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五 逆吅行
他睡得有点沉,醒来时差点没赶上下站的时间,有点危险的跳车行为没有被任何人看见,这里是一天只有三班车会停靠的偏远小站,放眼望去四周荒凉无比,没有钢筋水泥建造的楼宇丶没有呼啸而过的汽车,挨着车站栅栏的小径旁,是一片刚收割过的空荡农田,甚至连剪票口都没人看顾,只有一个绑在木柱上的小铝罐,里边装着几张车票,底下的票卷边角发黄打卷。
即使已经入冬丶南方依旧艳阳高照,他穿着皮外套在太阳下站没一会就开始发汗,阳光刺得他有些睁不开眼,不免有想弄副墨镜来戴的冲动,可是那样会使他显得太过惹眼,即使躲在人群之中也容易被发现,就像他每次都能准确地在北吅京的人海里,找到黑瞎子的所在处一样。
他走了一个小时的路才找到一间小杂货店,年事已高的老板娘听着映像管电视机失真的音效,低头忙着在一块麻布上绣着精细的红花,大概是有点重听,解雨臣不得不倾身趴在柜台上丶轻拍老板娘的肩膀,才得到一点注意力。
年轻人吅大多都到附近的大城市打拼,老板娘一看到这个陌生的小夥子,不清亮的眼神里有几分戒备,解雨臣只好露吅出无害的诚恳笑容,买了一瓶快要过期的矿泉水丶两块香气四溢的面包,向老板娘打听附近的情报。
前两日也有一群外地人来到这里,在不大的乡村里来回寻找,却没有人听到他们开口过,消息传遍小村子,老板娘不禁疑惑是不是城里最近有什麽事情。
可能有什麽活动吧,不太清楚呢。解雨臣笑着向老板娘道谢后离开,看来他运气还可以,只是不知道这附近有没有躲着那群人的党羽,此地不宜久留,在这村里过夜的念头被打消,距离今日的最后一班车还有六个小时。
他不想被太多人看见自己,避开农田专走在林间小路,一方面也是想躲开热辣的阳光,他已经把皮外套拿在手上,现在连身上的棉衫都快湿吅透,碰巧沿途经过一条看起来还算乾净的小溪流,他脱吅下衣服稍作清洗,顺道擦乾净自己的身吅体,他自认不是一个有洁癖的人,但不管是谁丶应该都不能忍受自己一身汗渍吧。
尽管也曾经有疲乏得不想离开床铺,而和身边同样大汗淋漓的人一起卷了被子丶睡到日上三竿的经历,但两者情况还是不能相提并论。
说起来,从黑瞎子先一步动身离开北吅京到现在有多久,他就有多长时间没和人上吅床过,以前还以为这种冲动非得发吅泄不可,这次的经历正巧推吅翻他的想法。
并不是非谁不可,只是碰巧仅遇上一个合适的人。
拧得半乾的衣服穿回身上没多久,残馀水气就被蒸腾殆尽,刚好也快日落,解雨臣独自站在月台上,盯着被地平线吞没的铁道远端。能躲避追缉到现在,比他预期的还久,但这也代吅表其他地方的情况并不乐观,接下来他的逃亡会变得越来越困难,那群人吅大概已经从他的踪迹里看出蛛丝马迹,一想到或许等会上车后就会面吅临恶斗,他便忍不住希望下班车能误点,来得越晚越好。
无奈天意难从人愿,火车如期抵达,而且车上的人比来时还多,除去有些可能是准备归家之人,解雨臣不禁感叹好运不常。他看似随兴地坐进末节车厢,挑一个特别空旷的角落位置,后面就是窗户,他很庆幸这种乡间火车速度通常不会太快,但若摔到硬一点的泥土地上,恐怕还是免不了几道伤痕。
得护着脸才行。在这样的情况下,他想起自己曾经说过的话。如果伤到脸的话,会有人伤心的,而且不只是女孩子。
车厢里的人越来越多,有人甚至坐到低头假寐的解雨臣身边,他不动声色观察四周,逐渐入夜以后,车厢里点起电灯,老旧的黄炽灯散发微弱的光与热,他知道这里不会每个人都记得他的长相,只是按照指示前来而已。
得在他们发现之前丶先一步动手才行。
坐在他身边的小夥子正看着书,鼻梁上架着一副细框眼镜,穿着白净的薄衬衫,一副百无一用的书生样,若不是右手食指与中指特别长,解雨臣还真的很难对他起疑。
小夥子察觉他的视线,歪过头对他露吅出一个特别乾净的微笑:「怎麽,你对这书有兴趣?」对方把他自己正在看的那页挤到他面前,解雨臣愣了一下才仔细看清那上边的文吅字,有一句特别吸引他,是用钢笔端正地写在印刷铅字之间。
『彝寨幻境』。
解雨臣几乎是瞬间就想起吴邪对他讲的那个故事,他替吴邪找出故事中的弄蛇人,那时候弄蛇人已经接近暮年,受不起旅途折腾而被留在一个非常偏僻的山区中,也是那位弄蛇人为他们解吅开关於鸡冠蛇的秘密。
如果这个小夥子就是故事里的小张哥,身为一个真正的张家人,他绝对不会是解雨臣的敌人,甚至可以是战友,问题就在於,这人身分的真伪丶与他知情的程度。
弄蛇人说,大概是接近五零年代的时候,张起灵就已经不和他们一队,弄蛇人是跟着小张哥继续周游,而张起灵被请去长沙丶与当时的老九门合作,也就是说丶对於后来张起灵面吅临的一切,小张哥不一定知晓。
此时此刻丶他与那群人一起出现在解雨臣身边,让他迷惘这人究竟是敌是友。
「你可以不信我,但你一定相信他。」小夥子阖起书,让他看见那本薄册子的作者,关根。那是吴邪的其中一个假身分。从上车后就极度紧绷的解雨臣,终於有一丝松懈的笑容。
看来丶吴邪找来的帮手,远比他想像中还来得可靠多。
小夥子--虽然他的年纪可能早就不适合这种称呼--并不擅长肉吅搏,但身段相当灵活丶擅用暗器,解雨臣摸出藏在腰后的匕吅首为他应付近身战,两人可谓合作无间。车上其他普通乘客在他们打起来之前就已经离开这节车厢,解雨臣希望他们之中有人去向车掌通报,这群人并不乐见事情曝光,尽管他们之前的做法也不算低调。
果不其然丶当听见有人喊着「在这!最后一节车厢有人打起来了!」时,那些人一哄而散,他们本来也没想过会在这里碰上解雨臣,准备根本不够充分,更何况帮助对方的丶居然还是原先的自己人。而去通报的人似乎是小夥子的同夥,并没有真的把车掌带过来。
「张家还没灭绝呢,轮不到他们来嚣张。」小夥子气焰张扬,似乎还没打过瘾,解雨臣也不知道该怎麽和对方起头交谈,反而是对方先对他开口:「小蛇后来过得怎样?」
解雨臣把匕吅首收回袋子里,思索片刻才想好该怎麽开口:「他还留在那里,只是有把一些东西交给我们,让我们有一天遇上张起灵时还给他。」
对方只是笑着说声这样啊,就不再出声,神色透出一股落寞。与昔日的夥伴有着不同的时间流逝速度,张家人所承受的孤独丶并不是正常寿命的普通人可以理解,这样的生命也让他们习惯不与外人深交,与其面吅临已知的痛苦,还不如一开始就回避掉。
解雨臣知道这人可以说是与张起灵关系不错,不过那也是昔日的事情,五零年代之后丶不知道张起灵的记忆究竟被归零几次,太过久远的事情他还会记得吗?搞不好一五年吴邪去找他的时候,他连自己为何会待在终极里头的原因都忘光了吧。
也就只有吴邪那麽天真的人,才会守着这十年之约。不过这样算起来,支持着吴邪计画的自己,简直能说是笨到家了。
还有那个丶无条件信任他的蠢蛋。
「我以为你会更精明一点。」解雨臣盯着对方湿答答的背影,觉得自己好像能看清热水澡后留下的一点蒸气,「我其实没那麽可靠,江湖传言不可尽信。」
「我是对自己的能力有信心。」黑瞎子随意抓起搭在肩上的毛巾,把头发揉得像是鸟吅巢一样。
「混吅蛋丶你敢不信爷?」终究看不下去,取过一边桌上的吹风机给黑瞎子打理头发,透彻的纯黑很漂亮,不像他年纪轻轻早生华发,染了怕伤身丶不染又自嫌难看,不过慢慢长大之后,倒也不怎麽在意就是。
「我可没这麽说。」黑瞎子仰着头任由解雨臣动作,「你怕害死我?」
他还没戴上墨镜,房间里即使只开一盏台灯都让他觉得太过刺眼。闭着眼睛使他其它感官更为灵敏,他能感受到解雨臣语气与动作之间的浮躁。
解雨臣虽然觉得这顾虑很多馀,但是又不可置否,黑瞎子大有机会自己脱身丶不用陪他们赌命,如果一切结束后发现牺牲掉黑瞎子,他无法预期自己会有怎样的反应,「人定无法胜天。」而他谁也保不住。
面对解雨臣的顾虑,黑瞎子笑着和他说,齐家人是不信命的。天机无可违逆,不知也罢;人心无法尽信,不透也罢。取决命运的两个要素既然都不重要,命运本身便没有吅意义。这是他年纪还很小的时候,齐老吅爷吅子告诉他的,「我有保全自己的自信丶你有非赢不可的决心,我觉得这两个没什麽冲吅突,所以可以和你合作。」
对於这样的概念,解雨臣不能说是完全理解,他从小就知道吅人心不值得信任丶也一直受困於命运的摆吅布中,黑瞎子与他有着相同目标,没想到却是抱持截然不同的心态。
解雨臣觉得自己是被动的迎击,黑瞎子却是自愿搅进战争里的。
明明是自己拉对方跳进深渊,没想到觉吅悟不足的人丶反而是自己。
「行,这辈子丶爷决不会让你后悔当初的决定。」他刻意揉吅着黑瞎子发顶,像是以前师傅安抚他时那样,再苦的功夫丶再不友善的成长历程他都挺得过来,没有过不了这坎的理由。他对自己催眠,也把这份心意交给黑瞎子。
他折掉一张电吅话卡,从外套口袋里摸出一个小封口袋,里边那张卡片是他以前就有使用的秘密号码,他装进手上一支特别阳春的旧机型手吅机,随着萤幕亮起丶千百封短讯接踵而至,他只打开最新那几封,其馀通通清除。
吴邪的计画终於进入尾声,对手已经发现真正的敌人是谁,接下来的争斗不必掩於台面下,尽管南方的天气还很乾爽,他知道腥风血雨已经逼近,艳红即将洗刷面吅临巨变的局势,而他确信胜券在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