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岂其梦寐耶？”
“人世之事亦犹是矣。”
——《枕中记》黄粱一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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陵越这几日时常做梦。
自己刚过舞勺之年，身边立着一个半大的孩童，眉间点了赤红朱砂，双眸濡染一层水汽，灵动似仙。
两人皆是一袭色泽清浅的紫袍，那孩童的衣衫有些过大，腰间的缎带束紧后拉长了肩线，小小的人儿被捯饬得失了形，他倒不以为意，跑到自己身边站好，看自己折下桃树枝上的一小段握在手中，接过另一只手递来的木剑，开始跟着温习头一天习得的剑法。
自己陪他练了一招半式，便退在一旁看他武动招式，一板一眼武的有模有样，总归是根骨好，又是至纯至善的性子，小小年纪挥起剑来倒有几分侠骨风范。
孩童温习完所有招式，蹬着小步子哒哒哒地走到自己眼前，还嫩嫩的童音雀跃地在耳边响起。
【师兄！我练好了！】
【...真乖！...这样练下去一定能去除你体内的煞气！】
【师兄，你为什么不喊我名字？】
忽然意识到自己每次喊那孩子名字时，就像声音被万丈的深渊所吞噬，那两个字刚刚好被空出的光景里，周遭静成一片，只剩眼前的孩童，双目烧得鲜红一片，眉间的朱砂幻化成一柄剑，染透他清秀的眉眼，戾气从额前缓缓散出。
【屠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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陵越这几日睡得不安稳。
早春寒意料峭，天未大亮就隐约看得到那抹紫色身影倚在桃树下休憩，佩剑斜立在树桩旁，他弓起一只腿，两只手抱住膝，深紫色的衣襟下罢落在草地上。
他闭眼时微微蹙了眉，和他极冷的性子一样，像是石洞里的冰泉，在盛暑的天气里冻得人直哆嗦，他眉间的朱砂被师尊隐去，衬得一弯星目剑眉更加英气。
自己站在不远处望着他，看他忽然柔柔地笑弯了眼也并不睁开，唇角坏坏的挑起，双臂也在胸前抱起，一副好整以暇的模样。
【陵越师兄，在假山后站的可乏？】
少年的音色纯净得像是河岸下澄澈的水，映了旁的桃花，清清脆脆的。
【屠苏。】
自己自是开口唤了他一句，少年睁了眸子望过来，双目里素来寡淡的神色敛了起来，甜甜漾了笑意。
短短桃花临水岸，轻轻柳絮点人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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陵越这几日总有些乏。
芙蕖领了新进的弟子前来参拜，远远一小点的浅紫，脚步有点踟蹰，终是放开芙蕖的手走到自己身边，垂首有些许胆怯，却还是端端正正跪在旁。
【弟子玉泱...拜见掌门。】
孩童嫩嫩的声线还有些颤抖，却固执地藏匿了所有的紧张。
自己转过身看他，还未及看清面容，眉间那点朱砂却堪堪灼了眼，早知已经不必为那人担心，却下意识心中一惊，差点将眼前这孩童当做屠苏，想要帮他遏制住煞气了。
说起来，屠苏带着焚寂离开天墉城已过几十载，久未听过焚寂的流言，也不知他是否已经压下体内的煞气，若又是心怀一丝怨怼，被那上古的凶剑控制了心智，那时周遭的人该如何应对？细想开来他又摇摇头。
他身边早已经多了一个人，一群人，能让他执剑保护的一个人，能陪他踏遍河山，行侠仗义的一群人。
【玉泱...抬起头来。】
没仔细看清小弟子的模样，只觉得眼前的竟是故人，那番唇红齿白，眉目清秀。
如同他刚刚被师尊带回天墉城的那番模样，坐在床上抬眼望着自己，神色几分戒备几分无措，垂在床榻的小手握的紧紧的，骨关节泛着病态的白。
而他对着自己笑起来，又似是抹煞了这些年兀自生长的光景，还是那个等自己陪他[去除身上的煞气，下山踏遍万里山河，行侠仗义]的师弟。
那个应允了自己一世执剑长老的人。
【屠苏...你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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陵越倏地睁开眼，眼前的身影骤然顿住，有些紧张的看向他。
他定定地看了那身影半晌，眼神飘忽几下，竟有些动容。
【...屠苏？】
百里屠苏放下手中的食盘，向他走近了几步。
【师兄你这是怎么了？练辟谷之术睡着了吗？连屠苏也识不得了。】
【...屠苏。】
【知道你修炼时不可以进食的，可是师兄你都饿好几天了，修仙也要吃饭的啊。】
【...屠苏。】
【嗯？】
【...你这是...回来了？】
百里屠苏敛了调笑的神色，看着陵越又是惊喜又是悲恸的模样有些慌乱。
【师兄你别运气，我去把掌教真人请来。】
【屠苏！】陵越起身拉住了他，指间用力不少，【我没事。修炼太累，小憩一会儿被梦魇蒙了神智，别担心。】
屠苏放心的吐口气，拍拍他紧抓住自己的手，朝着床榻前的食盘看了看。
【一定是太久未曾进食，师兄你快趁热吃了吧，那扁食凉了就不好吃了。】
他眉间没有朱砂，却正是自己心心念念的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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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间一场大梦，眉梢三寸冬霜。
陵越缓缓睁了眼，两个小弟子正巧在屋外跪拜。
【拜见师祖。】
陵越从里堂走出，神色间有掩盖不住的疲惫。
【何事？】
【玉泱真人请师祖为掌门师尊座下的弟子赐一个名号。】
【我已不再管理天墉城的一切事务，此番为何找我讨要一个名号？】
老人的嗓音像是年久失修，喑哑混着浑厚，一字一句千斤般重。
两个弟子面面相觑，其中一个胆子大的嗫嚅着开了口。
【弟子...弟子听玉泱真人和师尊说，这弟子眉间有一点朱砂，似是不祥之兆，所以请真人赐教一个名号...想是...想是...】
【罢了。】
陵越面上不动声色，心下惊悸差点让他身形不稳，垂在袖袍里的手也在不自觉地用力。他踱步进里堂，看向窗外早春景色，才下过一场细碎春雨，打磨得这景色格外艳丽，滴落的雨水笼着窗檐的朱漆染热了眼。
识得他后的这八十六载，后山一切如故。
他打坐于河岸边，合上摄魂夺魄的眸子静谧定坐。他站在假山后给阿翔喂食五花肉，看那只胖的跟芦花鸡似的鸟得意的扑闪翅膀，自己笑的眼睛亮亮的。他小憩在桃树阴翳下，听到自己脚步声后坏意地挑破，叫自己快点出来。他在空地上练剑，一招一式干净利落，出剑又快又准，剑气倚着人身，人身透着剑气。
好像整片寂寥的后山瞬间就灵动起来，处处都透着那抹紫色的身影。
陵越对着空旷又寂静的后山轻轻笑起来，挽袖执起笔，在宣纸上写下两个大字，卷好递给门前的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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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日后，天墉城第十二代掌门陵越真人仙逝，年满百岁。
陵越真人一生磊落仁惠、为人正直、心志果敢、勇于担当、具侠义之风，在位期间天墉数迎来百年盛世之局。
此生唯一缺憾是，陵越真人在位期间的执剑长老一直空缺。
陵越真人未修道成仙，于这红尘中似是还有牵挂，却无人知晓他所念之人为何。
玉泱真人告诉弟子：他倚在窗前，伴着细雨落地声入了轮回。
小弟子点点头。
【师祖定是去寻那红尘之中牵挂之人了，也不知寻不寻得到。】
也不知，寻得到，寻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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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之后，天墉城迎来第十四位掌门，他眉间一点朱砂，烧的赤红。
他的名号是第十二位掌门陵越真人临终前赐教的。
盼安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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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曾盼君归，唯盼君安。
于世间红尘。
于古道轮回。
-FIN-

苏苏萌萌哒(≥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