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
黎澍听说黎纪住院的时候，是在秋日的午后。萧瑟秋风透过教室开着的窗户，卷起额前发丝几缕。面前的班长一脸惊惶，她则微微挑了挑眉毛。
她默默地低头翻过一页书，装模作样想凝神深究，到底一个字也看不懂，于是她心里想：真冷，有了这个借口，她便理所当然地起身关上了窗户，摩擦声中，她蓦然停下了手，窗户半开半关，她的手摩挲着肮脏的玻璃，长长的指甲划过，带起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
良久，班长静静地立着，很是清秀的脸庞安宁淡然，她心中突然升起恶意，讽刺着想：不愧是好学生。
她怒气陡然上升，啪的一声将窗户关完，唇边勾出一抹苦涩的笑，很是勉强。
她想将班长冷言冷语轰走，以慰藉自己暗淡的未来，但莫名的敬畏，使黎澍并未如此，她故作讶异地问：“哎？是么？”
班长的讶异半真半假缠在一起，像一团解不开的线，她说：“你不知道？”
黎澍冲口便要反驳：“凭什么我要知道。”生生给压下去，她改口道：“哦，那我们放了学去看看她？”
班长道：“她去省里了，放十一的时候再说吧。”
说罢便匆匆走了，黎澍茫然抬头，正瞧见班主任夹着教案书本走进来。
黎澍在课堂上撑着头转笔，熟能生巧，她笔转得很好看，残影构成一朵不败的花，可是只是残影的好看，残，不是什么好字，黎澍觉得一辈子就要残下去。可是她刚刚到初中，愿望还是很美好的。
她甚至羡慕黎纪，可以光明正大地留级，即便没什么区别，但到底有了一年的机会。
几年前的黎纪，五官普普通通，但面色苍白，便有了病态的美丽，不染纤尘的校服，就是很好的衣裙，满是学生气，衬黎纪的气质。
那时候大家都是初一的少年少女，都是稚气未脱，在九月的夏末熬过军训，玩玩闹闹着，黎纪总是在树荫底下看天，也不觉得尴尬，黎澍和她因为相同的姓氏认识，问过她为什么。
“确实没什么。”黎纪撑着头半侧着身子对她说，“谁都以为自己很引人瞩目，实际上在别人看来没什么，就像大多数人不知道我不喜欢和你们玩，甚至不知道我从没有加入进去。”
黎澍缓缓叹了口气，轻蔑她哲学家似的口吻，像要在道德的角度发表一通演说似的。
黎澍与黎纪，是交情不深不浅的朋友，像是在新生的环境中找到了依托，但又觉得这依托不可靠，彼此猜疑着，倒是旁人，固执地认为黎澍与黎纪，是很好的朋友，好到做什么也要一起。

彼此保持着礼貌和疏离，两年的时光，便在这种日子里漫漫地过去。
黎澍在初三忙碌的日子里，和班长一起坐车去看望住院的黎纪，是在期中考试之后，她不忙，忙的是班长，好容易抽出了时间，黎澍犹疑着带上了为黎纪整理的笔记，
医院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黎纪的病房里空空荡荡，无端的简陋，只有她一个人孤寞地坐在床上看书，瘦骨嶙峋的手上打着点滴，被子满是褶皱，好像很久不铺的样子，黎澍在门口愣了一愣，旋即走进去，黎纪转头，看着她，慢慢扯出一个客套的笑容。
“你怎么来了？不是很忙么？”
“因为很忙，所以拖到现在才来看你啊。”
她打开灯，并没有亮堂多少，才发现灯有一半是坏的，三张病床只有一张有人，她便问：“你这里就你一个？”
黎纪道：“有两个病友，昨天一块出院了。”
黎澍疑惑她病床前连个凳子也没有，床上也有人，家长来看望，该在哪里休息，但又刻意淡忘了疑虑。
病床旁的柜子上放着苹果和书，书中夹着崭新的初三课本，没有什么翻动的痕迹，黎澍蓦然觉得难堪，握着笔记的手紧了紧，黎纪低头看见了笔记，笑着说：“我正发愁只有课本没办法学呢，这笔记能借我几天不？”
黎澍知道她在给自己台阶下，也笑着将笔记递出去，却暗暗后悔喜怒形于色，很不是滋味。黎纪漫不经心地将笔记放在书摞上方，那一摞书是乱七八糟的小说，本没什么，黎澍却突然想到自己这本笔记，过不了几天肯定要被淹没在小说的底下，心情反倒更糟，班长本来在翻阅病历表，看着两人淡淡的，以为要有什么话说，拿了一个苹果去洗，顺手带上了门。
两个人无言相对，开着的窗户挂进一阵凉风，几片枯叶顺着风势飘进病房，黎澍想着黎纪正病着，不能着凉，便起身要去关窗，这才发现地板上竟层层叠叠满是枯叶，一时百感交集，不知如何开口。
黎纪道：“听说期中考试了，你考得如何？”
黎纪不是对学习上心的学生，黎澍更不是，无端提到考试，便是没话说了，黎澍敷衍着点头，道：“还是那样，你知道的。”
又问：“叔叔呢？你一个人守着病房？”
“父亲母亲今天下午忙，说不陪我，又不是自己照料不了自己。”
黎澍听她疏离地喊“父亲母亲”，便将黎纪生病的处境明白了大半，又颇不愿惹她伤心，便道：“那么输液怎么办？你自己？”
“嗯，这是今天的最后一瓶，前几天药量很大，这几日减了许多，母亲让我过几天出院。”
“好透了？”
“母亲说吃中药养着就行。”
“母亲？她又不是医生。医生准你这么折腾？”
黎纪淡淡笑起来，说：“医生又不是我，医生家又不是我们家。”
黎澍感到她话语中的苦涩，不以为然，道：“那么恭喜了，你学业怎么办？”
依旧扯回了学习，黎纪却没有敷衍，托腮道：“又能怎么办？毕了业之后去学手艺吧，混口饭吃，嫁个人算了。”
黎澍瞬时惊了一惊，漫漫的苦涩无奈令人窒息地涌上心来，一时竟说不出半个字来。
此时门吱嘎一声，班长拎着苹果梗走进来，将苹果递给黎纪，“就算没人来陪，也不是这么糟蹋自己的。”
“班长你说话越来越老成了，”黎纪轻轻一叹，借过苹果咬了一口，含糊不清道：“初三我不回学校了，你在这里关心下属也没好处。”
班长神态自若，与其说老成，不如说是无所谓，莞尔道：“黎纪你说话还是这么刻薄，转学去哪里？又不是再见不到了，黎澍你别伤心。”后半句是对黎澍说的，黎澍才发现忘了掩饰惊异哀恸，忙讪讪恢复平静，物伤其类，她的哀恸不是对着黎纪，而是对着自己的。
黎纪突兀道：“小中学，管得不太严，左右混个初中毕业证——我不去上学，病确诊了之后，父母就不让去了，省下下学期书本费呢。”咳嗽了一阵，像是在安慰自己，道：“其实我的成绩，你们都知道，上不上没什么区别。”
黎澍坐着，没什么事情，眼光便不由扫向黎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