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的台北,春寒的三月天,蒙蒙飘雨的午后……
阳明山上每当落雨的时节,满山满谷清脆响亮的蛙鸣声就热闹大作,彷佛在与雨滴声合鸣般,叮叮咚咚呱呱哇哇,纷乱个不停。
每当这个时候,初生的绿叶也笑了,草丛里的花朵也笑了,整个大地好像都开心得笑了。
唯有那栋庭院深深的大宅,却依然冷冷静静、富丽堂皇地伫立在仰德大道的深处,好像一位端著架子的贵妇人,不屑与这凡间俗物为伍,也懒得理会这生意盎然的自然风华。
在那楼高不见章台路的阳台顶端,有一位白哲俊秀的小男孩,正攀爬在美丽的雕花栏杆上,著迷地望向那大片蒙蒙雨景。
呵,他多想出去玩哪!
可是妈妈说过,他绝对不能到草地或池塘边玩,因为那是野孩子的行为。
可是他好想做野孩子,他不想要成天待在房间里,对著一大堆冰冷无趣的虚拟游戏。
而且他不要好吃的食物,不要名贵的衣服……他只希望爸妈能够抽出一点点时间陪他。
就算只能够给他一个仓卒的微笑,也胜过一切。
「少爷,你在阳台做什麽?当心淋湿了。」一个亲切含笑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他的眼睛倏然一亮,急急转过身微笑了,「阿朱姊姊。」
下女打扮的女孩有一双盈盈明亮大眼,神采眉眼间充满了清新热情的笑意。
她将一件义大利制毛料外套披在他的身上,带笑皱了皱鼻子,「少爷,说过好多次了,你叫我阿朱就好了,怎麽一直叫我姊姊呢?」
「为什麽我不能叫你姊姊?」他崇拜的看著她,小小的脸蛋上流露著一丝丝疑惑。
「因为我是你家的佣人,而你是我的主子;如果被太太听见你这麽叫我,她会不高兴的。」虽说如此,她还是疼爱地偷偷拧了他的嫩脸颊,「知道吗?」
她实在衷心疼爱这个小少爷,尽管仆佣们都警告她,万一让太太知道地这个卑微的小佣人和小少爷感情那麽好,那她就吃不完兜著走了。
可是她就是忍不住怜惜这个孤单寂寞的小少爷,他虽然什麽都有,可是先生和太太经常不在家,就算在家也不常抱抱他或跟他说些亲密的话。
她觉得小少爷真的好可怜。
「为什麽要这样?」他困惑地道,「你比我大不是吗?而且你对我很好哇!」
「你不会明白的,我们两个人的身分不一样喔!你是少爷,我是服侍你的下人……」她看见他童稚的脸蛋浮起了一抹超乎年龄的忧伤,「怎麽了?」
「我不喜欢听到你这样讲,」他闷闷不乐,「我喜欢那个会讲故事,会教我地瓜与芋头有什麽不一样的姊姊,我不要身分跟你不一样……为什麽我身分跟你不一样?」
「你是有钱人家的少爷,我只是……」她看著他,蓦然摇了摇头,轻笑了出声,「你不会懂的,不过不要紧,我还是很喜欢你,我才不管别人怎麽说呢!」
他整个人都神采飞扬起来,小脸一亮,「真的?阿朱姊姊真的喜欢我?」
「当然喽!我最喜欢你了,如果你是我弟弟就好了。」阿朱温暖地将他瘦小的身子拥入怀中,摸摸他的头道。
「阿朱姊姊,我也最喜欢你,」他想了想,真挚正经地道:「比喜欢爸爸还多,还有,也比喜欢妈妈还多。」
阿朱感动无比,心无城府地笑了。
一少一小都没有注意到微开的门扉,美艳高贵的辜夫人正紧紧握住粉拳,嫉妒又不敢置信地狠狠瞪著这一切。
第二天,小男孩就再也没有看过亲切善良的阿朱姊姊了。
他曾经哭著闹著要找她,可是只换来了他那美丽得惊心动魄的妈妈一句冰冷的话——
「我已经把她扫地出门了。」
他瞬间呆住,小小的心灵蓦然破碎成一片片……就好像刚吹起的美丽泡泡被母亲给重重戳破了一样,一切的美好都刹那间消失了。
「为什麽?妈妈你为什麽要把阿朱姊姊赶出去?」他尖叫了起来。
生平第一次违抗妈妈叮咛过的要有教养,好孩子是不能大声尖叫的。
母亲只是撇撇嘴唇,残忍地道:「她只不过是个不起眼的下人罢了,赶她出去就像压死一只蚂蚁,有什麽好大惊小怪的?」
「她是我的朋友!」他大口大口喘气,小脸涨红,「她说过要带我去池塘抓蝌蚪的。」
「我就是怕那个死丫头把你带坏,什麽玩意儿,我堂堂辜家的小少爷,难道还能给她教成野孩子吗?」母亲咄咄逼人,「辜战,我告诉你,我们的身分地位是很高的,不能跟那麽卑贱的人做朋友……她也不是你的朋友,她只是一个佣人,一个佣人而已。」
「她不是佣人,她是我朋友!」他涨红脸,大叫一声。
母亲气炸了,倏然甩了他一个耳刮子,「听听,你这是什麽态度?你现在就像个没有教养的野孩子一样,你这是在跟我说话吗?」
他的世界被火辣辣的巴掌击得支离破碎,在懵懵懂懂之间,他透过重重浓雾望进了母亲酸刻不可一世的嘴脸里。
在这一瞬间,他清亮含泪的眼睛倏然结冰,冷静……
他没有再尖叫,没有再抗争或回嘴,只是抚著犹自刺痛的脸颊,缓缓地望向了窗外。
窗外的春雨已经没有再下了,那片绿意盎然的春天景色,不知何时已经被重重山岚白雾掩住。
他什麽都看不见了。
母规很满意的离去,得意著孩子终究恢复了教养,她的苦心还是没有白费。
他还是她尊贵的宝贝儿子,辜家庞大财产的继承人,没有任何一个身分卑微的人可以污染他一根寒毛。
辜战依旧没有说话,只是整个人恍惚间像是长大了。
山,云深不知处,更添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