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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不害不自觉地再次发问:“鞅兄你真的决定了吗?不改了?非要去秦国?”
卫鞅第五次叹气,话说他上辈子怎么没发现申不害居然有这么一面呢:“申兄,秦国会强大的,我相信,我一定能使它强大起来的,而且比山东六国任何一国都要强大、从根本上的强大!”
这下申不害不服了:“什么叫‘比山东六国任何一国都要强大’?我的术治难道比不过你的法治吗?!”
“变法不应只求一时暴起,而要求法治永续。术治,只能收一时功效,并不能使国家根本强大。”卫鞅说得颇为无奈(天知道差不多的话说两遍总是很怪异,重活一次还真是麻烦)。
“你的法治论我也看过,”申不害语气似乎是有些沉重,“不是我泼你冷水啊鞅兄,可我真的认为,你的变法之说要想被一国君主接受,何其难也!哪怕君主接受了,进而要让一国臣民接受,只怕是难上加难啊!”
卫鞅的眼神飘忽起来,喃喃着:“是啊,何其难也,我明白,我都明白。君上他,一定很难,一定很难……”
“鞅兄?鞅兄?怎么了?”申不害打断了他的回忆。
卫鞅回过神来,说道:“申兄,正因为此事难,我才要入秦。”他的目光向西望去,仿佛看到了那个宵衣旰食的君主,“我知道,只有秦公,可成此事。我也相信,他,能成此事。”
这话一出,申不害不解,百里老人诧异,而玄奇,则不自觉地涨红了脸。
“哎,罢了罢了,你既是如此深信不疑,我也不再多说。”申不害叹息,“那,你我且打个赌,看看你与我的学说究竟谁更高明。这样吧,谁能在一国推行变法二十年,就算赢了,让百里老哥哥和小妹替咱俩做个见证,如何?”
“好。一言为定。”话语出口,心却是一痛。
“一言为定!”申不害应得意气风发。
忽然,卫鞅情不自禁拉住了申不害的衣袖,勉强笑道:“申兄,我料想经此一别,你我二人不知何年何月能再相见。鞅欲借花献佛,用申兄的酒敬你一杯,愿君今后,珍重。”
申不害爽朗一笑,眼睛眨了眨,说:“不期鞅兄也多愁善感、依依惜别起来了。初见之时,你可是冰块儿似的。好,咱们就共饮一杯!鞅兄,且看二十年之后,我申不害术治之下脱胎换骨的强韩!”说罢一饮而尽。
卫鞅的眼睛酸涩起来。二十年……申兄,不,不用二十年,真的不用……韩国新郑城墙上凄艳的血色仿佛已经在他的眼前闪现……
自觉失态,他赶忙饮下手中的茶,冲申不害拱了拱手,脸色却有些苍白。
士为知己者死。申不害如此,他卫鞅难道就不是如此了吗?渭水刑场上,在剧痛传来的那一刻,他脑海中想着的,是秦公斩钉截铁的声音:“今日嬴渠梁对天明誓,信君如信我,终我一生,决不负君!”
秦公,秦公……君上……
我还记得你,那你呢?还能识得鞅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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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过申不害,百里老人邀卫鞅一谈。
他们三人听着店家喜庆的吆喝,不禁笑起来:“当真不要钱?不赔本吗?”
那质朴的笑脸倒像是开了一朵花:“韩国变法,小店真的尝到了甜头儿,免费吃喝,只当讨个彩头了!”
“不用繁琐了,三份酒饭,要快一些。”玄奇道。
三人入座,百里老人审慎地看了一眼卫鞅,沉吟一会儿道:“卫鞅啊,你什么时候与秦君有了这么深的过往了?为何信他如斯?”
卫鞅知道百里老人迟早有这一问,倒也镇定:“当初我为救公叔丞相,曾入秦,与秦君也有缘一见。其胸怀、气魄、见识皆是不凡。”
显然百里老人并不太相信这个回答——话说一见钟情也不是这么个钟情法啊!
不管内心如何纠结,他到底是饱经风霜之人,面色不漏心思,也不再追问。卫鞅这人他了解,是个正才,心怀坦荡,既是他不说,必是有不便之处,再问下去就唐突了。
玄奇在一边很是高兴,竟比听别人夸奖自己还开心。弄得她大父忍不住要扶额,哎,孙女大了不中留啊……
卫鞅也兴趣盎然地观察着玄奇——这位国后他曾经见得并不多,而且基本上都是大婚之后稳重柔情的形象,还有,就是君上逝去后的悲痛身影。而现在这副少女的天真烂漫还真是让他忍俊不禁。君上好眼光啊……
正暗自思量,卫鞅忽然僵住了,眼睛睁大,望着窗外街上的人流——那是——
“小弟!”他瞬间站了起来,不管不顾地冲出小店,撞得正巧送饭而来的伙计一个大跟头儿,饭菜撒了一地。留下的百里祖孙在那里大眼瞪小眼,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此时的卫鞅却是什么都注意不了了,他只知道,他的恋人,他心中的妻子,正在外面牵马走着。那个隐忍坚强的奇女子,那个在刑场之上偎在他怀中逝去的女子,现在就在外边!离他如此之近!
他几近疯狂地撞翻了街边的小摊儿、行人手中的物什,甚至是那不甚牢固的草棚子。当他终于从那一堆乱七八糟的稻草里挣扎出来,看到的就是白雪那明媚的笑颜。
“哈哈哈…………”她的笑很美,也很纯粹。
卫鞅凝望着她,近乎贪婪地望着,嘴角扯出笑意,一向清冷的眸子里却闪出了泪光,似乎包含着沧桑——
雪,鞅这一世,不负你,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