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斤澜吧 关注:15贴子:61

【林斤澜代表作】台湾姑娘

只看楼主收藏回复

在网上找的┼你不妨爱上折原临也┼
   --来自助手版贴吧客户端


来自Android客户端1楼2014-07-18 09:21回复
    林斤澜代表作《台湾姑娘》

    一个戴厚眼镜的,未老先白头的中学教员告诉我的故事。
    台湾的姑娘喜欢穿花裙子,光脚拖木拖板,爱玩爱笑爱打扮。可是她们的日子十分困苦,成千成万的女孩子,还没有长成少女,就要去谋生。又没有正经的生路,只好去当“下女”,去做“女招待”……每当夜深人静,我听着窗外马路上,格拉格拉的木拖板声音,一句半句南方海岛上的吟诗般的歌曲,爽朗的成串的笑声,我就寻思台湾姑娘的性格,可总是抓不住要点。直到认识了一位小姑娘,眼见她一二年间,忽然长大成熟,又忽然枯萎谢去,我才仿佛明白了一些道理。
    一九四六年的秋天,我为了生活,远离不愿意离开的大陆,渡海到台湾中部的一个中学里教书。学校远离城市,宿舍又远离学校。那是一座日本式的木头小房子,经过了日本投降,国民党接收,弄得围墙倒塌,门窗破败。荒凉的院子和寂寞的田野连接起来了。我怀念大陆上的火热的解放战争,又听不懂本地话,没有一个朋友,活像被充军到沙漠上去了。
    有一天我上课回来,推开房门,不觉呀的一声,仿佛走错了人家。那挂在墙上的脏衣服不见了,摊在“塌塌米”上的被褥叠起来了,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收拾了。最难得的是一股清凉的气味,那是“塌塌米”①刚用凉水擦过了。我听见厨房里有响声,从破败的窗子里望进去,只见一个瘦瘦的姑娘,在低着头刷洗锅碗。只能够看见半边脸,脸色又白又干,仿佛石灰。她像是怯生生地看我一眼,没有抬头,也不说话。这就是好心的台湾同事,给我找的“下女”。可是这么小,行吗?
    --------
    ①塌塌米,铺在地板上的草席。
    “小姑娘,叫什么名字呀?”
    “娃莫栽。”
    “家住哪里呀?”
    “娃莫栽。”
    “不要害怕,我这里没有多少事情要做的。”
    “娃莫栽。”
    我刚学会几句台湾话,知道“娃莫栽”的意思是“我不知道”。想必我说的话,她一句也不懂吧。我回到房里,拿一张纸,写上柴米油盐几个大字。再拿出十块钱,一起交到她手里。还没有解释什么,她就静静地一笑,把纸头和钱随便往兜里一塞。
    我想我总要说上几句什么才好,就把刚学会的几句台湾话全部搬出来,再捎带上几个日文单字,外加指手划脚,向她说明早饭午饭的时间。晚饭早迟一点不要紧。穿衣服向来不讲究,用不着天天洗换。我看得出来她至少是听懂了大半的。可是必要回答的时候,总是一声“娃莫栽”,或者静静一笑。我疑心这笑里面多少有些狡猾。并且她始终没有抬头看我一眼。
    ┼你不妨爱上折原临也┼
       --来自助手版贴吧客户端


    来自Android客户端2楼2014-07-18 09:22
    收起回复
      啊,多么固执己见的姑娘呀。
      我是一个流浪的光棍汉,人地两疏,却得到这样舒适的照顾,心里充满了感谢。可是一天又一天,从她嘴里只能听到一句“娃莫栽”。我觉着是故意对我疏远。她仔细地固执地,保持着冷淡的态度。仿佛对大陆上来的人,一概不信任。有回我苦脸告诉她,不知叫她什么,只好叫做“娃莫栽”吧。她先是静静一笑,接着忍不住格格笑出声来。笑得直不起腰,两手捂脸,跌坐在台阶上。可是忽然打住了,笑容不见了。好像风筝断线,一下子飘得无影无踪。这一刹那间,她明明显出心事重重。不是这种年纪担当得起的心事,或者这种心事使她成熟得过早了。
      我向台湾同事打听她的身世,只打听到她的父亲是一个小学教师,她是高小毕业生。家口重,就念不起书了。我想一个教书的人,自己的子女反倒失学,真是叫人难过。我打算每天晚上抽一点点时间,教她国文。可是这姑娘挺有心眼,我一时不敢乱说什么。有天我到厨房里去,看见她捧着本大书。见我来了就往抽斗里塞。我抢过来一看,却是日文的《安娜·卡列尼娜》。我吃了一惊,说了一句愚蠢的话:
      “看得懂吗?”
      “啊!”她闭上了眼睛。
      我知道说错话了,赶紧叫道:
      “你很用功,好,很好。要学国文吗?我教你,我有时间,学吧,你学吧。”
      “娃莫栽。”
      此后每天晚上,我们上一小时的课。上课当中,我才知道一般的国语,她全听得懂。国文程度,也够高小毕业的了。
      ┼你不妨爱上折原临也┼
         --来自助手版贴吧客户端


      来自Android客户端3楼2014-07-18 09:24
      回复
        过了三个月,我第一次让她作文,不出题目,由她随意写写学习的感想。她写道:
        “我要努力学习国文,赶快学好。明年我要考中学去。我的大哥被捉去当了兵,有了饭吃。我的二哥被捉去坐了牢,也有了饭吃。他们有饭吃,还使得我亲爱的母亲用不着吃饭了。
        从此我笑不畅快,玩不起劲。人家说我成了小大人。可是我的爸爸对我说:‘这样很好,可以供给你上学去了。’上学本是我的梦想,可是料不到,美丽的梦想会是这样实现的。因此,我没有一点理由偷懒,我要赶快学好国文。”
        我常年看作文卷子,但从来没有像这一回的动心。老实说,流下了眼泪。并且立刻背下来了。我是小心谨慎的人,平时牢牢记着,哪些话不能出口。可是给她上课时,我竟和她一起读报纸。向她介绍大陆上的真实情况,在字里行间,寻找大陆战场的真实局势。
        这样的日子里,我常常回忆起黄金般的中学时代。我有几个眼睛亮闪闪的,聪明伶俐的女同学。我们都参加了抗日救亡运动,有许多接近的机会。可是我胆小,生怕句把难听的话,几下不得体的举动,损害了她们天仙般的美丽。离开中学以后,我过着贫穷的流浪生活。寒酸潦倒,简直不敢想象有一个知心的女朋友了。现在我竟得到这么舒坦的日子,天晓得她怎么摸透我的一些穷讲究:我不爱书桌上插花,花瓶得搁在窗户台上。衣服不摆在眼面前,是想不起换洗的。又怎么知道凉水擦过“塌塌米”之后,那一种清凉的气味,能叫我心醉。这些琐碎事情,我是从来不跟人家说的。


        来自Android客户端4楼2014-07-18 09:33
        回复
          到了年关,正月初一的早上。她从家里赶来,穿了一条新做的墨绿裙子,上身是青缎外套。从青缎的年代上,可以看出本是母亲的衣服。她静静一笑,鞠了个躬,咬字分明地用国语说道:
          “恭喜新年。”
          立刻钻到厨房里去了。我赶紧叫道:
          “不吃饭。早就说过的,初一到初三,绝对不在家里吃饭。
          今天我要出去玩一天。对了,进城玩玩去。对了,你也去吧。
          对了,去吧,一起去吧。”
          在姑娘们面前,我永远只会慌里慌张地,装做偶然想起,才能提出要求。可是她好像没有听明白,一点反应也没有。管自格拉格拉走来走去,收拾屋子。我只好拿起报纸,闷闷看着。好一忽儿,听不见格拉格拉的声音了,抬头一看,见她笔直站在门口,静静地望着田野。我忽然想道:难道是等我出去吗?赶快走到她身边,说:
          “多好的天气啊。”
          她就静静地跟着我走了。
          一路上,我们遇见一些同事,还有邻近学校的教职员们。
          不论是谁,她都点一个头,用国语或台湾话,咬字分明地说道:
          “新年好。”
          我奇怪她怎么认识这么多人,不想她回道:
          “认不认得,过年总要问好的。这是礼节。”
          惭愧,我竟不懂得这么好的礼节。可是我觉得那些认得或不认得的人们,都用一种尖利的眼光看着我们。弄得我很不自在。惭愧,她好像不在意,照样静静地,咬字分明地说道:
          “新年好。”
          进了城,我慌忙带她走进一家清净的咖啡店。对面坐下之后,我发觉她的眼神里,透着猜疑,忧虑。可是她一字不提,全部埋在心里。可是又全部,叫黑白分明的眼睛泄露出来了。
          我猜度着说道:
          “别管人家,我们玩我们的。”
          “什么?”她好像不懂,但又立刻明白了似的。说:“没管人家呀,管那些做什么呢?”
          “看你好像有些不安心。”
          “过年总要算算账的。昨天晚上我爸爸对着账簿,坐到下半夜,抽完一盒烟,说,我们家很穷啊。你大哥二哥都为着真理,给抓走了。我这个老牛,还可以拉几年车子。可是以后怎么办呢?你们也要有一个为着家,为着生活……”她停顿了一下,简简单单地说:“爸爸要我什么也别管,一心学医去。”
          “学医也很好啊。”
          “啊。”她闭上了眼睛。当睁开来时,神色很安静。说:
          “老师,你留心没有?听说有时候校长偷听你讲课。”
          我心里一跳,怎么她也知道了呢?我秉性谨慎,但又绝不说谎。到了真话不能明说的时候,就不作声。在课堂上讲近代史新文学史,都是只讲到“五四”,就声明讲不下去了。


          来自Android客户端5楼2014-07-18 09:34
          回复
            清早起来就收拾行李,“娃莫栽”好像不觉得意外,什么话也不说,只管帮我捆捆绑绑的。当我雇好脚夫,回头却看不见她了。叫了两声,也没人答应。我心慌了,走到厨房窗口,只见她笔直站在窗里,脸色石灰一样又干又白,脸上挂着两行眼泪。她一动也不动,只是手指头哆嗦着。手里抓着一张我的名片,那原是贴在房门上的,不知什么时候她拿下来了。看见这种情景,我脑子里轰的一声,全盘乱了。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反倒拔脚跑出院子。冬天的早晨,铁青的天色,荒凉的田野,哭泣的风,一挑行李,我踉踉跄跄上了路,走出里把地,终究忍不住了,猛的回头,从倒塌的围墙缺口,看见了破败的厨房小窗。窗里黑糊糊的,可是我好像清清楚楚,看见“娃莫栽”当窗站着。手里拿着我的名片,脸上挂着眼泪。我很难过,仿佛是一个丢下亲人,管自落荒而走的家伙。
            进了城,我找一个朋友借路费。那朋友在职业学校教书。
            职业学校正缺一个教员,就把我留下了。要我教国文之外,兼教两班地理。地理上头,我完全外行。可是朋友说,走上讲堂,拿起粉笔,随手画出一个省的轮廓。再添上主要河流,几条山脉,有这一手,就是地理教员。一个学期不过教三四个省,离开学还有半个月,还怕练不会这一手吗?我想想无路可走,只好去练画地图。我生怕日后闹笑话,就命令自己什么也不想,一天到晚画呀画的。
            开学的那一天,我参加了开学礼回来。正打算坐下来准备三天之后的第一课。猛的听见格拉格拉的声音,直走到门口,甩去木拖板。听得这样真切,我的手都哆嗦了。我觉得有人站在房门外面,我背上发毛。猛的回头一看,啊,当真是“娃莫栽”。她静静笑着,见我回头,就双手放在膝盖前面,深深行了一个日本式的鞠躬。咬字分明地用国语说道:
            “老师好。”
            来得这样突然,我慌里慌张地招呼她坐,喝水。可是她不好意思地,把拿在手里的一个小包,随便往屋里一撂,就去看满墙的地图。一下子她又钻到厨房里去了,我听见打开水龙头又关上,揭开锅盖又合上。她从厨房里出来时,皱着眉头,显出很不满意的样子。我赶紧说:
            “不用忙,别着急。你看,叫我弄得乱七八糟。你休息休息再整理吧。”
            她稍微一愣,随即静静地笑道:
            “爸爸不让我当‘下女’了呢。”
            “那好,那好。”
            “我考职业学校好不好?”
            “好啊,好啊。”
            “今天来考,不就晚了吗?”
            “是啊,晚了。”


            来自Android客户端7楼2014-07-18 09:39
            回复
              “不晚,不晚,我早考了呀。”
              “啊,啊,好啊,好啊。”我连声叫好。一边又因为自己总把人家当做“下女”,脸也飞红了。可她已经拖上木拖板,走出大门。我叫道:
              “慢着慢着,考上没有?”
              “娃莫栽。”她管自走了


              来自Android客户端8楼2014-07-18 09:39
              回复
                说话之间,我的眼角觉察到“娃莫栽”跟几个学生咬耳朵。等我说完话,立刻受到学生们爽朗的欢迎。不知怎么的,“娃莫栽”已经站在我的面前,把我按到椅子上。听不清楚她说些什么,只见她笑着,笑着。就是这种场合,她的笑也带着静静的味道。
                当晚,我们决定派出两组代表。一组到台北联系,一组去台中。“娃莫栽”是到台中去的一个。天蒙蒙亮时,他们上汽车走了。
                我的青春回来了。虽说经过了特别寒冷的冬天,可是当大地醒过来时,冬天的冰雪也变成了泥土的营养了呀。我自信比学生们还要壮健。可惜,可惜我们还没有站定脚步,街上五步一哨,十步一岗。大兵们随时随地可以实弹射击。起义被镇压下去了。
                “娃莫栽”还没有回来,一点消息也没有。学校里禁止我外出,就是不禁止我也无路可走。我把牙膏牙刷,换洗衣服,收拾在一个小提包里,准备随时被捕。有回我打开收音机,忽然听见一个女孩子的叫喊,虽说焦急万分,可还是咬字分明:
                “……青年们,工人们,赶快到台中车站去,我们的人被包围了。学生会,学生会,赶快带领队伍,用一切交通工具,支援台中车站……”
                卡擦一声,收音机不响了。无论怎么扭怎么摇,一点声音也没有了。当天下午,有两个打手请我到校长室谈话,其实却把我架上了汽车。当晚,我被抛进了一个秘密监狱。
                这个监狱本来是几个连串的钢骨水泥的大厅。现在厅子和厅子之间,安上铁栅栏。每个大厅里,安上三排木头笼子。


                来自Android客户端10楼2014-07-18 09:41
                回复
                  每个笼子都是两面板壁,两面碗口粗的木头栅栏。人关在里面,活像动物关在动物园里。
                  有天早上,我和一个难友抬着尿桶上厕所去。经过中央的小厅,那是特务们办事的地方。那厅里有一面穿衣镜,只要门开着,我总要顺便照一照的。那天我看见一个衣衫破旧的女孩子,站在镜子前面梳头发。脚下撂着一个小包。这女孩子不慌不忙地梳着,好像在自己家里。这女孩子忽然往边上挪动一步。啊,镜子里照出了我,还有一个“娃莫栽”。她在镜子里静静一笑。厅里有个人咕噜一声,我抬着尿桶走了,但听见“娃莫栽”提高嗓子和人说话:
                  “是啊,我一点事情也没有,也送到这里来了。”
                  镜子里的形象,叫我久久不能忘记。我头发蓬松,脸色青白,潦倒得不像人样。可是我旁边梳着头发的“娃莫栽”,她那样安静,笑得那么平常。


                  来自Android客户端11楼2014-07-18 09:41
                  回复
                    常常三更半夜,特务们在小厅里审问新来的难友。夜深人静,我们可以听见一些声音。我等候他们审问“娃莫栽”,夜夜提心吊胆。可是一点动静也没有。有天我头昏脑胀,蒙眬睡去。梦见她就在我的面前,上下左右不知多少根皮鞭子,毒蛇一般缠咬她。可是她静静对着我笑。我心里针扎一般猛的惊醒,我听见远处有人喝道:
                    “还笑?还笑?”
                    那人念咒似的呜噜呜噜了一阵,我听见一声熟悉的回答:
                    “娃莫栽。”
                    我飞快爬到栅栏旁边,耳朵塞在栅栏空子里。我听见拍桌子,跺脚,骂娘。还是一声平静的回答:
                    “娃莫栽。”
                    我听见有人狼一样大嗥一声,我从地上猛的跳起,可是听见那句平静的“娃莫栽”,我又爬下了。我听见杂乱的脚步声音,铁器碰撞的声音,木头敲打的声音,我跳起爬下,爬下跳起,咬牙咬得牙关酥了,攥拳头攥得手抽筋了。我的心那样翻腾,仿佛一下子要从喉咙里冒出来了。每当我忍受不了的时候,都听见那一声平静的“娃莫栽”。不知经过多少时候,忽然什么声音也没有了。我浑身的冷汗,可是抬不起手来擦一擦,立刻昏过去似的睡着了。不知睡了多久,又忽然针扎一般惊醒,夜正深沉,可是再也睡不着了。我暗暗发誓,跟这些野兽战斗到底。我觉得从这一夜起,我才去清算贪生怕死的念头。从这时开始,才变成一个有决心的人。


                    来自Android客户端12楼2014-07-18 09:42
                    回复
                      此后没有“娃莫栽”的消息。一天中午,一个小看守大步走到我的笼子外面,咣唧打开牢门,恶狠狠地喝道:
                      “出来!”
                      我毫不害怕,也狠狠瞪了那看守一眼,走出笼子。他带我走到通往另一个大厅的铁栅栏旁边,趁打开铁栅栏的工夫,低声说道:
                      “顶多三分钟,左手第二间。”
                      我赶紧跑过去,“娃莫栽”靠着木头栅栏坐着。脸是这样白,下巴颏这样尖,眼睛这样亮。我仿佛第一次从厨房窗口看见她,心想多小的小姑娘啊。我心里一酸,眼泪出来了。可是她对着我静静一笑,我勉强忍住眼泪,并且有些害臊。她问我吃得下不?饱不饱?三分钟就过去了。当小看守过来催我走时,她把我上下打量了一眼,叫道:
                      “啊呀,脏死了,脱下来脱下来。啊呀,鞋也破了,脱下来脱下来。”
                      我来不及考虑,脱得赤膊光脚跑回笼子。第二天,我收到干净衬衫,鞋子也缝上口子了。真像是奇迹。


                      来自Android客户端13楼2014-07-18 09:43
                      回复
                        这是一个秘密监狱。可我们要是出得起够多的价钱,也能够让小看守从犯人的家属那里拿进来一些东西,也做得到把必需品送给难友。这种互相赠送日渐增多,不知什么道理,“娃莫栽”常常能够走到铁栅栏旁边去,她那里成了两个大厅的交换站。这种活动,解决了一些难友的物质困难。重要的是,给了人体贴的鼓舞,日常的亲切的快乐。而更重要的是,借着衣物来去,交换了消息,传递了字条。我也利用各种机会,走近铁栅栏,跟“娃莫栽”说上几句话。当我积极参加这种活动之后,才知道这不是一两个人在做好事,内里是有组织的。当然活动只能在个别小看守当班时进行,绝不能够叫看守长知道。有天早上,我们排着队抬尿桶上厕所去时,“娃莫栽”塞过来一条内裤,一个新来的难友接过去了。“娃莫栽”嘱咐道:
                        “传过去,传给十八号。”
                        可是那位难友却揣到自己的怀里去了。“娃莫栽”看见我在十步开外,大声叫道:
                        “快来快来,裤子裤子,给十八号的。”
                        当我放下尿桶,超过队伍往前去时,听见一声断喝:
                        “嚷什么?谁叫你上那儿去?上那儿去干什么?”
                        原来看守长来了,他好像立刻要吃人似的瞪着“娃莫栽”,我站住了脚。大约“娃莫栽”以为我没有听明白,用眼角望了看守长一眼,不慌不忙地盯着我说:
                        “你们看见一条裤子没有?刚才撂在这儿的。穿都穿不得了,可是裤腰还是好的,我舍不得丢了。”
                        我马上想到裤腰里塞着什么字条吧。
                        那看守长大吼一声,伸手一推,我就看不见“娃莫栽”了。
                        当我从厕所回来时,听说“娃莫栽”已被押到黑牢里去了。黑牢在地下室里,不知那里是什么景象。传说关上三个月,人会神经错乱的。我们等候了十天,二十天,一个月,两个月,还不见“娃莫栽”回来。起初还天天打听,后来提也不敢提起了,为的怕说穿那悲惨的结局。我常常在夜里,心口无数针扎一般惊醒。轻轻叫着她的名字,眼睁睁到天明。有天夜里,我听见墙外飞过一只布谷鸟,叫了一声布谷。好容易忍耐到天亮,我立刻把这个消息传到别的笼子里去。


                        来自Android客户端14楼2014-07-18 09:44
                        回复
                          可是从别的笼子里,却传来一个压倒一切的消息:“娃莫栽”回来了,并且就在我们这个大厅里,在第三排转角的那一个笼子里。


                          来自Android客户端15楼2014-07-18 09:57
                          回复
                            啊,我每天早上醒来,海边涨潮一般,涌上来无数的浪头,心里边涌现许多计划,怎样走到第三排转角那里,看上一眼,说两句话。我们住在一个厅子里,可是任凭我千方百计,总共只见到她四次。
                            第一次——
                            我三脚两步往那里去时,她盘腿坐在地上,头靠木头栅栏,闭着眼睛,好像睡着了。我轻脚轻手走到她面前。她的脸色石灰那样干燥苍白,她睁开眼睛看我一眼,又闭上了。仿佛我们天天见面,一点也不稀奇。我禁不住吃惊,“啊”了一声。她又睁开眼睛,她的脸上这才闪电一般出现了兴奋的表情:
                            “你来了,来了,看见你了,不是做梦,真的看见了。”
                            “刚才你好像没有认出我来。”
                            “不是,不是,我当是做梦,我常常做梦,闭上眼睛就是梦。”
                            她上气不接下气,一句话断成两三句。她的嗓子沙哑,必须用力说出来,才有常人的声量。我心里一哆嗦:
                            “黑牢里很苦吧?”
                            “不,不,没有什么,不要紧的。”静静一笑。“我不是好好的吗?”这句话没有用力,就沙沙地,勉强才听得清楚。
                            “听说那里很黑,什么也看不见,可把我们担心坏了。”
                            “不,不,那里晚上亮一点,晚上比白天亮。走廊里有些路灯,漏进来一条光,总有手掌宽。晚上我是不睡觉的,我看书。凑着那一条光,把‘唐诗三百首’里,读得懂的都背下来了。”


                            来自Android客户端16楼2014-07-18 09:58
                            回复
                              所以说。。这就完了?


                              IP属地:北京来自Android客户端17楼2015-08-31 16:44
                              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