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波是喜欢克尔拉的。
这个认知在萨波脑海里迟迟才被确认，原因在于，相比于对其它事物的敏锐，他在这方面实在迟钝得令人发指。
萨波第一次见克尔拉已经是很久以前了。那是他被龙救回革命军以后不久，脸上的伤还疼的厉害。
刚刚醒来的那天晚上，身旁并没有人在。他顶着还昏沉的脑袋走出自己的宿处——他并没有天真到想要就这么一个人走回去，只是想知道自己现在到底是怎样的处境——然后他听到身后响起一个有些惊喜的声音。
“哎呀，你醒啦？”
“恩……啊，承蒙关照了。”
萨波在转身的第一时间表达谢意，尽管他极度排斥自己的贵族出身，但不得不承认，那个家庭赋予了他对待女性时良好的修养。
他抬起头，看到一个跟自己差不多大的女孩子，身量比自己高一些，浅橘色的短发在月光和阴影下显得格外温顺。
“……我叫克尔拉，你叫什么？”
“萨波。”
女孩飞奔着把萨波苏醒的消息报给负责医疗的人员，然后又回到他的住处，一边帮他拆着绷带，一边主动和他搭话。
但是显然，克尔拉对于和人交谈并不擅长，而萨波的情绪还停留在意识里被炮弹轰炸的那一刻，实在没有精力多开口说话，于是场面陷入时而间断的冷场。
“唔……谢谢。”
“不用。”克尔拉摇摇头，圆圆的眼睛里透出一股拘谨，似乎在学着怎样接受别人的道谢般，认真地重复了一遍自己的意思，“不用客气。”
然后她咧开嘴笑，仿佛能这样和人正常的交谈是一件很值得高兴的事情。
借着灯光，萨波看到，她左边的门牙和自己一样，缺了一颗。
……

再后来的时候，萨波加入了革命军，中间的过程并不复杂，只是因为那个人的气度和思想令人折服，让他也不由得想：就试试吧，跟在他身后，看看这个世界究竟如何改变。
在革命军里磨砺了整整三年，他没有一刻不在想念着艾斯和路飞。
想起自己走的时候，路飞还比自己矮上许多，现在不知道长高了没有？
想起路飞是个爱哭鬼，自己不在身边的时候，不知道艾斯那个嘴硬的家伙该怎么安慰他？
想起了达旦，卡普，甚至是屋后的那棵大树长高了没有，是不是还像记忆里一样四季长青？
“萨波，既然你这么想他们，为什么不回去看看？”克尔拉问他。
“啊……我也说不清楚。”萨波摘下头顶戴了多年的绅士帽，明亮的眼带着几分摄人的神采，“我只是觉得，如果我还不够强，就不能回去见他们。你知道的，我和你说过，我们约好了要出海，过自己想过的人生。”
“虽然我现在成为了革命军，可这和作为海贼并没有什么区别，他们也会有各自的冒险。我再次见到他们的时刻，应该是我们各自前进的路上。”
克尔拉看着他，也忍不住勾起嘴角：“萨波，有没有人跟你说过，每次提到你的两个兄弟，你的眼睛都在发光？”
萨波笑了笑，伸手把绅士帽重新扣到头上，跳下岩石，站在克尔拉的身边。
男孩子总是长得很快，三年的时间早已让他的身量超过了克尔拉，他也习惯了像个男子汉一样地站在她身边，看着她橘色的发顶堪堪平齐自己的耳朵。
“说起来，克尔拉，我记得昨天龙先生安排我的那个任务，你又是和我一起？”
“这可不是我的意思。”说起这个，克尔拉忽然变得有些气鼓鼓，“谁叫你每次都不要命一样地横冲直撞？要是没人在旁边看着，谁知道你会做出什么来？萨波，你知不知道你每次出状况，最后倒霉的都是我？”
“啊……”萨波有些尴尬地摸了摸耳朵，然后举起双手，表情诚恳地望着克尔拉，“你的表情告诉我，我现在应该道歉。”
克尔拉单手扶额，显得有些苦恼：“真是拿你没办法，就算是想要提升实力，也不能拿命去拼吧？”
“好的，那么，我下次会注意的。”
“不要每次都用同样的话来敷衍我！”克尔拉的声音听起来近乎暴怒。
然后是萨波爽朗的笑声。

时间就在萨波继续的横冲直撞和克尔拉与日俱增的抓狂中一点点往前推进，转眼间又是七年年。
在萨波看来，这是风平浪静又让人充满干劲的七年，除了身边的克尔拉愤怒起来的时候似乎变得越加凶悍，一切都很正常。
直到艾斯的死询传来。
当时的萨波与马林佛多隔着望不尽的遥远距离，或者可以形容为远在天边。
他才刚刚执行完一个十分艰巨的任务，负伤回到总部，却丝毫来不及欣喜，便被一张薄薄的报纸打落地狱。
一定是看错了。
这是那一刻萨波脑海里的第一个想法，于是他仔细地看了一遍又一遍，直到开始怀疑自己的眼睛。
他眼前一黑倒下去的那一刻，脑海疯狂翻涌着无数曾经的景象。
第一次见面时冷酷暴戾的艾斯；
和他一起拿着水管在废墟里翻找的艾斯；
和他提起那个爱哭鬼路飞时，皱着眉的艾斯；
和他争着谁是大哥的艾斯；提起自己父亲时，一脸倔强的艾斯；
总是口是心非，对路飞破口大骂的艾斯；
在玛琪诺面前，反常地脸红的艾斯；
说起梦想的时候，满脸坚定的艾斯；
……
那些脸，全都是艾斯。
尚未完全失去意识的耳边是一片喧杂的人声。
“他这样不行啊，会崩溃的啊！”
“已经用过两次麻醉剂了，可是萨波老弟的意识拒绝沉睡，我也不知道该用什么办法……”
“萨波老弟，不要再抗拒麻醉剂了，你的身体还有伤，这样会撑不住的啊！”
都在说些什么啊……
唯一响亮而清晰地反复回荡在耳边的只有一个声音。
“喝了这杯酒，我们就是兄弟了！”
“听好了，我们一定要过一段无怨无悔的人生，哪怕为此而死了也无所谓。”
……

意识不知道昏昏沉沉却固执地保持了多久，耳边艾斯清晰的声音里忽然夹杂了谁的，是熟悉的声音，却好像恐慌到不行。
他的手被握住。
“萨波你这混蛋，别这么任性啊……你忘了吗？你还有一个弟弟啊……如果你不好起来……是想要留下草帽路飞一个人吗？”
“不可以倒下，还有人……很需要你啊……”
……路飞？
是啊，还有路飞。
路飞，亲眼见到艾斯倒在面前的你现在有多难过？
我这样的哥哥，没能救的了艾斯的哥哥，还能够被你承认吗？
萨波忽然觉得很想哭。
那些被压到心底深处，来不及宣泄的悲伤以一种摧枯拉朽的姿态，铺天盖地般地将他淹没。
耳边女孩子熟悉的声音渐渐低下去，脑海里的景象也慢慢黯淡，只剩下一张哭着的小脸，和一顶圆圆的草帽。
他的意识，也终于缓缓地陷入沉睡。
……
萨波不知道醒过来是什么时候。
他侧过头，看到窗外的天边一片火焰一般的颜色，红到惨烈。
他抑制住全身的酸软坐起身来，身旁看护的人这才发现他醒了。
“——萨波老弟！”
萨波有些茫然地左右四顾，跌跌撞撞地从床上下来。
“萨波，你在找什么？”
负责照顾的哈库走过来扶住他，却被他伸手推开。
“啊……没什么，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报纸，我在找报纸，今天的。”
他低着头迅速翻过桌上每一个角落，心慌得越来越厉害。
“我刚刚梦到——应该是做梦吧？今天的报纸上登了一些不好的消息。”
“虽然有些不太相信，但我想，还是找到今天的报纸确认一下才能放心。”
“萨波老弟……那份报纸，已经是三天前的了。”
久久的沉默，屋子里霎时安静得可怕。
如果那是梦，那么他们为什么会知道自己要找的报纸是什么？
“萨波，”哈库沉浑的声音响起来，“如果你一定要确认的话，去找克尔拉，这里所有的报纸都已经被她拿走了。”
“哈库……”
负责看护的另一个人有些复杂地看了哈库一眼，再转头的时候，萨波已经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
……

从萨波的屋子出去，不过几十步的距离，转角处就是克尔拉的住处。
那栋橘色的小木屋看上去还是那么亲切，可是此刻却代表了某种让萨波害怕的东西。
出来的时候没有穿鞋，他光着脚站在黑红色的土地上，脚底被灼得发烫。
克尔拉的木门没有锁，看上去一伸手就可以推开，萨波却觉得有什么东西挡在自己面前，让他无法迈步。
他低着头，在门外站了很久，直到听见屋子里的交谈声。
“克尔拉，就算你把队里的报纸都搜集到了这里，也瞒不住萨波的啊……”
那是和克尔拉住在一起的女孩子的声音。
克尔拉没有回答，长久的静默甚至让萨波怀疑她是不是真的在屋子里。
他站在屋外，和门内那位女孩子一起沉默，直到很久以后才听到克尔拉的声音。
“萨波他……真的是很在乎自己的兄弟呢。哥哥也好，弟弟也是。”
椅子拉动的声音，似乎是有人坐了下来。
仍旧是克尔拉的声音。
“之前他一直抗拒药效的时候，我们说了那么久都没有用，可是我一提到路飞，他就肯好好地睡一觉了。说起来真的很奇妙……他们明明那么久没有见面了。”
“怎么了啊克尔拉，难道是吃醋了吗？”
那个女孩子的声音带了些调侃：“该不会是心情很失落，然后冒出许多像是’我明明喜欢了萨波君这么多年，可是在他心里还是比不过那个好多年没有见面的弟弟呢’这样的想法？”
“不……我只是想，萨波他……还有一个弟弟真的是太好了……”
“克尔拉……”
“这几天我一直在想，要是没有路飞的话，我该怎么办呢……萨波他……一定会更难过吧……所以说，真的是太好了啊，萨波……他还有一个弟弟……”
“没事了克尔拉……别哭啊……”
那是十年来萨波第一次听见克尔拉的哭声。
他低着头，转身缓慢地走向自己的住处。
他想确认的事情，已经得到答案了。
……

草帽路飞消失了两年。
那次大事件后不久，革命军迎来了那位“革命之灯”，这让许多人欢欣鼓舞。而对于萨波而言，那位卓越的学者还有着另一个重要的身份。
她是路飞的伙伴。
萨波有太多太多的话想要问她，却很少有机会和她长谈。即将胜任参谋总长的他，接触的事物越来越多，其余的时间里，出于某种对自我的责备，他用尽了全力想要变得更强。
反倒是克尔拉，常常会在罗宾那里呆上一整天，然后在工作的间隙里，翻着萨波那本厚厚的艾斯和路飞的剪报，一点一点地把细节复述给他听。
路飞和艾斯的重逢；路飞那些有意思的伙伴；凶悍却可爱的航海士，总是走错路的三刀流剑士，做菜很好吃的厨师，super有干劲的船工，一只擅长乐器的骷髅，喜欢骗人但关键时刻却意外靠得住的狙击手，还有一只可爱的驯鹿医生。
他是怎样登上了空岛，见到了满是珍贵遗迹的黄金乡；他越过汹涌的海浪，和伙伴们一起踏上司法之岛，救了罗宾；他踏上漆黑的幽灵船，邀请孤独的音乐家成为自己的伙伴；他在香波地群岛打飞了天龙人，认识了冥王雷利。
只是说到最后，却还是变成了“他独自一个人去到了马林佛多，我们竟不在他身边”。
长大了啊，路飞，伙伴们也很有趣。

去往德雷斯罗萨路上天气意外地很好，克尔拉搬了一张桌子到甲板上，然后开始埋头苦干，签阅那些仿佛永远都看不完的文件。
萨波悠闲地坐在桌边，听着她不时的问话和哈库的应答声，最后因为事务太过繁重而演变成克尔拉气急败坏的抓狂和哈库的沉默。
“休息一会儿好了。啊……我是说，那些明天再处理不行吗？”
萨波单手撑头，满脸纯良地看着克尔拉布满黑线的脸。
“我就算忙完了这些，明天还是会有很多事等着处理，和你这个参谋长忙的事情是不一样的。”
她没有戴帽子，橘色的短发被海风吹得有些凌乱，让萨波有种伸手去帮她整理的冲动。
“克尔拉，我们认识是不是很久啦？”
萨波说着，摘下头顶的礼帽扣到她头上，位置恰到好处地没有遮住克尔拉的视线。
“大概，有十多年了吧？”克尔拉低着头，手指在文件上飞快地移动，阅读的同时说出了一个大概的数字。
“那还真是够久的……这么多年一直在一起也真是很难得啊。”
“谁说不是呢？跟在你身后解决残局可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克尔拉在繁忙的阅读间隙里抬头看了萨波一眼，好看的眉毛都皱成一团，看上去很苦恼，“你要是有一点麻烦到我的自觉的话，拜托下次不要再随意乱来了！”
“啊，当然。”
他这么回答道。
那么，今后也不要离开啊，克尔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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