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杯以诀08
苍进寝殿的时候,怀里的翠山行早已化为原形。
棕色的狐狸缩成一团,而周身所释放的气息却乱得令人担忧。
苍将翠山行轻轻放在床上,抬手起了一个术法。
翠山行感应到什么,耳朵微动,但仍是沉睡着。
狼王眼神复杂地看着翠山行,终是转身离去。
翠山行现在沉在一个可以说是相当糟糕的梦境里。
像是被人强行灌输着记忆,痛苦得想要抽离却又无能为力。
翠山行看到了苍,看到了天界,看到了许多陌生的画面陌生的事。但无一例外的,都充斥着血腥与阴谋。
他看到苍负手而立,狼族几位长老苦苦相言:“云泱君既然针对天狐族,我们狼族没必要牵扯进去。”“按兵不动而已,狼神,此事可是关系狼族存亡啊!”“云泱君早视您为眼中钉,恨不得将整个狼族连根拔起……更何况,天狐族势力一旦扩大,于狼族也并非好事……”“诸位长老可知,天狐族与吾族可谓唇亡齿寒,天狐族一旦失势,下一个便是吾族遭灾!”“可若吾族直接出面襄助天狐族,不是正好给了云泱君机会吗?”
“云泱君”三字,令翠山行在混乱的梦境中暂且找回了自己的一丝意识。
这位神君乃是天君之外天界最有权势者,传言天君见他都要礼让三分,别的神灵更是能不招惹他就不招惹他。翠山行似乎记得自己曾经见过他,但具体如何,已经被时间磨去太多太多。
恍惚间听到苍淡漠的声音:“出兵。”
继而又是一片喧嚣和血海,闷得翠山行难以呼吸。
他好像看到自己无缘得见的双亲,在惨烈的战场上魂飞魄散,又好像听到苍一声“不可”,挟着凛冽的风雪,怒意蒸腾而来。又是那个之前听到的低沉笑声,翠山行莫名地颤抖起来,若说是恐惧亦不为过。翠山行突然意识到,自己应该是被利用了。
熟悉的天界大殿上跪着那抹熟悉的紫衣身影,衣衫上斑斑血迹昭示着他曾经历了一场鏖战。
翠山行听见天君愠怒的声音:“狼神延误战机,导致狐王夫妇双亡,我天界人马损失惨重……狼神,汝可知罪?!”
苍抬起头来,双眸静如深潭之水:“吾之过。”
天君见状勃然大怒:“放肆!汝是否以为,有契约在先,有情谊在后,朕就不敢动你?!”盛怒的主神一步步走下玉阶,在苍的面前站定,“莫要逼朕下狠手!”
“陛下息怒。”一旁站出的神君淡淡道,“狼神想必是遭受蒙蔽,故而误判了形势……以狼神的智慧与能力,怎能坐看此事发生呢?还望陛下……”
“云泱君汝无作多言!”天君闻言更是恼怒,回到主座上坐下,指着苍怒道,“汝!今日起,滚回北域思过!汝之神位与神力,暂时剥夺,待到汝何时想明白了,再还于汝身!”苍仍是淡然地俯首谢恩,天君本来火气未消,见他这般模样更是气得发抖:“苍!汝真是不知悔改!尹秋君!”
被叫到名字的仙君上前一步:“在。”
“狐王之子在汝那儿是吧?”
尹秋君不着痕迹地瞥了苍一眼,答道:“是,狐王出战前将唯一血脉暂托付于吾。”
“那就由汝好好照料!”天君此言一出,苍和尹秋君皆是一愣。
“天君,前代狼神与狐王夫妇约定过,狐王之子可是要往狼族成长的……”尹秋君蹙起眉头,“前代狼神曾赠狐后一枚以自己精元为主炼制而成的神药,狐后服下此药后孕育的胎儿将含有最为纯粹的初始神源,所以,若是想要让其成长,随狼……王前往北域狼族,恐怕比留在天界要好。”
天君闻言缓了缓,踱步深思起来。
“陛下,尹秋君所言甚是。”云泱君开口道,“狐王之子身上最纯粹的初始神源,归根到底也是出自狼族……”
“够了!”天君沉声一喝,复而转身走到苍之面前,抬起一只手来,“朕今日于此,废除狼神!”
光芒刺目,气流暴冲掀起的狂风带着摧枯拉朽之势召唤闪电雷鸣,直直冲击在苍的身上。
翠山行看到尹秋君震惊的神色,看到那位云泱君喑哑的笑意,亦看到苍惨白的面庞和溢出鲜血的嘴角。天界清圣的气流对已经完全失去神力的苍而言无疑是一种伤害,那位曾经高贵的狼神最终只能拖着伤体回归北域。苍的步伐很稳,但每一步都走得很艰难。同尹秋君擦肩而过之时,苍开口,轻声问道:“他有名字吗。”
尹秋君摇头:“狐王说,尚未来得及给他赋名。”
苍望向天界茫茫的云雾,也不知到底望的是哪里,却听他道:“就叫……翠山行吧。”
“吾既无法完成前代狼王托付,唯有赋名稍示弥补。尹秋君,一切拜托于你了。”
最后的话语随着苍身影的消失,同样湮灭在天界的云雾中。
气息再度沉闷起来,翠山行仿佛坠入一片深海。
恍惚中听见有人说话的声音,字字句句却是如针扎般刺在心上。
“好友,要诛杀云泱君的前提是你要取回神力,狐王之子体内的神源正好。”
“云泱君不是傻子,他自然也知道这一点,所以吾担心他会用翠山行来逼出好友你,而后将狼族除之后快。”
“那么,二位好友的意思是,苍需要先下手?”
“……这……这对狐王之子而言,着实有些不公平,但为了大局,只能出此下策。”
“苍明白了。”
疼痛,如翠山行初次见苍时遭受的那一击,扯起了记忆内其他画面。翠山行想起来,那日他正趴在神女的花园内小憩,却被轻轻抱了起来。冰凉的手指触摸着自己的皮毛,翠山行从睡眠中转醒,耳边是阴寒的轻笑:“小狐狸啊小狐狸,吾有事托于你,不能拒绝啊。”
只来得及看到衣衫的纹样,一道气流便打入自己体内,瞬间痛得自己从来者怀抱中挣扎而出,拼了命地逃离。这道气流使翠山行相当地难受,好几日只能窝在尹秋君怀里,无精打采的模样让尹秋君以为他是生了什么病,带着他到处求诊,但都查不出来。几天之后翠山行才觉得好很多,尹秋君见他好转,只当是翠山行出去玩累了,便不了了之。而实际上,只有翠山行自己偶尔能察觉到那道气流仍在体内,冰冷又恶心。后来初次见苍之时遭受的一击却是无形中化解了这道气流,翠山行之前以为只是巧合,而今回想,登时如受雷击。
许多事,在心中骤然明了。
翠山行醒来之后,保持狐狸的状态趴了一会,试着提了气,再度化为人形。
抬起手,轻易地就将神力凝聚在指尖,冷蓝色光晕映亮金色双眸。
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情绪笼罩着自己,此时此刻竟不知该何去何从。
消散了指尖的力量,翠山行茫茫然起身走出寝殿,放眼望去,封云山沉静在一片静谧的夜幕里。
对啊,苍回来了,那么族内那种奇怪的疫病应该也得到解决了。
……苍……回来了……
翠山行再度迈动步伐,耳边似乎听到女声呢喃吟唱,唱的正是他与苍结姻那夜的歌曲。
云,月,天星,世间万物,都在不断改变。
生命之中你能挽留多少短暂的瞬间,这些瞬间又有多少成为你记忆中的永恒?
翠山行想,自己大概是习惯了与苍的一切。
今夜的封云山似乎格外地安静,静到翠山行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心跳声,脚步声。
仿佛这苍茫宇宙间,独独留下自己一般。
翠山行不知道走了多久,也不知走到了何处,到最后他感到一阵无由来的疲惫,便靠着一棵大树阖上双目沉沉睡去。
……若能一直睡下去,该有多好。
……若没遇见你,该有多好。
若……只是与你错过,该有多好。
所谓情薄,亦是唯心罢了。
冰凉的水珠滴在面颊上,翠山行眉头微敛,往后缩了缩,却意外察觉到不同于树木的柔软。
丹东石色的发丝垂在自己肩上,翠山行一时微怔,接着耳畔传来温热的气息:“醒了?”
翠山行刹那间如失语般,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温暖的手掌轻轻覆上翠山行的,而后轻柔又用力地握紧了。苍半是抱半是扶地让翠山行起身,再牵着他往前走去。
翠山行心中掠过很多疑问,可话到了嘴边又尽数咽了下去,只望着面前紫衣身影,默然而行。
谁也没再开口,就这么一路沉默着回到行宫。
虽然往日翠山行与苍之间也曾有过沉默之时,但惟独此次,令翠山行感到不安。
将手从苍的手中抽离,翠山行淡然地望向苍的眼眸:“吾想去藏书阁坐会儿。”
苍并没有收回手,而是维持了片刻,才缓缓放下,点头道:“去吧。吾且去处理族中事务。”
之后,翠山行便一直待在藏书阁,而苍,似乎也一直在处理事务。
两人像在演一场哑剧,更像是一场无声的博弈。
狼族之内那场诡异的病疫无声无息地消失了,萦绕已久的苦药味终于淡去。
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好像一切本该如此。
翠山行疑惑的是苍既然知道自己踏入禁地,为何从不言及?若是他一直保持沉默,便说明……自己以为是“梦境”的一切,都是真实的。
翠山行已经明白所有都是欺骗,可心中奢求的那份真实到底为何?
终于,还是翠山行先输。
他乘着冰凉的夜色踏上天波浩渺,看到一如既往抚琴的苍。
一旁的琵琶却换成了天一剑弦。
有什么激涌而上,将自己的假设,假设的假设全部推翻。
翠山行突然很想笑。
一步步走近那道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身影,翠山行开口:“一开始你就算好了?”
苍抚琴的动作应声而停。
翠山行无法遏制声音里的颤抖:“你骗了吾几百年。”
苍没有回头,只是静默地坐着。
“几百年呵……”翠山行走到天一剑弦旁,望向底下波澜的海。
冷锋破空而出,天一剑弦架在苍脖子上,狼王未动,却是闭了眼,道:“若是恨吾,便动手罢。”
翠山行觉得很冷。刺骨的冷。
面前的苍也好,过去的一切也好,连同自己在内,都开始结出一层寒霜。
最终,天一剑弦回到了琵琶里。
“苍,吾只想问你一句,你吾之间,到底有几分真实?”翠山行看见苍神色微变,动了动嘴唇,却又继续缄默。
“哈。”一声苦笑,翠山行抱起天一剑弦离开,“如果沉默能解决一切问题,吾何需苦苦追问?只是你不愿作答,吾亦不勉强。”
走出几步却又停下步伐,翠山行背对着苍道:“你之神源,吾会助你恢复。”
古琴的声音再度响起,缥缈在整个封云山。
苍凉凄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