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帝王之昨日乌金》(下)
听到大臣们一边倒要铲除李世绩一族,武曌叹了口气,其实这又何尝不是她所想到的办法,只是不愿面对罢了。李世绩何等英雄了得,理当永垂不朽,他又救过李世民、稚奴和自己的性命,如今却要惨遭灭门,落得身后骂名,心中不忍。
若换做是李世民,他会怎么处置?
武曌想至此,身体前倾,右手不自觉地抚上乌剑剑鞘,摩挲着,顺着细微又深刻的纹路,思绪起伏,沉吟半晌,才一字一顿道:
“诸位说的,朕都明白。”
“但是,太宗曾亲自嘉赏大将军,谓其乃大唐所倚之长城。难道,就真的,再无保全之法了?!”
殿下四人,皆是武曌心腹,乃是天下间一等一的聪明人,这陛下说的“保全之法”,自然指的就是能为英国公李世绩留一脉子孙,不至他后继无人。
武曌这少见的仁慈,不单是出于感激和对李世绩功勋的肯定,更是有一丝难以言状、细密非常的情感,这缘由说不清,也道不明。殿中几人,见她右手食指轻轻敲着乌剑剑鞘出神,莫非这神秘的御剑和大将军李世绩有所关联。
细微之处见真章。
御剑确是大将军李世绩所赠。
瑞安记得,许多年前的一天,捷报传来,大将军率军打下高句丽,灭了这个牵扯大唐几十年的顽固小国,整军凯旋,大展国威,举国欢腾。献俘仪式后,高宗与大将军等觥筹交错,朝堂一片喜乐。而瑞安,却唯独见到武曌在酒后偷偷拭泪。
再后来,约莫是两三年后的一天,哀报传来,大将军病死在封地,举国同哀,高宗罢朝七日,亲自为其举办丧事。
那天夜里,大将军的小儿子李思文给瑞安偷偷送来一个神秘物件,只说是父亲灭高丽时从高丽王宫缴获的战利品,私下珍藏从不敢示人。父亲说,如今人要走了,此物极其珍贵,断不能随他入土,于是嘱托小儿子在自己往生后,务必将此物转赠当时的皇后武曌。
瑞安还记得,那时他抱着强烈的好奇心,掀开了一层又一层的裹布,乌剑初露的那一刻,真是瞠目结舌,一股高贵肃杀之气弥漫周身,料自己在皇宫行走多年,也未曾见过这般明明低调却又特别的让人无法挪开眼睛的宝物。
光是剑鞘已是如此威霸,这剑身,还不知多少万丈光芒。
同一天,这把乌剑,被悄悄交到武曌手里。
又是瑞安终生难忘的一刻。不同于瑞安见识乌剑的惊世骇俗,武曌像是看到久别重逢的故人。他见到多年冰冷无情的武曌脸上,落下晶莹的泪珠,随即紧紧抱着乌剑泪流不止,像是失了魂魄一般,又像是一副冰冷的面具出现了裂缝,展示出面具背后的主人动情一面,吓得瑞安大急。而这画面,对于瑞安,却又再熟悉不过,那分明就是他最初认识的武媚娘啊。
但是,很快的,武曌又回来了,她克制住情绪,嘱咐自己要收好宝剑,不得示人。
又是不敢示人?!
其实,李世绩还有一句交代,李思文没有说:此剑,若她收下则已,若不收,务必取回此物,予以销毁,断不可留于世上。这其实就是一向圆滑的李世绩在赌,若赌对了,以武曌之能,定可为他子孙的荣华富贵加持,若赌错了,私藏圣物乃一大罪,开弓没有回头箭,只能忍痛让小儿子毁掉这绝世宝剑。料想,要是被天上的李世民知道了,定又会笑骂他徐懋功圆滑世故。
只是李世绩千算万算也绝对想不到,他的子孙会犯下如此滔天大罪。
可是,他还是赌赢了。
大殿不知沉默了多久,武曌不耐烦道:“你们倒是说个话!都哑巴了吗?”
龙威难测,这一厉声,把瑞安从回忆的洪流中拉了出来。
狄仁杰叹了一声,心中已有计策,躬身道:“禀陛下,据臣所知,叛贼李敬业有个同族的亲叔叔,名李思文,是大将军最小的儿子,乃是守润州的刺史。上个月,叛军行至润州,李敬业曾几次企图拉他一起叛变,但这李思文胆小如鼠,既不敢犯上作乱,也不想违逆叛军,只是固守城门,按兵不出,左右权衡了不止十天,还被李敬业在城外戏谑他应该改姓武,终因兵力悬殊城破被生擒。叛贼念他同宗同族,还留着他的命呢。”
武曌听完心中一喜,暗叫声好,马上已有了计较,对狄仁杰露出满意神色,道:“还是你狄卿家行啊!”随即转头示意身侧的上官婉儿,道:“婉儿,拟道圣旨,就说,李思文平叛有功,升司仆少卿,赐姓武。至于如何处置懋功一族,就按姚卿和俊臣的意思办吧。”
姚崇听到这里,大感不妥,恍然大悟,原来是狄仁杰揣度君意,暗示陛下伪造出这么一件军功,以保李思文这一脉。他生性刚正不阿,眼里揉不进沙子,站了出来抢道:“陛下,这李思文就一畏首畏尾,想两头讨好的小人,怎么不罚反升呢,此人品行、润州的事情,迟早会传扬出去,难道陛下就不怕世人知道真相吗?”
姚崇这种急冲冲的性子,有言直谏,让狄仁杰和张柬之为他捏了一把汗。正当所有人都以为姚崇触怒天颜时,却见武曌一怔,却也不去看他,随即低头淡淡浅笑,道:
“姚卿啊,真相,对你就那么重要吗?”
非要求个什么真相?!
众人一听,知道武曌此话大有玄机,只见殿上之人又缓缓抬起头,看着殿下站着的姚崇,凌厉的眼神一渺而灭,转为幽深,似乎已穿透过巍峨大殿,穿过广阔皇宫,直至某个远处,远到一个他们不知道的地方。
悠悠的声音在殿内回荡、共鸣,好像这句话根本就不是说给姚崇听的。
许是夜深人疲,武曌的思绪不知飘到了哪里,眼中望去,寻遍河山,不见踪影。她显然是懒得解释下去。
瑞安最知主人心思,对殿下四人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们退下。
狄仁杰会意,转身对姚崇道:“姚大人思虑周全,固然是好,但李大将军乃开国元勋,若真灭其整整一族,又叫后人如何评说陛下呢。”
姚崇略一思索,觉得此话有理,还未及开口辩驳,张柬之索性上前扯着姚崇衣袖道:“哎呀,走走走,这个道理老夫回去慢慢跟你解释。夜深了,莫再打扰陛下歇息。”
“这。”姚崇还未及再说话,就被狄张二人推搡着出去了。
“臣等告退。”来俊臣也悻悻然跟着退下了。
诺大的宝殿,只余主仆三人。
黑夜依旧笼罩大地,原始的黑暗仿佛可以吞噬众生。
武曌摩挲着乌剑,过了半晌无言。
“铿”的一声,宝剑出鞘。
上官婉儿的心像是被洪钟击中,也漏跳了一拍,目不转睛地盯着身前之人握着的这柄神秘御剑。上官婉儿跟在主人身边多年,登基以来,每每武曌遇到难题,找不到出路之时,她总是会盯着此剑出神,抑或轻轻摩挲,好像这把剑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可以给予这个处在权力巅峰的孤独帝王以无限的宽慰和无穷的答案。但这样的时刻,饶是瑞安如此亲密的关系,也只能远远站着,或者干脆回避,又何况是她上官婉儿呢。终于,今日如此近距离得见宝剑真身,她竟激动得呼吸都要停滞。
和瑞安当年在白天里见到的不同,今晚但见剑身通体乌金,青光闪闪,寒光逼人,剑背刻了九条金龙,蜿蜒而出,直通剑尖,墨龙翻腾,直似要刺破这无边的黑夜。
肃杀之气直逼全身毛孔。
这显然是一柄尘封多年的利器,谁也不知道这柄剑染了多少人的血,而今夜就在普天之下的最中央,在这巍峨雄殿之上,在女皇武曌手里,带着横跨天地的耀眼锋芒而来。
乌金宝剑的光芒映照着武曌迷蒙的脸,又好像这光芒真的能撕破黑幕,将血罪消泯。
武曌失神盯着剑身,喃喃自语:“哎,陛下,我今日又造杀孽了。”
上官婉儿仍旧沉醉在这绝世的光芒之中。瑞安听得,心中大恸,但他仍只当是武曌思念先帝有感而发,可又隐隐觉得自己的猜测不对,哪里不对劲,又说不上来。
鸡鸣三遍,天边露出鱼肚白。
剑身开始起了变化,随着光线一点点的照射进来,乌金好似开始缠绕一层薄薄的暗霾,色泽被掩去了三分,杀气内敛,九龙匍匐不出,和这还未散去的雾气十分契合。
大地复苏。
从此以后,武周一朝,再也没有第四个人见识到乌金宝剑的真身。而不久后的大朝会,瑞安和上官婉儿,这正是因为这一晚有幸目睹乌金宝剑绝世风采,而知晓了隐藏在女皇武曌心中最深的秘密。
==========楼楼又破了自己一个晚上码5000字的记录,居然写到半夜三点多,从未有过,无语问参天。好吧,本来想先发一半,但是既然写了,也不矫情,就都发了吧。(楼楼是个实诚人有木有!!!!)剧情可能有点狗血,不懂你们爱不爱这种戏码。但是光涉及的史料,就比《君臣相得》还多。轻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