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叁拾柒】
千钧来时辰月在小书案前握笔。
琳琅阁里如果有宫人,看见的就会是房内那位贵人岿然不动专心动笔,房外九五至尊一直站立,不曾言语。
已是深夜,风仍是凛冽,有孤凉的月光披洒在单衣的君王身上,莫名将冷漠的眉眼染得柔和。
许久对着轩窗的辰月放下笔,对着烛火看那张纸。千钧才发现其实那是一封信。
辰月对着烛光看了会儿那封信,忽然放手,信纸颤巍巍地打着旋落在蜡烛上,很快被覆盖的火苗又窜了起来,将整封信卷了个一干二净,簌簌余灰落在长案上,还有一角信纸残余,火星慢慢黯淡之前将它燃得发黑。
千钧略微怔愣,回过神来时自己已经一手扶着门框,想必刚才疾行了两步。少年手指无意识地拂过门框游走的雕花,女孩抬起头来静静地看着他。
良久默然无声。室内原本温暖如春,千钧推开了门引风进来,骤然卷起案上残余灰烬,在他面前纷扬散开。
他伸手只握住空气,说话的声音都不像是自己的:“你是在给……”
却始终没能说完。
辰月只是再从镇纸下抽一张纸,一丝不苟又毫无必要地抚平边角,然后停住,低低开口:
“你又来做什么呢?”
这大约是她这么长时日来说过的最长的一句话,对着千钧。
她说,你又来做什么呢。
“我听说……”千钧道,“我听他们说你好很多了,过来看看。”想了想又很快地补充道,“如果你觉得没什么需要的话我就走了……你……好好休息。”
话一说完立刻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一向机智霸气乃至被人怀疑开了挂的少年帝王此刻只想用六个点来评价自己刚才的话……他明明只想开个头而已不是一上来说一句话就打算走的啊喂!
那种奇异的紧张感甚至让他有点呼吸不过来,甚至连说出来的话都不大理得清楚。他其实一度是一个非常缺乏正常情感的人,上了战场握着刀便是睥睨纵横,即便手中空无一物也决然不会乱了手脚——许多刺客都将武器视作心理安慰,而他只将其作为一种辅助。
然而现在的情况和他从前遇到的情况都不一样……他其实知道辰月身上流淌着顾长风至少一半的血液,在外人看来是再不过温柔可爱的小姑娘其实有着和顾长风一样近乎偏执的执着,一旦决定了什么绝对不会改变。
千钧当然知道,这个女孩曾经做什么事情都犹犹豫豫,但决不是甘愿龟缩的柔弱,而是一种几近凉薄的漫不经心。没有谁会对自己不在乎的东西心心念念,而辰月则是几乎对任何东西都不在乎。她珍视的其实太少,又太重。
他如何不能理解,若是说他们之间有什么相通之处大约就是这一点。他这么多年最在乎的只有一个她,而最令人无可奈何的是她珍而重之的不仅是他。
他曾以为他所能做的只是阻止她真切地看见那一幕,然而就连这点他也无法完成。顾长风必须死,而他必须登基,他无法给这样的结果一个完美的解,能让她不至太伤。最终他用了最愚笨的方式禁锢住她,企望将她置之局外等着来日方长,然而该来的迟早会来,不巧她来的正是时候。
于是他背了一个罪名,将她伤得体无完肤。
而今他离她竟然这么远了,她低头摩挲着一个镇纸,烛火摇曳勾勒出模糊又恍惚的影子,远远地看去冷漠疏离,低声问他你又来做什么。
而他不知以何相对。
辰月很久没答话,就那样摩挲着那枚小小的寿山石貔貅镇纸,仿佛要钻研透它的造型材质,最后闭了闭眼,语气无比的公事公办:
“有。”
千钧猛然省起自己刚才说了什么。
“就一件事,此后不再劳烦你。”然后辰月无比冷静道,“我要回去。”
“你想回哪里?”
丞相府早抄得一干二净,多年来不显山露水的财富与文书多得令人咂舌。比起惊讶于朝廷如何能查抄得如此迅速干净,天下人更为顾长风的富可敌国而目瞪口呆。几乎遍布王土的房屋商铺田地,顾长风的势力比人们所知的可怕得太多太多。
千钧在丞相府多年,自然对此一清二楚。登基所做的第一件事甚至都不是肃清宁帝孽党,而是果断地切断了所有仍在苟延残喘的丞相党派势力,再以极为迅速的手段歼灭,干净狠辣,一丝不剩。
后世史家在写到这一段时都做过猜测,最后的想法是周高祖必然先前就在丞相府内埋伏了细作,否则登基后无法这么迅速而有目的地查清并歼灭所有顾长风余党势力。然而最大胆的是周末一位名不见经传的史学家所作的猜想,说周高祖早年便是顾长风麾下一员,否则与当时极盛的顾长风势力抗衡根本不可能成功。这种说法遭到许多著名学者的反对,流传的时间也不长,随着那位史学家默默无闻的过世而消失。
而最后焚烧丞相府的时候千钧也没有去看,那时辰月病情反复,他连起居公务都在她榻边,臣子们说烧了,那便烧了,仿佛也没什么所谓。
只不过是弋痕夕来问他我请令焚烧你可以驳回的啊,他才猛然惊醒,原来是真的烧掉了,从此以后再没有丞相府,那里其实有很多他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