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昏地暗,乱风砍过,林涛炸响,鲜血飞溅。
斑驳陆离的光影在眼前重重叠叠地交织撕裂,厉天润张韬手中的长枪刀刃寒光连闪,独松关上的夜风带着惊惶凄厉的声响。
纷乱之间他又看见张清手中的浑铁梨花枪在空中虚晃犹如断茎的白草,一枪刺空,梨花入树,木屑纷飞。
他又看见厉天润手中长枪亦是白光一闪,没入张清的小腹。
他还看见董平脸上难以名状的神情,和张韬在董平身后举起刀时半张脸是没入阴影的狞恶,另外半张脸被刀光映的惨白。
“——董平!跑!”张清喊。
“张清兄弟……对不住了。”董平说。
谁跑得脱?谁又对不起谁?到底是执意报仇伤未痊愈就先行上关的董平对不起已然有了娇妻幼子的张清,还是无视风险不加劝阻的张清对不起董平?
独松关上起雾了,白绸似的薄雾,一层一层的,盖在两个年轻人身上。
突然一声鹧鸪的啼鸣,破开雾气,挤开风过枯木似的濒死喘息,湿漉漉激泠泠的撞进他的耳朵里:
“——行不得也哥哥!”
入冬,建康城外。
江南刚刚下过一场小雪,此时正是薄粉铺地,天上还积着青絮絮的云。虽是入冬,可江南的色泽依旧是朗润的,况且在迁都之后,朗润中还带着一丝繁弦急管的靡靡。把守神策门的几个兵丁看到了与平日里往来匆匆的运货车辆迥然不同的一幕:两匹马一前一后飞驰而来,前面那匹青鬃马上坐着一个年轻人,一手拽着缰绳另一手还抱着个已然不省人事的小伙子,后面那匹马鞍上空空,想必就是那个昏倒的小伙子的坐骑。骑青马的年轻人才进城门就一带缰绳,也顾不得下马,急吼吼地打听了最近一家医馆的所在,撂下一声“多谢”就催马狂飙而去,惹得路人纷纷侧目。
那位骑青马的年轻人姓张名节,是彰德府人,父亲张清在他还未出生时就战死在独松关,留下妻子仇琼英和好友叶清夫妇抚养张节长大,后叶清夫妇与琼英相继病世,张节安葬好母亲后听闻将军吴玠在临安招兵抗金,遂与同乡好友董松一同南下。不料行至建康董松突然滚鞍落马昏死过去,张节一时心急如焚,这才匆匆打马进城。
独松关觉得自己头疼欲裂,眼前还留有那骇人的黑影白光,身上的疼混着心里扯不断抹不掉砸不烂的十二万分的愧疚叫他倒抽一口凉气,才坐起身就又倒在床榻上。
“董松?”守在床头的张节急忙扶住他,递过去一杯水,“你可好些?刚刚真是吓杀我了!”独松关闭眼定了定神,然后晃晃脑袋:“我没事了。”“没事儿就好。大夫说你是路上鞍马劳顿的累着了,不过那一下摔得可是不轻,且得歇呢。”张节拧着眉头,“也是我的不是,光顾着赶路了……”独松关赶紧摇头:“别,千万别说对不住……误了咱们行程的人可是我。”张节笑一声说别担心那个了,交代独松关好生休息便出去说要弄些饭食来。
独松关躺在榻上,攥着被子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最终是长长的叹了口气。方才的梦魇确乎是张清董平当年战死独松关的场景。但是再剥皮抽筋钻心剜骨的疼都比不上双枪将心里的悔和恨。
他害了张清,毁了一个家,捞了个让人唏嘘千古的名声。
那种悔恨太彻骨,太汹涌,以至于身子被斩作两段时他都没感觉到疼。它们在他死到临头的时候张牙舞爪的向他扑过来,密密匝匝,暗无天日,叫他不堪重负,叫他如遭凌迟。
可是在想什么都来不及了,他只能抱憾而死,在悔恨中,在歉疚中咽下最后一口气。
所以——独松关闭上眼睛,第无数次咬牙切齿的下定决心——所以,他要豁出命来保张节周全,绝不再尝那悔恨滋味!
窗外又飘飘扬扬下起了小雪。
张节去至楼下客店买了饭面正要端与董松,突然听得身后有人低唤他一声,他转过头,看到身后一个中年人坐在桌旁定定地看着他,这中年人生的面白如玉风流俊俏,只是眉宇间结着一股显而易见的哀思。
“这位仁兄,唤我何事?”张节问。
“见公子样貌颇像旧日一兄弟,恰巧记得他儿子的名字,贸贸然叫出罢了,勿怪。”中年人勉力一笑。
“家父生前确乎有许多兄弟,”张节也笑,笑里含着一丝期待,“家父的名讳是上张下……”“罢了。”中年人突然起身,抬手摸起放在身边的斗笠,“罢了……令尊的名讳,我已然是听不起了……张公子,别过。”话罢,转身向门外走去。
“等等——长辈贵姓,哪里人士?”
中年人扣上斗笠,头也不回:“姓燕,无家浪子。”
张节急急赶出门外,却只见那中年人的背影,在漫天飞扬的小雪中,在初冬飕飗的寒风中,旋一旋便不见了。
张节恍恍然回到店中,有些不明所以。他身畔一张桌子旁,两个客人正在喝酒闲谈:
“唉,听说了吗,泗州城郊有座麒麟祠,里头供奉着天罡星宿,祈风得风祈雨得雨啊!”“是么,改天我也去拜拜……”
Ps.神策门是南京北城门明朝时的名字,到民国改叫兴中门……因为实在找不到宋朝神策门叫什么了,所以就用明朝的了OR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