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雀》
引子：深山之城
[一]
虽然已经十年过去，我还是能清晰地记得那个傍晚。夕阳在天，人影在地，森严巍峨的唐家堡像是深山里隐藏的洪荒巨兽，沉睡于浓重的暮色之中，鼻息沉重，不知何时转醒。
哥哥走在前面，我看不到他的表情，能感觉到的，是从他牵着我的手所传递过来的温暖和努力抑制的颤抖。
“小陌，我们以后可能就要留在这里了。”
我点了点头，没有犹豫地跟着哥哥朝前走去。哥哥去哪我就去哪，那是我当时简单而坚定的信念，直到有一天，哥哥不在了。
唐家堡忽然亮起了灯，仿佛巨兽突然惊醒，目光炯炯。
[二]
从我记事开始，唐家堡就沉浸在一种森冷的青灰色调之中。每个人的面容都很清晰，却总像套着精致的面具，看不清表情。
直到某个深秋的晚上那对兄妹的到来。
那时候我十二岁，像绝大多数唐门的弟子一样，被训练得冷静而孤僻。我站在长长的阶梯尽头看着他们走来，少年的表情坚定而温暖，身后的小女孩四下张望着，露出好奇的目光，也不看脚下，放心地任由哥哥牵着朝前走。
我好像看见了一盏人间的灯火，曾经坚固而无知的内心开始出现一丝松动。往后我再执行任务的时候，总是会恍惚想起他们带来的那种属于人间的温暖。这种感觉随着我与他们的熟识而日益强烈，随着那个少年突然的死亡而终于决堤。
[三]
依稀记得走了很长很长的阶梯，绷着脸的守卫分列于高耸的门楼两畔，门楼之后是看不见底的深渊和长长的吊桥。印象里的唐家堡，有着令人恐惧的森冷气氛和令人惊叹的险绝地势，对于当时的我来说，在这么一个地方四处转悠显然要比听父亲跟一群生人在大厅里高谈阔论来得新鲜刺激。
唐家堡中，连廊、吊桥纵横穿越深渊峡谷，错综复杂。我初来乍到，不一会儿便迷了路。误打误撞中，被我发现了一处秘地。那是一个悬崖之畔的升降机关，那一刻，我忽然特别好奇悬崖之下有些什么，便一时兴起摆弄机关降到了谷底。
然后我就看见了那个少年。

第一章：暗涌
“金针沈家？继续观察就好，他们想跟我们叫板暗器第一的称号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但是目前对我们还构不成威胁——倒是那个霹雳堂……这都过去几天了，还没有回复吗？”门主唐天纵按压着眉心，一脸倦意。
“报——”一个人影闪进内堂，“霹雳堂回信了，要求门主派人到霹雳堂正式面谈。”
唐天纵的眼睛忽然亮了，“你去通知鸽组的成员，立刻集合！”
“是！”
“呵……结盟霹雳堂么，听起来确实是个不错的计划呢……”
唐皓微微闭眼进入想象——暗器和火药的结合体，该有怎样的威力？唐门在群战中时常处于劣势，但如果毒药和暗器能够随着火药飞散炸开，也许能够重现当年孔雀翎的辉煌？如果能制造出一种新的暗器来，像毒蒺藜一样能够打得很远，又像毒砂一样能够四散飞出——毒蒺藜是用十三片叶子配合成的，每月叶子上都有剧毒，每月叶子上的毒性都不同。如果他们能够把霹雳堂的火药加进去，只要暗器发出，无论碰到什麽，火药都会被引爆，这十三片叶子就会飞射而出，那岂非令人防不胜防？
“如此远见，不愧是我的师兄，”唐皓忽然地睁眼，收了扇子，“只可惜你还是漏算了一步——阿陌？”
“在。”
“你知道该怎么做吧？”
帘后的蓝衣女子双手环于胸前，沉吟片刻，道：“偷梁换柱。”

【六】
八月十四，月亮已经圆了个大概。庄外茶亭，金桂开得正好，夜来露重，馨香也带了几分湿气。沈离澈做了几样茶点，邀苏暮泠一同喝茶赏月。
“姑娘从前的中秋都是怎么过的？”沈离澈问道。
苏暮泠摇摇头：“我不记得了。”她望着月亮，有些走神。唐家堡的中秋不会有什么特别的庆祝，当然也有告假回家的，但更多的是该当班的当班，不当班的就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喝酒聊天吃月饼。从前她不大会参与这些事情，后来那对兄妹来到唐门以后，她总算有了一点“亲人”的感觉。
“尝尝我亲手做的月饼呀。”沈离澈道。
苏暮泠有些恍惚，她记得每年凝陌小师妹也都会说同样的话，端着盘子认真地望着她，笑眼一弯，眼里都是期待。开始的时候，她和暮城师弟总会毫不留情地嘲笑味道难吃，后来……后来小师妹的手艺越来越好，暮城师弟却再也吃不到了。
任务失败，以身试药，然后，冰冷的尸体被推下了悬崖。
她站在旁边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却什么都做不了。多少年过去，回想起来，痛觉愈加钝闷也愈加持久。
“你脸色很差啊……想不起来就不要想了。”
语声听起来轻飘飘的，苏暮泠觉得自己好像在梦里，这时候终于又有点清醒。
她当然不是真的不记得了，只是沈家庄向来与唐门看不对眼，这次虽说救了自己，但是不是另有所图她还不知道，因此装作一无所知可能是眼下最为稳妥的办法，她筹划着只等身体恢复一点，就立刻想办法脱身。
至于那一伙设下埋伏截杀他们的人，虽然极力掩饰着自己的武功路数，但仍摆不脱着唐门的烙印，苏暮泠非常确信——唐门内部的势力分立，在他们这些骨干弟子看来，早已不是什么秘密，但是，门主安排的这次行动非常秘密，这样看来，这股势力对他们的渗透程度，怕是深得始料未及。
会是谁？唐皓？唐少昂？还是别的隐藏势力？
但是，如果与霹雳堂的结盟未能成功，对于整个唐门来说，都将是一笔巨大的损失，所以他们——苏暮泠心下一动，忽而明朗：怕是想偷梁换柱，取而代之，独揽霹雳堂的好处？只要有一个人还活着，把消息带给门主，他们就不会得逞——苏暮泠在心里安慰了自己一番，但也没有忘记，自己可能就是那最后一个人。
“你又走神了……”沈离澈执起茶壶徐徐斟了一杯，笑了一笑，露出一点少女的天真，“喂，打一场吧。”
苏暮泠愣了愣，沈离澈又道：“这已经半个月过去了，本来想等你完全恢复了再讨教，但明天父亲就回庄了，到时候看见你不知道会有什么麻烦。看姑娘也不想久留，不如我们今天就打一场，赢了我就让你离开沈家。”
苏暮泠环顾四周，发现地方选得很好，离沈家庄距离不近，周围似乎也没有埋伏，自己若胜出，确实是个离开的好机会。
“你的东西我也给你带来了。”沈离澈递给她一个包裹。
看来是真心实意要和自己打一场啊，苏暮泠心下一松，便一拱手：“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话音刚落，一蓬雪亮的银针便朝她面门打来，苏暮泠身子往后一倾堪堪躲过，同时低低掷出个回旋镖直追沈离澈脚踝，沈离澈反应也不慢，一个旱地拔葱灵巧躲过，在空中抽出匕首猛啄下来，突然“嘭”地一声，对手的身影迅速湮没于紫色的烟雾之中。
“不好！”

【九】
“春兰知道就只有这些了！”小丫鬟跪在地上，把沈离澈如何捡回来一个病号，又如何想方设法要与对方切磋的事情一股脑儿倒了出来。
“父亲，”沈离澈赶了过来，盈盈一拜，“是女儿任性了，女儿知错。”
沈庄主原本就平易近人的面容更缓和了下来，笑道：“以后小心些就是了，不要随便往庄里带人。别的你没做错，本来嘛，我也想跟唐门那帮人好好较量较量。倒是比试的结果怎么样了？”
沈离澈眼神黯淡了下去，咬咬下唇，道：“她死了。”
“……哦？”
“我正在跟她交手时有人炸出烟雾将人劫走，然后……然后……”
江暮城上前轻轻握了一下她的手，低声道：“我来说吧。”
【十】
“是个机会。”沈庄主笑眯眯地说，“你大概也没想到，你的头儿会找我合作吧？”
坐在他对面的，赫然就是那日的蓝衣女子。
蓝衣女子淡淡道：“我们做属下的，只懂得执行命令，至于上头怎么想的，就不该妄加揣测了。”
“好，好，”沈庄主又笑了，“这么跟你说吧，从唐门到霹雳堂往返加上议事，三个月怎么都够了。到那时候如果你们的头儿还没有一举铲除对手的把握，这偷梁换柱的计划就要露馅。所以他需要一个帮手，那就是我。”
“你打算怎么做？”
“我们需要一个对手绝对信任的人，来混淆他的视听。”
“你要安插卧底？”
沈庄主笑了笑：“需要你的帮助。”
“出来吧！”他拔高了声音。
“是！”一个淡紫衣衫的人影应声自帘后转出，正向蓝衣女子望来，世界忽然陷入了一瞬间的死寂。
蓝衣女子面色苍白，定定地望着眼前人——那分明是苏暮泠的脸！
“哈哈哈哈，看来小菱的易容手艺越发出神入化了啊。”沈庄主笑道。
苏暮泠的脸换上了一种苏暮泠不曾有过的表情，向着蓝衣女子一揖：“金针沈家，沈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