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晚，除去嬴弱之人。」
月婉戈直到现在也不敢相信，那天夜里院长对自己说的那番话。
刚从声乐部走出来的时候，天色已晚，几粒疏星眨巴着眼睛。喉咙有些干涩，她一边寻思着该去吃点什么，一边向食堂走去。
不知道会不会遇见诳颖他们？
大概，就是在门口的枫树旁，碰到了墓辞眠。她礼貌地打了招呼。
“这么晚才训练结束，真辛苦啊”他说，“去吧，他们都在食堂呢……对了，黎芜也在哦。”他理正了颈下的领带，接着补充道：“他提到你了呢。”
“真、真的吗？”她似乎有些激动，“他……说我什么了？”
墓辞眠浅浅一笑，瞳中忽然多出一种说不出的光泽来。话题峰回路转，他并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反而有意识地切换了内容：“说起来，我倒也并不反对现在这个年龄……毕竟，人之常情。”
月婉戈愣住了。她意识到，方才的自己多少有些失态。然而，院长似乎很早就知道了，她的这份感情。
什么都知道了。
“我……”
“如果感情这种事呢，能够起到一个激励的作用提高成绩，那倒也不是一件坏事，不是吗？”他纤细的指尖轻点在她的肩上，月婉戈像是触电一样随之一颤，“但是啊……可惜，他是白院的孩子，对吧？”
……是啊。
她很清楚这意味着什么。三个学院界限分明，各自无不是团结的一个整体。而对于别院的人，若是有过度的来往定然是不被允许的。排斥与怀疑将会接踵而至。因而，这也是月婉戈一直不敢说出口，更不敢让任何人知道这件事的根本原因。
然而，他却知道了。
就在瞬间，她的脑海中闪过一个人的脸。一个唯一一个了解她的秘密，却又和他十分接近的人。
紧接着，那张脸的主人就喊出了她的名字。
她冷冷地转过脸，盯着她看。诳颖有些无辜，这更令她心中油然而生一种不满的情绪。
“那么，好自为之吧。”她听到红院长轻声说道。
她向院长道别后，抛下了一句意味不明的话，与诳颖擦肩而过，径直走向宿舍楼去。
看错你了。
回宿舍后，她一个人默默地躺在床上，没有任何精力去洗漱了。她本以为自己或许很难入睡。但或许因为大脑过度疲惫，很快，她便带着一份复杂的心情进入梦乡。
亚麻色梨花头的年幼少女，手中紧握的，是一把精致而锋利的十字剑。茶色的眸子漾着不知名的微光，三七分的刘海被细心地别在耳后。
这又是一个奇异的世界，她有印象——或许是记得的。蜿蜒崎岖的小路，张牙舞爪的古树，光怪陆离的灯火……这一切，就像是入了夜的万圣节一般。辉煌喧闹，又诡秘不堪。
两旁形态离奇的杂草丛中，一只只眼睛伴随着她的脚步张开，紧紧地盯着她。
白色的幽灵从四面八方迎面涌来，干涉她，恐吓她。尽管它们并没有造成什么伤害，却让人不厌其烦，不论怎样挥舞着剑也不肯离去。接着，几盏悬浮在空中的南瓜灯燃烧着，刻印上嘲弄般的表情凑近她，时不时离远，又加速撞过来，令她躲闪不及。
更糟糕的是，远处，装扮成吸血鬼、巫师与木乃伊的许多孩童，迈着歪歪扭扭的步伐，一步步接近这里。
一道黑影掠过地面。
她昂起头，透过那些捣乱的幽灵，看到了飞翔的轮廓——深色的天马，那是拥有双翼的夜骐。看不清什么人坐在上面，只知道它穿着一袭星月图样的魔女袍，不断地徘徊在这片区域的领空。
她咬紧牙，鼓起勇气用剑斩向其中一座南瓜灯。在它破碎的瞬间，表情忽然变得狰狞又惊恐，继而碎裂——火苗飞窜到地面上，蔓延起了熊熊燃烧的燎原之火。
醒来的时候，头有些吃痛。她睁开疲倦的双目，感到有些迷茫。她不知道今后该怎么做。
月婉戈并没有去找诳颖。不知该怎么解释这样的心情：不满自然是有的，但长久以来的情谊有令她觉得自己有些过分。而厌恶无可避免，却也并非全部，大部分的因素或许源自一种尴尬。但这种尴尬，来源于她们双方。
还有一丝单方面的回避。
一整天，她的精神都有些恍惚。不论是上课听讲还是下课谈天，她都有些心不在焉。有时，她甚至担心自己是否也变成了伊芙那副样子，就用力地掐自己的脸。惟有那瞬间的疼痛和旁人诧异的眼神，才能令她勉强觉得，自己还清醒着。
时间过得很快。
放学后，她仍不想和诳颖见面。说不出是逃避还是别的什么，仅仅是一种出于本能的抗拒。于是，她走向了校图书馆，准备在那里打发这段枯燥又漫长的时间。
意外的是，她遇到了千承。
这位长相洋气的混血儿安静地坐在窗边。在月婉戈往返于书架间的时候，她轻拍了她的后背。回过头，夕阳透过窗扉，静静地在书页与千承的发梢流淌。
“从来没见过你来这里呢。”她轻声说着，嗓音温和又好听。
“我……的确不常来……”月婉戈有些拘谨地坐到她对面。
“心情不好吗？”她像是会读心术，月婉戈想。但她不知道，自己的忧郁早就已经清晰地写在了脸上，愁绪展露无遗。
“怎么说呢……”她想了想。或许千承并不知道自己的小心思。而她在白桦林便是出了名的心理委员，几乎受到所有同学的尊敬，甚至老师也关注有加。于是，她顿了顿，思索了一番，鼓起了很大的勇气似的，将事情一五一十地说出了口。不过，并未透露姓名。
我最好的朋友，将我喜欢外院一位男生的事说了出去，这件事。
“所以就觉得……我那么信任她，但是……”月婉戈望向窗外。不知何时，天黑了下来，星星成群结队地出现了，学生们也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只有自己，是孑然一身。
“况且我真的，很喜欢他啊……”她继续说着，“只是不知道这份心情……”
“或许他和你一样？”千承听罢，讲卡其色的鬓发挽上去，“要往好处想，我的朋友，说不定他也喜欢你，或至少知道你的心意……你不必为此无精打采，对吗？”
月婉戈再度低下了头，喃喃道：“可……他是个，很优秀的男生啊。即使如此也觉得……有点配不上他呢。”
“哦亲爱的，别这么想……”千承皱起好看的眉，伸出手，轻轻地覆盖在她的手背上。这一举动给予她一股温暖的力量，令人感到无比的安心。继而，她说：
“那么就努力成为配得上他的人吧，去实现自己的梦想，令你的价值发光——让他注意到你，对你刮目相看啊。”
手和心同时冷却下来。
不可能的，月婉戈告诉自己。这不可能。
并非是说自己没有那个能力，也不是因为他是白院的人——只是因为，那个人是黎芜，是自己的对手。所以相对而言——
在他眼里，也仅仅是敌人罢了。
即使，在很久以前，他与伊芙发生争执的时候，她不顾原则地为他辩护。但或许这件事，并没有被放在心上吧？
这真是……太讽刺了。
可却也不能怪千承，因为她对这种情况一无所知。她是白院的人，愿意不顾他人的非议，对自己这个红院的学生坦诚相待，已经是非常不容易的事了。她抬起头，正对上千承那对美丽的琥珀眼瞳。后者莞尔一笑，接着说道：
“如果你自己没有特别的想法，那么也不妨去帮助他，不是吗？给予鼓励，给予支持，默默地为他付出，让他觉得你在乎他。这样一来，终于有一天他会发现自己离不开你的。”
……是这样吗？
那么，需要多久呢？永远注意不到自己也说不定。成为那样无闻的，可有可无的影子……但对于现状，这似乎是最后的可能，也是唯一的机会了。
或许我可以放手的，她想。如果是为了他的梦想……那么即使牺牲我自己的机会，现在就选择退出的话，也……
因为他比较重要啊，他的梦想也一定比我更有价值吧。不论如何，因为我，喜欢他啊……哪怕是自己放弃，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是吗？
“你们在聊什么？”
听到那熟悉的声音，月婉戈条件反射地站了起来，像是被针扎到一样。
“真是的，黎芜，你吓到她了。”千承笑着摆摆手，对不知何时出现在桌边的黎芜笑了笑。月婉戈有些不知所措，茫然地站在原地。而忽然出现的黎芜倒是不以为然：
“该上晚自习了，我们走吧。”
他对千承伸出手。她站起身，抚平校服的褶皱，挽住黎芜的手臂向门口走去。残留着她指尖余温的书，孤零零地被遗忘在桌面上。
《人间失格》
“那我们先走啦，你可千万别迟到啊。”
大脑在瞬间空白。一种眩晕从心脏涌上大脑。方才微微发红的面颊，在此时已经变得煞白。像是被抽干了全身的血，四肢也逐渐冰冷。
其实……他们早就在一起了吧？
也对啊，毕竟他们都是白桦林的学生啊，见面的时间肯定更多吧。况且，千承又是那么优秀的女孩子……人好，长得也漂亮，当然会和他很配吧？
可……自己的努力又算什么？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心中的情感并非愤怒，也绝非痛苦，反而……有些悲哀。
“你见到诳颖了吗？”她听见千承小声说，“今天没和婉戈在一起呢。”
“她啊……并不很好”黎芜无所谓地说着，“诗无梦说她亲眼见到的，就像伊芙一样坏掉了呢。”
僵硬的躯体在瞬间瘫软下来。
诳颖……也已经退出了吗？
这一切……都是自己亲手造就的吗……
她忽然感到一阵窒息——就像是悔恨的潮水从脚踝涌上，淹没了整个大脑。孱弱如雏鸟的躯体在这片液体中摇曳不定，随时会被大浪扯碎。
是啊，都怪你，都是你的错。说不定并不是她说出去的。看千承的那个态度，似乎也早就都知道了，不是吗？
心中这样一个声音说着。
但一切已经晚了。
今夜，做了人生中的最后一场梦。
与先前又不同了。这是一座磅礴壮丽的教堂，精致的镂雕巧夺天工，真切的塑像栩栩如生。缤纷的琉璃镶嵌在窗框中，透过斑斓又玄幻的色彩。整个空间充斥着一种神圣，又压抑的感觉。一位周身洁白的光的少女，跪坐在十字架前静静祈祷着。
五官由嘴唇构成的唱诗班，歌唱着神圣空灵撼动人心的赞美诗。
它们令她迟疑在原地。
小小的天使自由地飞舞，残破的翅膀与污秽的光环，象征不洁。
它们夺走了她的武器。
身着黑色长袍的看不清脸的修女们，一拥而上，攥紧她的手臂。
它们恶狠狠地扯住她。
手握十字短匕的，神甫抛下了圣经，面无表情地刺向她的后颈。
人生中的最后一场梦，就此谢幕。
「正直者剩余五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