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而又温柔，愚昧而又残酷。人之种的帝王啊。
【一】
许多年来他时常追思最初的相遇，那少年的身影出现在清晨的雾气中。
尤温迪站在灌木丛的边缘回望，鸟鸣仍由在耳，风从遥远帝国的高塔之上吹来。自远古时期便存在的，一望无垠的广阔森林，叶片上的晨露在朝阳下微微泛光，极目望去，参天古木森然耸立，投下深影，白鹿奔走于其间，偶现身形。万物将苏未苏，四野幽静异常，满眼绿意。
有溪水潺潺之声从不远处传来，尤温迪顺着清澈溪流一路走出森林，羊皮靴子踩着落叶沙沙作响，脚下的小径旁散落着低微的花朵，白色的花瓣，红色的嫩蕊。森林中薄雾未散，沾湿了他毛皮镶边的短斗篷。柔和的晨曦从叶缝间斑驳地洒落，树冠的阴影一道道掠过他秀美的面目。
身前的灌木丛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尤温迪回首，便看见那人族少年，正挥舞着卷了刃的短剑，费力地砍开拦路的荆棘，向他走来。
少年约摸十一二岁，模样异常俊美，几乎叫人为他那低微的人族身份而惋惜了。他举头仰望他，有点惊奇，又有点欢欣的，白色的头发，红色的眼睛。他的手臂和面颊上皆有微小的创痕，身上是有些褴褛的牧羊人的服饰，模样格外伶仃。
少年停住了脚步。“您就是妖精族人吗？”他率先与尤温迪打起招呼，毫无畏惧怯生之意，他握着那把已经没什么用的短剑，扬眉朝他一笑，自顾自地断言：“肯定是。”他非常自信：“我为了追寻妖精族的踪迹，一路走来，还没有见到过像您这样相貌秀美的人呢。衣着如此盛丽，您想必是妖精族中的什么贵人吧！”
尤温迪站着不动，面对少年贸然但正确的推断，他礼节性地微笑，从容向面前之人注目。少年也仰面瞧他，似乎在等待回答。那双红色的眼睛，异常明亮，阳光之下像某种珍贵的矿石。
晨风微微拂过，吹动尤温迪优美地纷垂的浅金色长发，有几缕顺着肩膀的弧度落到脸侧，他确实像少年说的那样相貌清秀。尤温迪稍稍弯下身子：“那远道而来的客人你呢？你是人类对吧。”
他平静地问那少年，态度异常雍容，声音轻而柔和，动人若清晨阳光。尤温迪立起身，轻薄宽松的绸缎长袍微微飘荡。少年似乎懊恼地皱了皱眉头，那样带点怨恨的神情只是转瞬，立即就从他脸上消失了。
“是。”少年的笑容仿佛蒙上了层阴霾，十分难得地、他的措辞依旧得体而优雅“我知道，现如今人类在您们这些种族看来，只不是幼稚而愚昧的好斗之徒。不过——”少年抢在尤温迪开口之前补充道，他略略叹气：“请稍微听一下我的话吧，人类目前正陷于苦难，而我，有求于您。”
他凝眸注视尤温迪，声音稍稍压低，仿佛不好意思：“我将从吟游诗人那里听到的传说整理修订，寻出正确的路线，并跋山涉水，穿越草原与沼泽，跟随独角兽的踪迹独自前行，如今终于找到这片美好的妖精族的乐土，颇感荣幸。”少年说：“您是我目前遇到的第一位妖精族人，因此还要麻烦您为我指路，领我到妖精族聚居地的深处去，拜访贵族的贤人。”
少年说到此处，略略俯身，郑重其事地向尤温迪鞠躬。他认真的模样与断断续续的说明起到了作用，尤温迪的目光闪烁了一下：“辛苦你了。”他依然神色平和地望着少年，轻声问：“那么你来寻找我们又有何用？”他缓缓地道：“想要妖精族对人类伸出援手？”
“并不！”岂料少年挺直脊背，很快地否认。晨风拂过草地的沙沙声中，他的语气多少有点急促，想来是不够成熟之故。
“并不尽然。那毕竟是不长久的，人类岂能如同藤花般，依靠异类的援助，仰其鼻息而苟活？”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那小小的手紧紧地握住了掌心的短剑，目光坚定，态度真诚而慎重：“我不是来搬救兵，而是前来求学的。我想从妖精族的术土与贤者处学习人类一直渴望得到的伟大技艺——魔法，我要以此……救助我的同族。”
“若有可能，我想带领他们走上崭新的光明之路。”
少年鲜艳的双眸中若有光辉，于那一瞬间，如同破云之月般流转而过，他的言语彷如暮鼓晨钟，发人深省。尤温迪侧耳聆听之时，阳光晴朗的苍穹之上，怡有苍鹰啼鸣，振翅滑翔而过。其声洪然，仿若一曲古帝国的赞歌。
人族中居然也具备如此思想高尚、谈吐优雅者吗？况且他是这样的年轻。
少年言罢，仰起脸来面对朝阳，漂亮的脸容几乎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尤温迪稍微怔住，他沉默片刻，一刹那几乎看见这个初次见面的，唐突闯入森林的人族少年周身所泛出的、宏伟决心的光芒，比星月还要灿烂，比山脉还要高广，明亮了这片欣欣向荣的森林。
——实质上不过是因为少年逆光而立罢了。
“想从根本上彻底解决人类遭到的困扰，引导他们自立自强，所以来向我们求学？”
交谈中，尤温迪示意少年随他前行，少年倾诉人间种种苦难，人世许多悲剧，皆是恬然地生活在福境，不知何为战争与杀戮的妖精族未闻见所未见之事。就连尤温迪也忍不住轻轻喟叹，人类是多么肮脏而纯净的物种啊。
“多年来我目睹人世间之一切惨状，实在不忍坐视我的同胞们继续在这种孤苦的环境下作徒劳的挣扎——”
穿过灌木丛时，露水沾满了两人的衣袖。随着言谈，四周景色略略开始变化，拨开林中层层密叶，凉薄的雾气从叶隙间投下的阳光中渐渐散去，满耳都是鸟鸣，满眼皆为绿色，溪涧潺潺，曲径幽然。此地便是妖精族聚居的核心之处了。
那少年好奇而大胆地四处张望，异于人间的新鲜感让他连连惊叹，这毕竟还是个历练不多的年幼者。
晨风清新，果子腐烂的甜味儿丝丝可闻，蝴蝶从他身边掠过，彩翼翩翩。偶尔有野兽的身影，矫健敏捷，从林间一闪而过，少年左顾右盼，心不在焉，甚至没反应过来尤温迪在向他问话。
“努力学习各种知识，钻研诸神留下的谶言，全都是为了救助人类，使他们免遭疾病与天灾之苦？”
“当然如此。”少年抬起鲜艳的红眸，斩钉截铁：“我常常想，要从被宰割的案板上拯救他们，或许我会因此成为人族的英雄吧！”他满怀期待地说着，稚气未脱地笑了笑。在斑驳的绿荫之下，那样子颇为天真可爱。
少年的行为如此莽撞，然而身为弱小而生命短暂的人族，又何足忌惮。尽管才相遇不久，尤温迪不得不承认他十分欣赏少年的决心，有求知欲且理想远大，心怀善念，年轻有为，似乎前途无限。
尽管他来自那个种族，可又有什么理由使他拒绝一个好学者？况且妖精生性友好，乐善好施——
那时尤温迪并不知道，此人日后会成为一个怎样伟大的独裁者。他也不会预见，多年后少年会对他举起泛光的宝剑。他没有想到少年对力量的渴望早已到了疯狂的地步，也没有想到人类之崛起，他的臣民注定会成为其中一块垫脚石。
此时他们相处和睦，少年人类与妖精族的王者一路，踩着枯叶落花，发出细碎的脚步声，随着树木的繁茂，树荫的加深，身边开始不时有看起来快快活活的年轻男女走过，他们同尤温迪一样，身畔泛出朦胧的光，或骑白马，或乘花车，无不恭敬地向尤温迪行礼。少年频频举目注视，眼神中满是艳羡。
尤温迪最终带领少年攀登上令人叹为观止的巨树，直到树冠顶端那通体用银色木材制成的、泛着满月似的冰凉而柔和光泽的巨大府邸前。立柱上的卷草浮雕，蔷薇状的圆窗与弦月一般的拱门，其弧线优美自成风格，少年走上门前台阶，花朵形状的风铃在檐下摇摆，声响清脆，他默然而立，许久，方才回过头来——脸上没有了微笑，取而代之的是十分认真的表情。
少年仰望镶嵌星辰一样排列的水晶的弧形屋顶，然后转头，很严肃地向尤温迪行了一个人类的礼。
“十分有幸，今日能遇见您，为我引路并耐心听我狂妄之语的妖精族贵人啊，您到底是……”
“你若真心想学习魔法，日后不妨来此处找吾。若不厌弃，吾愿耗尽才学，倾囊相授。”
尤温迪打断了他，静静地垂下眸子，露出一个极浅的微笑，巨木之上，枝叶之中，晨风吹动缀饰繁复的月牙白长袍，他温和地注视初生牛犊般的少年，未来的英雄。他用清冷而悦耳的声音，淡淡地向他诉说。
“吾名为尤温迪，是这片土地的主人，妖精族的王者。”
【一】
许多年来他时常追思最初的相遇，那少年的身影出现在清晨的雾气中。
尤温迪站在灌木丛的边缘回望，鸟鸣仍由在耳，风从遥远帝国的高塔之上吹来。自远古时期便存在的，一望无垠的广阔森林，叶片上的晨露在朝阳下微微泛光，极目望去，参天古木森然耸立，投下深影，白鹿奔走于其间，偶现身形。万物将苏未苏，四野幽静异常，满眼绿意。
有溪水潺潺之声从不远处传来，尤温迪顺着清澈溪流一路走出森林，羊皮靴子踩着落叶沙沙作响，脚下的小径旁散落着低微的花朵，白色的花瓣，红色的嫩蕊。森林中薄雾未散，沾湿了他毛皮镶边的短斗篷。柔和的晨曦从叶缝间斑驳地洒落，树冠的阴影一道道掠过他秀美的面目。
身前的灌木丛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尤温迪回首，便看见那人族少年，正挥舞着卷了刃的短剑，费力地砍开拦路的荆棘，向他走来。
少年约摸十一二岁，模样异常俊美，几乎叫人为他那低微的人族身份而惋惜了。他举头仰望他，有点惊奇，又有点欢欣的，白色的头发，红色的眼睛。他的手臂和面颊上皆有微小的创痕，身上是有些褴褛的牧羊人的服饰，模样格外伶仃。
少年停住了脚步。“您就是妖精族人吗？”他率先与尤温迪打起招呼，毫无畏惧怯生之意，他握着那把已经没什么用的短剑，扬眉朝他一笑，自顾自地断言：“肯定是。”他非常自信：“我为了追寻妖精族的踪迹，一路走来，还没有见到过像您这样相貌秀美的人呢。衣着如此盛丽，您想必是妖精族中的什么贵人吧！”
尤温迪站着不动，面对少年贸然但正确的推断，他礼节性地微笑，从容向面前之人注目。少年也仰面瞧他，似乎在等待回答。那双红色的眼睛，异常明亮，阳光之下像某种珍贵的矿石。
晨风微微拂过，吹动尤温迪优美地纷垂的浅金色长发，有几缕顺着肩膀的弧度落到脸侧，他确实像少年说的那样相貌清秀。尤温迪稍稍弯下身子：“那远道而来的客人你呢？你是人类对吧。”
他平静地问那少年，态度异常雍容，声音轻而柔和，动人若清晨阳光。尤温迪立起身，轻薄宽松的绸缎长袍微微飘荡。少年似乎懊恼地皱了皱眉头，那样带点怨恨的神情只是转瞬，立即就从他脸上消失了。
“是。”少年的笑容仿佛蒙上了层阴霾，十分难得地、他的措辞依旧得体而优雅“我知道，现如今人类在您们这些种族看来，只不是幼稚而愚昧的好斗之徒。不过——”少年抢在尤温迪开口之前补充道，他略略叹气：“请稍微听一下我的话吧，人类目前正陷于苦难，而我，有求于您。”
他凝眸注视尤温迪，声音稍稍压低，仿佛不好意思：“我将从吟游诗人那里听到的传说整理修订，寻出正确的路线，并跋山涉水，穿越草原与沼泽，跟随独角兽的踪迹独自前行，如今终于找到这片美好的妖精族的乐土，颇感荣幸。”少年说：“您是我目前遇到的第一位妖精族人，因此还要麻烦您为我指路，领我到妖精族聚居地的深处去，拜访贵族的贤人。”
少年说到此处，略略俯身，郑重其事地向尤温迪鞠躬。他认真的模样与断断续续的说明起到了作用，尤温迪的目光闪烁了一下：“辛苦你了。”他依然神色平和地望着少年，轻声问：“那么你来寻找我们又有何用？”他缓缓地道：“想要妖精族对人类伸出援手？”
“并不！”岂料少年挺直脊背，很快地否认。晨风拂过草地的沙沙声中，他的语气多少有点急促，想来是不够成熟之故。
“并不尽然。那毕竟是不长久的，人类岂能如同藤花般，依靠异类的援助，仰其鼻息而苟活？”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那小小的手紧紧地握住了掌心的短剑，目光坚定，态度真诚而慎重：“我不是来搬救兵，而是前来求学的。我想从妖精族的术土与贤者处学习人类一直渴望得到的伟大技艺——魔法，我要以此……救助我的同族。”
“若有可能，我想带领他们走上崭新的光明之路。”
少年鲜艳的双眸中若有光辉，于那一瞬间，如同破云之月般流转而过，他的言语彷如暮鼓晨钟，发人深省。尤温迪侧耳聆听之时，阳光晴朗的苍穹之上，怡有苍鹰啼鸣，振翅滑翔而过。其声洪然，仿若一曲古帝国的赞歌。
人族中居然也具备如此思想高尚、谈吐优雅者吗？况且他是这样的年轻。
少年言罢，仰起脸来面对朝阳，漂亮的脸容几乎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尤温迪稍微怔住，他沉默片刻，一刹那几乎看见这个初次见面的，唐突闯入森林的人族少年周身所泛出的、宏伟决心的光芒，比星月还要灿烂，比山脉还要高广，明亮了这片欣欣向荣的森林。
——实质上不过是因为少年逆光而立罢了。
“想从根本上彻底解决人类遭到的困扰，引导他们自立自强，所以来向我们求学？”
交谈中，尤温迪示意少年随他前行，少年倾诉人间种种苦难，人世许多悲剧，皆是恬然地生活在福境，不知何为战争与杀戮的妖精族未闻见所未见之事。就连尤温迪也忍不住轻轻喟叹，人类是多么肮脏而纯净的物种啊。
“多年来我目睹人世间之一切惨状，实在不忍坐视我的同胞们继续在这种孤苦的环境下作徒劳的挣扎——”
穿过灌木丛时，露水沾满了两人的衣袖。随着言谈，四周景色略略开始变化，拨开林中层层密叶，凉薄的雾气从叶隙间投下的阳光中渐渐散去，满耳都是鸟鸣，满眼皆为绿色，溪涧潺潺，曲径幽然。此地便是妖精族聚居的核心之处了。
那少年好奇而大胆地四处张望，异于人间的新鲜感让他连连惊叹，这毕竟还是个历练不多的年幼者。
晨风清新，果子腐烂的甜味儿丝丝可闻，蝴蝶从他身边掠过，彩翼翩翩。偶尔有野兽的身影，矫健敏捷，从林间一闪而过，少年左顾右盼，心不在焉，甚至没反应过来尤温迪在向他问话。
“努力学习各种知识，钻研诸神留下的谶言，全都是为了救助人类，使他们免遭疾病与天灾之苦？”
“当然如此。”少年抬起鲜艳的红眸，斩钉截铁：“我常常想，要从被宰割的案板上拯救他们，或许我会因此成为人族的英雄吧！”他满怀期待地说着，稚气未脱地笑了笑。在斑驳的绿荫之下，那样子颇为天真可爱。
少年的行为如此莽撞，然而身为弱小而生命短暂的人族，又何足忌惮。尽管才相遇不久，尤温迪不得不承认他十分欣赏少年的决心，有求知欲且理想远大，心怀善念，年轻有为，似乎前途无限。
尽管他来自那个种族，可又有什么理由使他拒绝一个好学者？况且妖精生性友好，乐善好施——
那时尤温迪并不知道，此人日后会成为一个怎样伟大的独裁者。他也不会预见，多年后少年会对他举起泛光的宝剑。他没有想到少年对力量的渴望早已到了疯狂的地步，也没有想到人类之崛起，他的臣民注定会成为其中一块垫脚石。
此时他们相处和睦，少年人类与妖精族的王者一路，踩着枯叶落花，发出细碎的脚步声，随着树木的繁茂，树荫的加深，身边开始不时有看起来快快活活的年轻男女走过，他们同尤温迪一样，身畔泛出朦胧的光，或骑白马，或乘花车，无不恭敬地向尤温迪行礼。少年频频举目注视，眼神中满是艳羡。
尤温迪最终带领少年攀登上令人叹为观止的巨树，直到树冠顶端那通体用银色木材制成的、泛着满月似的冰凉而柔和光泽的巨大府邸前。立柱上的卷草浮雕，蔷薇状的圆窗与弦月一般的拱门，其弧线优美自成风格，少年走上门前台阶，花朵形状的风铃在檐下摇摆，声响清脆，他默然而立，许久，方才回过头来——脸上没有了微笑，取而代之的是十分认真的表情。
少年仰望镶嵌星辰一样排列的水晶的弧形屋顶，然后转头，很严肃地向尤温迪行了一个人类的礼。
“十分有幸，今日能遇见您，为我引路并耐心听我狂妄之语的妖精族贵人啊，您到底是……”
“你若真心想学习魔法，日后不妨来此处找吾。若不厌弃，吾愿耗尽才学，倾囊相授。”
尤温迪打断了他，静静地垂下眸子，露出一个极浅的微笑，巨木之上，枝叶之中，晨风吹动缀饰繁复的月牙白长袍，他温和地注视初生牛犊般的少年，未来的英雄。他用清冷而悦耳的声音，淡淡地向他诉说。
“吾名为尤温迪，是这片土地的主人，妖精族的王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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