“好。”乐无异飞快亲亲他的嘴角，后退一步，挥手道别。
走出一段路，谢衣仍能感受到小徒弟落在自己背后的目光。心软得水漾般融化，他停住脚步转身，向那头的小徒弟挥手示意。明明隔着夜色，隔着暗香，乐无异却奇异地看清了他温柔又无奈的微笑。他吐吐舌头，转身回家。明天一定是个好天气，他心情甚好，轻声哼起歌来。
星光下，两人的身影离得越来越远，小指的红线却七弯八绕，把他们的心牢牢地绑到一起。

见岳父岳母什么的，真星湖啊……好好过星湖的日子～

就这么幸福下去吧，大祭司情商没救了

二十一、
回到家，乐无异直奔厨房，继续他的喂养大业。吃饱喝足，两人坐到沙发上依偎闲聊。
谢衣摩挲着乐无异的手指，听他一样样介绍他的家人、朋友、学校，仿佛看到小徒弟在他面前逐渐长大，变成他熟悉的模样。乐无异手上一痒，反手捉住他的指尖，拢在掌心：“从小我就喜欢往那里跑，心情不好的时候，看几眼就能觉得高兴。等师父有空了，我带你去看那片向日葵，暑假里肯定开得正好。”谢衣轻笑着挠挠他的手心：“向日葵倒是很配无异。等到暑假，我们一起去看。”
乐无异点点头，头顶那簇柔韧又精神的头发刷过谢衣的脸颊：“师父想不想看我的照片？妈妈特别喜欢拍照，光是我一个人的，家里就有好几本相册，下次我带来给师父看。事先说好了，师父不许取笑我。”“嗯？”谢衣发出一个鼻音表示疑问。乐无异挠挠脸颊，游移着视线，干咳一声说道：“很小的时候我被当成女孩子打扮来着，妈妈特别喜欢，留下不少纪念品。”谢衣的声音里带上明显的笑意：“小小的无异，一定很可爱，到时候我可要好好看看。为师保证不笑。”乐无异抬头看他的眼睛，对其中的一片真诚感到满意，遂蹭蹭他的肩膀，拉长了声音说：“只给师父看，夷则他们都没见过。”
谢衣揉一把他的发顶，眼里全是笑意：“我的荣幸。”顿了顿，他继续道，“要不要睡一会儿？你的声音都含糊了。”乐无异打完一个小小的哈欠，慢了半拍点头道：“嗯，好像有点困……师父？”
谢衣亲亲他的额头，然后往旁边让出一段距离，正好把小徒弟按倒在自己腿上：“睡吧，为师陪你。”乐无异眨眨眼睛，给了谢衣一个笑容后，半侧身面对他，一手拉着他腰间的衣服闭上眼睛。嘴角噙着微笑，谢衣拨开他脸上的发丝，看他慢慢入眠，睡得香甜。他维持着这个姿势，取过茶几上的书看了起来，顺便替他遮去光线。
正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六月末的风都是暖的，吹进开了一半的窗户，缓缓扬起白底蓝边的窗纱。一旁的茉莉正值花期，缕缕幽香被送到两人的鼻端，让乐无异在睡梦中勾起了唇角。窗外传来阵阵蝉鸣，夏日午后正好眠。
就这么过了两天，虽然不舍，乐无异还是同父母一起回了家，因为他的毕业典礼就要到了。
走之前，乐无异恨不得塞满谢衣的冰箱，却碍于炎热的天气，只得作罢。谢衣好笑地拦住他，百般不舍千般不愿糅成了一个浓烈缠绵的亲吻和一句早点回来。“一结束我就回来！”乐无异抱着他不想放手。约好电话联系，谢衣目送车子远去，思念已经缠绕心间。
“……小叶子……小、叶、子……小叶子！你有没有听我说话啊？”阿阮鼓起了腮帮子，戳戳乐无异的胳膊。正想着师父已经下课了、应该快走到办公室的乐无异被她喊回神，挠挠后脑勺问道：“啊？啊，不好意思阿阮妹妹，你刚才说什么了？”
“小叶子，我和你说了10分钟的话，你一句都没听到吗？”阿阮怨念地看他一眼，转念又有些担心，“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早知道就不让你来了。”乐无异连忙摇头：“没有没有，我只是在想事情，我真的已经没事了，你别担心。再说我不来，秦师兄也不在，谁给你们做饭？”
阿阮拍了拍胸脯说：“真的？反正你要是不舒服就告诉我们。一会儿我来帮你做饭吧！”“不用，我来就——”乐无异的话还没说完，门就开了。
“啊，闻人姐姐、夷则，你们回来啦。”阿阮向进门的两人走去，接过闻人羽手中的购物袋，说道，“等一下我们帮小叶子一起做饭吧。”夏夷则换好拖鞋，闻言问道：“怎么了？”阿阮说：“小叶子精神不太好，老是在发呆呢。”乐无异已经过来接东西，刚提起来就被闻人羽夺了过去：“我来，无异你歇着吧。”
“喂喂，我是真的已经好了，你们用不用这么小心啊。”闻人羽直接越过他走向厨房：“是谁在医院里一躺就是三个多月，还一点反应都没有啊。”阿阮跟过去，接着说道：“就是，小叶子可把大家吓坏了。”
夏夷则仔细看乐无异，眼带询问：“真的没事？”乐无异睁大了眼睛，语气强烈：“真的没事！”“好，等一下我帮你，阿阮和闻人你们就别忙了。”夏夷则把东西放到厨房，示意两位女生出去。
乐无异与闻人羽、夏夷则、阿阮是一起长大的好朋友，本来听说他已经回来，大家准备在夏夷则的住处聚聚，庆祝他平安出院。没想到被闻人羽拉来当主厨的师兄秦炀临时有事，来不了。大家都打算改日了，还是乐无异表示既然都已经准备好了，那就今天吧，他来做饭就是。再三表示自己已经好透了，他才被允许进厨房。
不知道师父今天吃的是什么，应该有按时吃饭吧，要不等一下打个电话问问？万一他在休息怎么办……一边想着谢衣，乐无异手下不停，撒了一勺盐进去。夏夷则无意中看见，洗菜的手顿了一秒，不，应该是他看错了。
最后一盘菜端上桌，阿阮拉开椅子坐下，一脸高兴：“好久没有吃小叶子做的菜啦，今天我一定要多吃点！”乐无异特地把一盘蜜汁鸡腿放到她面前：“你最喜欢的鸡腿。”“谢谢小叶子。”阿阮笑眯眯地夹起一个鸡腿咬了一口，顿时僵在了椅子上。艰难地咀嚼两口，她的眉越皱越紧，最后泪眼汪汪捂着嘴，撒手丢了筷子就往饮水机处跑，把其他三个人吓了一跳。
阿阮灌下一整杯水，才拍着胸口控诉：“小叶子，你往里面放了多少糖啊，齁得我舌头都没知觉了，好可怕！”闻人羽沾了点汤汁尝一口，脸色立刻变得难以言喻：“这真是无异你做的？”夏夷则已经开始尝别的菜，也是一脸的复杂难言：“无异，刚才我还以为是我看错了，没想到你真的加的都是糖。”
乐无异傻眼，连忙尝了口面前的鲤鱼汤，差点没一口吐出来：“噗，咳咳咳，怎、怎么会……咳……”阿阮跑到厨房里打开糖罐子一看，惊呼出声：“哇，小叶子，你居然用掉了大半罐糖，这还是早上我装满的！难怪那么甜。”乐无异还在与舌上那诡异的腥甜味作斗争，闻人羽倒了杯水递给他，边说：“无异，你真的已经好了吗？果然还要休息吧。”夏夷则看着乐无异若有所思，虽然聚到一起没多久，但无异大半时间都在发呆，刚才做菜的时候应该也是。他看着不放心，就怕无异切到自己的手，索性让他让位。除了出神，还老是盯着手机愣神傻笑、皱眉盘算。他这是？
重新做了几份炒饭，总算把这一顿糊弄过去。阿阮很大度地表示，等小叶子完全好了，她一定会加倍吃回来的。
饭后，四人坐在一起闲聊，不，主要是听乐无异讲他拜的师父。当然隐去那三个月不提，毕竟常人实难想象。
阿阮用指尖点点下巴道：“就是你一直挂在嘴边的那个谢衣谢老师？我记得当初考大学的时候，因为谢老师刚好出国，小叶子就没报那个学校，当时可沮丧了。”乐无异用力点头，一脸高兴：“没想到这次刚好把我分到师父手下，还顺利拜了师。”闻人羽笑道：“从小你的运气就好，这一次更是没话说了。”“恭喜，终究得偿所愿。”夏夷则向他颔首示意。
乐无异笑得明朗，眼里全是闪烁的光芒：“就算以后一直倒霉，我都无所谓。能遇到他，是我这辈子最开心的事了！”闻人羽急忙拍他一记：“呸呸呸，童言无忌、童言无忌！别瞎说！”阿阮眨巴着大眼睛，盯着乐无异的双眼叹道：“小叶子你的眼睛在发光诶！知道你很高兴啦。以后能让我们见见你师父吗？我想看看到底是什么样的人能让你惦记这么多年。”
乐无异吐吐舌头，转向阿阮：“当然可以，下次我带你们见他。”他无意中扫过夏夷则，发现他微皱眉默默沉思，不由叫他，“夷则？”被他惊醒，夏夷则抬眼看他，“嗯，你见到谢老师的那个下午就拜他为师了？之后还跟着他上课、吃饭、回家？你们熟悉得真快。”快得都不像他了，提起那人的语气也太过熟稔。
确实，因为体弱，从小乐无异见的生人就少，在陌生人面前可没那么容易放开，更不用说是对自己崇拜了这么多年的人了。语气也是，自豪、与有荣焉还能理解，这么亲昵是怎么回事，说着说着还能笑得那么特别。倒像是……像是……夏夷则觉得脑中闪过灵光，但速度太快，他连尾巴都抓不到，不由得扶了扶额。
乐无异一怔，很快说道：“我们神交已久，对，神交已久。”顿了顿，他轮流看过三位挚友，打算按之前的想法把他和师父的关系告诉他们，毕竟以他的个性很难瞒下去，他也不想隐瞒。深吸一口气，他破釜沉舟道，“其实，我和师父不仅是——”
“嗡嗡嗡……”话说到一半，乐无异放在面前茶几上的手机震动起来，顿时震散了他要说的话。是家里的电话，他直接接通：“喂，妈妈……啊？严重吗？……好，我知道了……我现在就去……嗯，好。”
挂了电话，乐无异起身向三人简单解释几句告辞：“奶奶不小心崴了脚，我妈要送她去医院。家里没人了，我得去幼儿园接无忧。”“行，回头再聊。”“小叶子明天见！”“明天见。”“我先走了，你们继续。”
“小叶子刚才想说什么来着？”“不知道，等明天我们再问他吧。”“夷则，你怎么跟小叶子一样，老是在发呆啊？”“我只是在想……嗯，没什么。”“说话说一半最讨厌啦！”“阮妹妹，你吃得够多了，撑不撑？我给你泡杯山楂茶吧。”“闻人姐姐最好了！不像某些人，哼哼……”“阿阮，等我想明白了再告诉你，现在不太好说。”
……
第二天就是毕业典礼，谁都没想到他们这么快就实现了见谢衣的愿望，那天乐无异没有说出口的话也没了说的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