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我的故乡来说，伦敦的冬天显然可以称得上寒冷。
身处地中海沿岸，意大利的冬季温和而少雨；西风把大西洋的水汽带来了英国，这个被海洋拥抱着的国度现在纷纷扬扬的下着大雪，潮湿的有一些刺骨。
扎着侧马尾，深红的贝雷帽斜斜的戴在头上。抬起头仍是满目的白色，脚步落在积雪上，一步步的脚印深深浅浅分外清楚。其实路途并不是太过遥远，只不过每一步都走的非常艰辛而缓慢。
是的，我要去拜访一位故人。他是一个非常优秀的人——尽管他否认了我的评价。他或许最不喜别人说他是个好人，但是在我看来他依然是我心中最温柔的人。
他曾救了一个人，救了一个傻傻的姑娘，告诉她活下去的意义，给了她生存的勇气。那姑娘非常崇敬仰慕他……以至于把初恋都给了他的镜像……哦这个话题到此为止吧，那座房子已经出现在了视界里了。
我不喜欢冬天，因为总会有一些不好的事发生。
然后今天，我和他的物语也将画上句号。
高跟鞋叩着石阶，提着裙子我走了过去站在了门前。我想了很多的话语，只是在这个时候一句都想不起来了。
“殿下，”犹豫了一会抬手叩了叩门，尽管我并不确定他是否醒着或者在家，“是我，希尔芙。”
我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红黑色的裙子，突然觉得今天应该穿若草色的也说不定。

“所以说，我只是睡着了而已好吗——”
苍白无力的辩解被敲门声打断，诺尔斯仍维持着那副想杀人的表情，却识趣地没再说话。
冷空气随着呼吸进入肺部，我稍稍无济于事地抬高声线。
“欢迎，门没锁。”
早上的时候天光正好，只记得自己盖着毯子在摇椅上睡过去，再醒来雪已经落了一身。并没有觉得很冷，倒把诺尔斯吓了一跳。
如今气息时常不继，庭院檐下到门口的距离却还不至于无法传达声音。大门吱呀响起时便自顾自掀了身上的绒毯，闭起眼任由打算说教的少年拍掉头顶和肩上的雪，随后朝他伸出手，表达着“扶我起来”的讯息。
不想被曾经庇护过的对象看到这幅样子。
这幅活死人一样路都走不稳，躺在摇椅上动弹不得，仅仅是存活着就像在祈求怜悯般的——
那可笑到我想象不出的地步。
可是，我又能改变什么呢。

触手可及的冰凉，做出了觉悟一样的转动了门把手，推开门扉进屋映入眼帘是纯白色的墙纸，背光的过道里没有点灯有些昏暗。有谁的脚步声传来，有点紊乱有些复杂，一点一点向这里靠近。在目光避免直接接触到他之前忽然转身，然后咔嗒一声把满目的风雪拒之门外。
视界里仍是深沉的白色，我或许能猜到自己的表情——大概是一种想笑又笑不出，颤抖着又哭不出来的丑态吧。
如果我不是个专心于毒药的家伙的话，是不是现在你就不会这样了呢？被这样的问题自我追问着，在来之前无数次练习着微笑，却发现甚至连见到你的勇气都几近消失，只怕在视线对上的一瞬间泪如雨下。
“说起来来之前我还特地做了糕点呢，不过出炉的时候不小心摔到地上了……有点可惜呢，下次再做给你吧。”
听着重叠的足音渐渐停下，才转身缓缓向屋里挪去，微微提高声线，眯起眼弯了唇线，音色里听不出其他感情，就和平时一般的轻松愉快尾音又带一点上扬。
我最崇敬的殿下。
走廊的尽头就是客厅，些许日光在灰白色中分外显眼，隐约看见谁的身影，背着光站着。
我最仰慕的殿下。
那里有我记忆里总是一身黑色，虽然有时候看起来总是不正经的样子、关键时候却比谁都靠谱的人。
我……最喜欢的殿下。
现在我来见你了。
在这个寒冷飘雪的，最初与最后的冬日。

为了方便诺尔斯时刻注意自己的状况，坐在屋外时往往不会关上屋子的门，后院到前门一览无遗，也因此一抬眼就能看见红黑色的身影迅速背过了身。
如果之前有好好关上门，或许她就不会这样为难了吧。
自嘲地垂下目光，将一半重量交给搀扶自己的少年，一步步挪回了屋内。
诺尔斯随即被打发去点起壁炉，作为替代被塞到手里的是用了一个多月的手杖。圆润的杖头握在手心，我回身久久望着仍无收势的大雪，知道希尔芙尚未看向这边，便容许了自己片刻的失神。一时之间，只怀抱着彼此未敢点破却心照不宣的掩饰，在不宽敞的客厅两端，沉默地以背影相对。
直到壁炉窜起细小的火苗，噼啪作响打破了沉寂，才关上门走向壁炉前的软椅。手杖点地的声音分外清晰，也并不打算遮掩，迎着她的视线笑了笑。
“好啊，到时候叫西里斯来一起吃。”
撑着椅子扶手慢慢坐下，手杖随意斜靠在一旁。抬手招呼对方落座，从胸腔呼出缺乏力道的声息。
“他不在，冬天也想不起要用壁炉……屋子里很冷吧。”

玻璃被分割成四块，窗外落雪纷纷。寂静的屋子里悄然响起了火星飞蹦的细碎音色，寒冷的室内稍微有了一点暖意。火焰的红色从里间映射出来，惨白的墙上多了一点温暖的色泽。闭眼又睁开，伸出手把嘴角提了上去，我听见了我的足音。
“那样也不错呀，不过也不知道他敢不敢来——他好像总是很害怕我进厨房的样子，我还记得有一次我被他拦在了厨房外怎么都不让我进去呢。”
然后我看见了他。
看见了那个躺在椅子上的人，瘦弱得几乎和记忆力判若两人的他，招呼我坐下。
那一刻我竟然发现我一点都哭不出来。就仿佛是预演过了一般，自然的落座在他身侧，习惯性的把手叠在了他的手上。我能感受到他的骨骼棱角分明。
以前好像也是这样，每次作死完了都要床上躺个几天还故作逞强的表露出轻松，每次气冲冲的跟着西里斯冲过来，看见他躺着还咧嘴对自己笑的样子就一句重话都说不出来。只能握着他的手，一个劲的责怪他不小心。
就好像回到过去了，除了身边站的人不一样。
“殿下也真是一如既往的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就算是他不在了也要好好对待自己哦？希尔芙和他，可都是希望能看到您长命百岁的样子呢。”

靠着身后暖和的椅背，无可无不可地动了动嘴角。
“会期待我长命百岁的人，大概也只有你了。”
西里斯是薄情的现实主义者，无论多深刻的在乎，一旦对方生命结束就都失去了意义，绝不会花费无用的时间和感情去为之悲伤。至于诺尔斯，他恨不得亲手了结我的性命，也随时都在等待那个终结一切的时机。
最终，会被我与命运合作织成的谎言所辜负的，也只有面前的她。
手背上重叠的体温被屋外的风吹得有些冷，却依然缓慢而坚定地将温度传递过来。并不喜欢这样像是抽取他人生命的行为，我轻轻抽回了手。
“你不要学我。……不要被人说两句漂亮话，就恨不得把心掏出来给他。这个世界上，像我和西里斯一样的骗子有太多太多。”
“觉得辛苦的时候，就去西里斯身边。他或许给不了你想要的……但他不会骗你。”
我们都活在谎言遍布的世界。
有时是为了博对方一笑说出的违心称赞，有时是为了迎合气氛未经思忖的虚假甜言。然而出于礼貌或善意的小小的心口不一，所引向的结局未必好过刻薄又尖锐的无情揭穿。
不存在对与错，也就难以责怪任何一方。身为长辈，告诫她不去踏入他人温柔的陷阱，我最后能做的便仅此而已。

“请不要这么想——还有，请不要再把我当成动不动就想寻死的小姑娘了，辛苦什么的……怎么会有。”
温度被抽离，手指微僵，指尖尚缠绕着温暖，转眼间手心又回到空空荡荡的状态，背光的阴影里，黑发遮住唇畔自嘲的笑容，窗外微光照在雪上，明晃晃地反射到屋内有些刺得人睁不开眼。率先习惯性的进行了反驳，低首遮住了神情扯了扯嘴角小声的否认。
“……不是骗子。”
我知道的。
剥离掉温情的外表下是什么样子，裸露出来的是怎样伤人的真相，揭开来的是怎样尖锐的事实，我全都知道的。
玫瑰再艳丽，花瓣掉落了的话，最后留下的还是满手的尖刺。
谁都不是好人，谁都清楚对方真正的样子。
大家都活在漂亮话编制起来的世界里，闭上眼不去看的话就会很轻松，拒绝面对的话就可以活在想象里。寻求自欺欺人的安慰，心甘情愿掉进温柔的陷阱里。
“您和他……都不是骗子。”
一直以来，我全都……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