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出生的南方，京剧并不是那么普及。生活在江南附近的人家，似乎更坚持甜糯的味道和口音，对于本地的文化也有着一贯的偏爱和自诩。这是自古以来，由得天独厚的地理环境所形成的心理优势——非常自得。
逢年过节，老家便有乡下的草台班子前来献艺。台子若搭起，黄梅戏与花鼓戏必是要唱的。这些质朴的声腔与越剧、评弹有着同样温润的气质，它们很容易让人想到此地的生活：富足的、寻常的、市井的、琐碎的。嘴里哼唱着黄梅调，在田畈水边这么走着，抬眼看见水色映着日色正新，总以为时间还早，然而日子竟然就这么悠悠地过去了。

天晴日丽，她和儿子坐马车回娘家，儿子埋怨姥姥不疼自己，只因姥姥不肯拔头发给自己拴蚂蚱，又淘气要一匹绿色的马儿，她漫应着。早已为人妻为人母的湘灵保持着少女时的优雅，依旧是那样富足坦然的性情。如她所说，驻青春依旧是玉貌珠颜。携娇儿坐车中长街游遍。

同样是回娘家，湘灵绝不会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只鸭，身后再背个胖娃娃。这样热闹是热闹，可是未免手忙脚乱，有失身份。这份热闹不适合她，也不适合在京剧中表现。京剧的热闹是动而不乱，无论台面上锣鼓怎样喧阗，底子也要是端凝的，要镇得住。下面往往还有事呢。

若不是那场突如其来的水灾——若不是那场大水，这个戏就该是另一出戏了。那场大水改变了一切。当洪水来袭，整个登州城被淹没，转眼间湘灵和家人失散，万贯家财付之东流——若问这水为何来得这样巧，便显着不大懂戏了。

戏之道，取得就是巧字。不是因为所以，而是原来你也在这里。①（在老的本子里，关于水患是有铺垫的，但是现多已不演这段，也无大碍。）

她随着乱民流落到另一个地界——莱州，此地应与登州相离不远，因为这时候湘灵还没有醒过神来，腹中饥饿，便哭唤：“官人，我饿了啊！”——就像一个孩子。

我每看到这段总忍不住微笑：不是笑湘灵她四肢不勤，是喜她与官人夫妻感情这么好。一个人在危难的时候想到要去依靠的人，一定是心底非常信赖的人。这时节，她叫的人不是娘亲，而是官人，可见这段婚姻是美满的，她是个幸福的女子。②（在老的本子里有梅香白薛湘灵婚后与夫婿周庭训夫妻失和，与情节发展，人物情绪俱不大契合，现多去掉这段白。）

若她此时哭的是母亲，唤的是梅香，都不是那么好。便如我们今日，在外时热热闹闹，归家无人照料，吃得是速冻食品，有什么好？身边若真有男人贴心宠爱，便是一辈子四肢不勤，五谷不分又有什么关系？未必不是福气，未必不让人羡慕。

她被这灾难击懵了，一瞬间内心回到孩童。此种情况曾出现过。那时却是因为幸福——她待嫁时，千挑万剔，百般不乘心愿，嫌手绢颜色不好，花瓶样式不好，嫌锁麟囊上麒麟绣得不像，再三命人去换，阖家老少被她折腾得人仰马翻。

其实未必真是那么不好，薛家豪富，嫁女的妆奁焉有不精心预备的？是她自己挑剔。以绣鞋为例，看看薛大小姐挑剔到什么程度：
“样儿要鸳鸯戏水的。鸳鸯么，一个要飞的，一个要游的，不要太小，也不要太大。鸳鸯要五色的，彩线透清波，莫绣鞋尖处，提防走路磨。配影需加画，衬个红莲花，莲芯用金线，莲瓣用朱砂。”
最绝的是，她闲闲提及 “莫绣鞋尖处，提防走路磨。”一个对生活要求细致到鞋尖的女人，她的生活态度，不可以说不精致。她就这么遥遥指挥着，一直不露面。直到丫鬟梅香记不住她对绣鞋烦琐的要求，她才慢慢走出来，唱了一段四平调自抒心境：

“怕流水年华春去渺，一样心情别样娇。非是我无故寻烦恼，如意珠儿手未操，啊，手未操。”

听过这如春水初融，欲诉还休唱段之后，你大概才明白，原来她，不是有心给别人找麻烦。她是待嫁女儿心，又欢喜又焦虑，又矜持又急迫。简直不知道如何自处。偏偏这时又无事上手。原来事事皆好，现在件件要挑。为的是，心中女性意识的萌醒。明天以后，便是作新妇了，有了这点觉醒，不知不觉已学着操心。

这矜贵自持的女儿，心思如春阳潋滟。她娇纵，却肯时时与人为善。当老院公薛良因为她的挑剔为难掉泪时，她立刻收敛性情，并以自己的方式表达了谢意，歉意。
也许是知道自己人生的戏才刚刚开始。小小的波折过后，她带着母亲精心准备的锁麟囊羞答答地上了花轿。这么一路，走到了春秋亭，避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