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里连天碧涛之中,火红色的人影分水而出,重楼看向自己臂弯中紧闭着双眼的苍白人儿,被水浸湿的白发贴在脸颊和颈侧,如风中细草,令人不忍摧折,直把他那颗向来狂荡冷傲的心也生生扯得柔软了几分。
意识到他现在需要救治,红发男子正欲施展空间法术回到魔界,猛然注意到那人周身若有似无的清洌仙气,顿了顿脚步,终是向海边城镇而去。
人间种种,贵为魔尊的重楼自是不屑了解,但起码病了要去医馆这种事,他还是知道的。
隐去了魔族特征,眼看着那个头发胡子花白的老大夫为紫英把脉看诊望闻问切,红发男子莫名地不耐烦起来。但他深知仙魔相斥,自己的魔息对已成仙身的紫英有害无益,终是忍了下去。
好不容易熬到老大夫开完了药,重楼随手扔下一锭金子,一手拎了药一手抱了紫英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破门而出。
寻了一家客栈,将药丢给店小二,径自上二楼挑了一间勉强看得入眼的客房,重楼将怀中的人儿放于榻上,随手施了个法术将他身上湿淋淋的衣物烘干。之后,魔尊难得地发起愣来。
他不明白自己当时是发了什么疯,竟然莫名其妙地丢下魔剑去救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尤其,这人还是个仙。
一想到魔剑,不由又懊恼起来。纵使他重楼再神通广大,掉进大海的东西可要怎么找?
正郁闷间,门忽然响了一下,身后传来店小二怯怯的声音,“客官,您的药好了……”
“嗯。”重楼简单地应了一声。
小二迟疑着迈进房间将药碗放在桌上,有些好奇地望向屋内两人。红发男子倏然回头瞪向他,“看什么看,想死么!”
凌厉的气势顿时把小二吓得脚软,连滚带爬地跑出了房间。
重楼皱着眉端起药碗,温度刚刚好。站在床边迟疑片刻,终于还是认命地喂起药来。只可惜魔尊向来只会被人伺候,从来也没有伺候别人的经验,好好一碗药洒得到处都是,压根儿没喂进去几口。
重楼终于不耐烦起来,干脆一手扣住紫英下颔,另一手把药直直灌了下去。紫英被呛得连连咳嗽,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
“你……”望着眼前的红发男子,紫英有些怔忡地坐起身来,“是你救了我?”
魔尊冷哼一声,“怎么,很稀奇么?莫非只有你们仙才会救人?!”
紫英微微摇头,抬手拭去颊边沾着的药汁,“多谢。”
重楼扭了头,“本座救你可不是为了听这两个字。魔剑你从何处得来?”
“……百年之前,在下于不周山偶然得到……”紫英猛然记起自己摔入海中之前,隐约看到魔剑远远地飞了出去,不由脸色大变,起身便要下床。
重楼眉头一皱,“你干什么?”
“去寻魔剑。”紫英简短地答。
“那剑本身凶煞,与你力量不合,何必再去寻?”
“我答应了小葵,要帮她寻哥哥。”
重楼皱眉思索片刻,“小葵?她的哥哥可是姜国太子?”
紫英讶然抬头,“你怎会知道?”
重楼摇头不欲多说,只淡淡道,“姜国太子本座自会去寻,此事你不必再管。”
“不行。”紫英已经背起了剑匣,“魔剑凶煞惊人,我还须将之净化,以免再次为祸人间。”
“为祸人间?”重楼大笑,“无知愚人!与其怪罪魔剑为祸,不如说人类贪心自乱!”
紫英默然不语,抬脚便向外走去。
“重伤在身,莫非你是不想活了?”冷然的声音自背后响起。
紫英的身影顿了一下,却没有回头,“无论如何,承人之诺,必当践行。告辞。”
“古板不化,无趣至极!”重楼冷哼一声背过身去,脚下金色法阵出现,火红色的身影瞬间消失无踪。
慕容紫英终是没有寻到魔剑,也只得暂时放弃回了剑冢继续修行。待得他再次来到东海漩涡的时候,人间已过三载。
玄霄望着面前虽是少年容颜,气质却较之前更为清冷出尘的师侄,不由暗叹慕容紫英果然天资极高,短短三年便能有如此进境。
“师叔。”紫英手执慑天,剑尖斜指地面,抬头望向水中悬浮的白衣男子。
玄霄静静看着少年的动作,半晌没有言语。
“师叔?”
沉默许久,玄霄终于慢慢开口,“你已成仙身,如此便是与神界为敌。……你,可想清楚了?”
白发少年将自身灵力贯注于剑身,微微一笑,“紫英自然知晓。师叔,可以开始了。”
玄霄不再说什么,闭目凝神,赤红阳炎自周身腾起,羲和剑现于手中,红光灼灼。
两道极其凌厉霸道的剑气分别自内外两侧猛然击向那一圈金色的结界,顿时金光四溅,刺得眼睛生疼。
玄霄已经出尽了全力,奈何这道结界是由天帝伏羲亲自设下,其威力不可小觑,在两人的全力攻击下虽是震动不断,却始终未见一丝裂隙。
金色光芒将黑沉沉的海底照得通明,玄霄望向对面的白发少年,却见紫英左手捏了一个诀,往剑柄上一按,一道淡淡的纯白色光芒自他的身体注入剑身,刹时慑天光芒大盛,几乎盖过了结界的金光。
他,竟是在以自己的仙灵元神强行为慑天注灵!
玄霄万万没想到,紫英为助他脱出东海居然甘冒元神湮灭的危险。他望着少年苍白的脸色,心中狠狠地震了一下,却无法可想,只能尽全力催动羲和。
结界与慑天同时发出尖利刺耳的悲鸣。
终于,随着一阵锐响,金色结界裂出一道缝隙,玄霄大喜,闪身自裂缝中脱出。
几乎是同时,慑天终于支持不住强烈的灵力冲击,剑身寸断。金色结界顿时光芒大盛,开始疯狂反噬。
“师叔快走!”紫英只来得及喊出这么一句,身影便被刺目金光吞噬。
玄霄怔在原地,眸中几番剧烈挣扎,终是执了羲和返身冲入金光之中。
白发少年已失了气力软倒在地,眼见得一道雷光正向他头顶击下,玄霄来不及多想,飞身扑过去挡下了这一击。
“师叔!”紫英大惊。
玄霄微微摇头,抬手拭去唇边一丝血迹,周身阳炎之气却猛然狂烈激荡不息,眸中也透出赤红,鲜亮如灼灼烈焰。
紫英眼见玄霄成魔之兆越发明显,不由又惊又急,抬手攥住他的衣角,“师叔,不可!”
玄霄俯身一手抱起紫英,另一手执羲和挡下四处击来的雷光,冲出了金光的包围。
海面泛起细纹,白衣长发的男子分水而出,踏于波涛之上。时隔百年终于得以重见天日,沐浴于无边阳光之中,玄霄不由得闭了眼,深深吸了口气。
紫英也松了口气,微笑起来。下一刻,却听得含着怒气的声音在头顶响起,“用自身元神注灵,你是不想活了么!”
猛地被如此一问,紫英有些不知所措,怔怔地抬头望去。
玄霄看着怀中苍白虚弱的少年,微微叹了口气,放柔了声音,“为何如此助我?”
“……”紫英咬了唇,偏过头答道,“弟子答应了天河,一定要把师叔平安带回去……”
“……”玄霄摇了摇头,沉默片刻,又问,“青鸾峰在哪里?”
紫英抬手指了一个方向,玄霄召出羲和正欲御剑而行,怀中的少年却扯了扯他的衣服。
低头看去,少年苍白的脸色隐隐透出红晕,轻声道,“师叔可否……放弟子下去?”
玄霄不由失笑,将紫英放在羲和剑前端道,“站好了,莫要摔下去。”
“大胆玄霄,竟敢毁坏结界,私逃出海!”
空中忽然光芒大作,人身鸟翼的青色身影出现在二人面前。
“句芒!”紫英一眼便认出了这个曾在封神陵有过一面之缘的神将。
玄霄冷笑,“何谓私逃?吾之去留自在吾手,不须汝等置喙!”
句芒没有瞳仁的眸子直直瞪向虚弱的白发少年,“慕容紫英!身为剑仙不思清心静修,反倒与魔物沆瀣一气,可是不把神界放在眼里!”
紫英微微低了头没有言语,玄霄却冷哼一声,“神界是什么东西?自许为天不恤苍生,自比为地草菅人命!如此天地,令人不齿!”
“玄霄,你心已成魔,若不将你除去,日后必会为害世间!”
“既已被视作魔物,若不逆天成魔,岂非名不符实!”玄霄周身阳炎之气猛然暴涨,眉间朱砂倏然变为三道,张扬如火凤利爪。
“师叔!”
眸色发色皆成赤红,白衣红发的新生之魔仰天大笑,“要战便战,我玄霄又有何惧!当日若不是我九成功力用于维持琼华不坠,又怎会被汝等锁入东海!”
句芒不再言语,手中凝聚了青色的灵力,一招长烟落瘴挟天地之威向二人席卷而去。
此时的紫英魔剑慑天尽失,玄霄的羲和承载着二人,于空中当真是避无可避。
金红色光芒忽然大盛,挡在二人面前接下了这一击。
火红色的人影自虚空中缓缓出现,依然是玄色披风,红发飞扬,狂傲张扬到极致。
“魔尊重楼?”句芒面无表情的脸终于出现了一丝波动。
紫英震惊地望向红发男子。他,竟然便是六界传说中睥睨天地的魔界至尊,魔神重楼!
“哼,有点眼力,识得本座!”重楼冷哼一声,“此人既已成魔,便是我魔界之人。魔界无心与神界开战,趁早给本座滚回天庭!”
沉默片刻,句芒平板的声音响起,“玄霄之事我自会禀明天帝,但慕容紫英身为仙界之人,吾必要将之带回天庭受罚!”语毕一道绝影刃直直向紫英击去。
凌厉霸道的攻击在重楼手下被轻松化解。句芒收回手,声音冰冷,“此乃神界之事,不容魔界插手!”
重楼冷笑,“本座偏要管上一管!回去告诉伏羲,若不想神魔两界开战,便将此事一笔勾销,以后这二人之事与神界再无干系!”
巨大无声的沉默化为有质的压力,紧紧箍在身上,直教人喘不过气来。
紫英不明白,神魔之战若是爆发,必将殃及六界无辜,为何在魔尊说来却如同谈论天气一般随意?
句芒终于开口,“此间之事吾将俱告知于天帝,如何行止自会由天帝定夺。汝等,好自为之!”
看到神将的身影渐渐消失,紫英终于松了一口气。紧绷的神经甫一放松下来,虚弱的身体顿时支持不住,眼前一黑便晕了过去。
“紫英!”玄霄急忙扶住少年摇摇欲坠的身体,探了探他的腕脉,发现他已是元神遭受重创,内息紊乱异常,不由脸色一变。
当下向重楼微微点了点头,“多谢相助!”随即抱起紫英打算离开东海。
重楼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你既已成魔,不去魔界却要去哪里?”
“紫英受了重伤,我须带他回青鸾峰医治。待他伤愈,我自会回魔界。”丢下这句话,玄霄再顾不得什么,急急地御剑而去。
红发的魔尊凌空而立,望着二人离开的背影,眸中泛了一丝莫名的笑意。
“……慕容……紫英么……”
天风呼啸而过,东海上空瞬息消失了人影,只余云影悠悠,无声流向天际。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