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ection 1
当玛利亚枕着潮湿的发倒在了我的肩头时，黏糊的触感将我从回忆中抽丝剥茧地唤回。因疲劳而睡着的她一副天真无邪的面孔，运动过后的两颊是沾着晨露的苹果般嫩粉。我忍不住伸手蹭了蹭她的脸，她像只小猫似的发出了轻微的一声哼。如此地毫无防备，一如既往。我心不在焉地翻着随手带来的书，视线不住地折回布满紫红色雷云的天空。方才还晴空万里，此刻却暮霭沉沉，实是天色难料。我与玛利亚不得不暂避在饮品店中，此行应允她的海底漫步，已被迫改成檐下听雨了。右眼皮轻轻跳了两下，我无奈地揉了揉睛明穴，阖上了书，取下了眼镜（这两年常挑灯夜读，因而视力急速下降），这一串的动作一气呵成。最后，我挪了挪坐姿，使身形陷入了沙发中，指尖无意识地描摹着手中书皮上的烫金字痕。
整个世界笼罩在一片紫红之中——这该死的回忆如同一种周而复始的诅咒，只要一闭上眼，我便逃不开了。距离伊万牺牲的那天，已经过去两年了。我向来拗不过他，哪怕在最后的关头，也只是跟着他的决定走，眼睁睁地看着他的背影被黑暗吞没。身后的动静昭示着一场大规模的战斗，而我带着他的托付，忘却了回头的路。我不知道自己跑了多远多久，什么都没想，机械性地迈步。灌了铅似的右脚刚触及到新鲜的草面，在我以为一切都结束了的那一瞬间，视野里忽然漫天遍野地溢满了白光。那光芒的中心是玛利亚。她的发丝如枯木逢春般疯狂地变长，接着身躯也如嫩芽抽枝般朝着少女的比例长去。我平生第一次看见魔法，在那样的境况下，耀眼得灼伤了双眼。她变成了这样，即意味着，伊万死了。一切止于寂静，她是平淡绿意中燃烧的一抹金黄，仿佛一曲庄严的赞歌。说实话，那一刻我恨透了她，恨到想杀了她。可那无疑是在迁怒，所以我什么也没有做，也什么都不能做。由于体力的透支，我直接瘫软在了地上，玛利亚则卧在我身侧。我连抬手擦泪的力气都没有，只能不争气地仍由它们顺着眼角越过鼻梁。是的，我什么也不能做，除了照顾这个女孩——伊万唯一的牵挂。就算杀了她，伊万也回不来了。世上再没有了那个温柔地笑着对我说“你总是这样”的少年。
这一点，没有人比我更清楚。
醒转过后，我是在湖边找到玛利亚的。她抱膝蜷缩着，我则远远望着。二人良久无话，徒余微风穿林打叶。直到玛利亚试探性地提问时，我才轻轻走近她。“是你吗，箱子大人？”她带着鼻音的语调穿过凝结的空气，掷地留下了厚重而沉闷的回响。大抵是类似于同病相怜的相惜之感在作祟，我看着她纤弱

的背影，突然很想拍拍她的头。当然，那不过是一念之间，现实的我依旧沉默着。很多年后，我才知道，那时的沉默其实是一种等待。我等待着命运棋盘上讽刺而又注定的一枚落子，而缄默，仿佛蕴含着反抗命运的力量一般。人生，即使终点已经注定，过程仍旧不尽相同，而我对此深信不疑。人类拥有选择的权利，与此同时，他们又总是选择自己所愿意相信的。直到我觉得不能够再沉默下去了，我选择将这权利拱手献上：
“是我，玛利亚。”
手中的书脱力摔在了地上，我回过神来躬身去捡，却牵动了尚还倚着我的玛利亚，于是只得做罢。不容忽视的重量沉甸甸地在存在于有些酸麻的肩头。自伊万离开后，她很少不做梦，这次毫无例外地，她眉头微蹙，嗫嚅着那人的名字。而我又能做些什么呢，除了照顾这个女孩。
我压低了声音，或许这样更像伊万一些。“我在。”
雨点发狂似地往下落，书册静静地躺在地上，玛利亚香甜地吐息着。
黑色书皮上的烫金字体——
“Recurring.”
昨日重现。
Section 2
现在的玛利亚，虽然恢复了原本的相貌，心思却还是小女孩般天然纯净，毫无瑕疵得反常，我心想这或许是魔女的记忆与身份已经随着伊万的死而消失了的缘故。我不顾父亲的反对离开了村庄，带着玛利亚去了更开放的城市，踏上了“寻找伊万”的旅途。这些年来，我们四处云游，见识了不少新奇事物，也认识了不少有趣的人。我们每到一处新的地方，便租地开起诊所，赚些生活费。这样地循环往复，神医约翰的名头倒是越叫越响，常有不辞辛苦地追随着我们行踪的求医者出现。我坐在书桌前翻阅病历，玛利亚则安静地替我整理着书架。每当人们以为岁月静好得仿佛要踏入永恒的时候，往往会忘乎所以地开始碰触那暗流涌动的问题漩涡。“约翰，我们已经走了这么多地方了，却还是没有找到箱子大人。一定是箱子大人不希望被我们找到，才会如此。所以，我们不要继续找下去了吧。”玛利亚漫不经心的淡漠语气，令我惊诧地抬起头来。她端坐在地，脊背挺得笔直，蓝色的碎花裙在一地的书堆中绽开。我看见她弯而长的睫毛，温柔地敛起，柔和却坚毅。她此刻像个真正的少女，我熟悉的，却又陌生。她不声不响地捡起一本书，塞入第二格书架中，似乎在等待我的回答，却没有和我对视的意思。我于是低下头，翻过一页病历。
“没有这样的事，伊万他不会这样想的。”
“你又不是箱子大人，怎么知道他不会？”
玛利亚说着，竟讥讽地笑。“玛利亚！——”我又惊

又怒，半张着口，一时有太多想说的，竟不知道该说哪句。今天的玛利亚实在太过反常。我走到了她身边,居高临下地俯视，她抬起脸来，与我争锋相对。“玛利亚……”我垂下眼敛，示弱一般，实则是不想看见她对我接下来要说的话的反应。
“我们都不是伊万。”
空气一片死寂，悲伤踩着墙角蔓延。我开始后悔自己的冲动，又对玛利亚心有愧疚。于是，悄悄用余光窥视她的表情。只是这一眼，便再移不开。一阵柔软迅速填满了我内心苦涩的空虚，却又伴随着一种不知名的闷痛。大抵是类似于同病相怜的相惜之感在作祟，我鬼使神差地轻轻拍了拍她的头。我感到她的身躯有一霎的僵硬，这下意识的举动在我心底轻轻一蛰。我正欲道歉，玛利亚却忽然抓住了我尴尬收回的手，指尖轻颤。她愣愣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约翰……”我难掩自己的悲痛，蹲下身来，却突然被抱住。少女的发丝抵着我的下颌。
忽然之间，天旋地转。
我不知所措，脑海中唯一的念头是“她会不会听见了我震耳欲聋的心跳”。 玛利亚所有的伪装于顷刻间崩塌，气势一瞬如山倒。她的泪失了控制，而我的心随之，一同，下坠，或至无间地狱。
“谢谢。”她的吐息浮浮沉沉，“谢谢。”
我浑身血液随之而动。
“谢谢你一直都在，约翰。”
如果三年前的我，没有选择等待，而是像今天这样伸出手，轻轻地拍了拍她的头，结局会不会有所不同？我常常这样问自己，像一种慰藉。因为这世上从来就没有如果。迟了，就是迟了，不止是三年，而是一辈子。我应该早就发现了，从最初的自己到如今，对玛利亚的这份感情，只是当我真正承认它时，仍需经历蚀骨般的疼痛。
玛利亚整理完书架后的第三天，我才发现第二格中有一本放倒了的《哈姆雷特》。书中细节我已记不清晰了，大抵是初中年纪的我，还读不太懂的缘故。眼下，我一时兴起，随手一翻，却被书中一句震得冷汗涔涔，触电般地将其放回了书架。
我浑浑噩噩地在办公桌上坐下，耳边回响着中古诗人铿锵的朗诵。
“Frailty, thy name is woman.”
脆弱啊，你的名字是女人。
Section 3
自上次的口角平息过后，我与玛利亚的相处似乎比从前更融洽了。不过，我们再未谈起过伊万，伊万依旧是我们心照不宣的一个禁区。眼下，麻烦事又来了。“大哥哥，替您美丽的女朋友买一束的玫瑰吧。”我瞪了这个油腔滑调的小鬼一眼，牵着玛利亚径直向前走去，男孩清越的声音却好死不死地传来。

“大哥哥，您不爱您的女朋友吗？竟连一束玫瑰都不愿送给她吗？”我眼皮一跳，选择了无视，接着转过身对玛利亚有些支吾道：“抱歉，玛利亚，世人总以为孤男寡女就是情侣……”我顿住了，因为玛利亚正出神地望着那鲜红的玫瑰，眼神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热忱。那热烈的红，燃烧一切的红，像我初见她时，咄咄逼人的她，穿着的红裙般明艳。那小男孩瞅见了玛利亚地表情，三步并两步地追上了我们，他抽出一朵玫瑰，对着玛利亚道：“小姐，若是我说，您比这玫瑰还要美丽百倍千倍！”
我心下一沉，夺过他手上的玫瑰：“小鬼，别打她的主意。”他眼神一亮，知道客户上钩了，可我已经不在乎了。我此刻怀着所有的圣洁与高贵，单膝跪地执起玛利亚的手，小心翼翼地印上了一个吻。“任命我为您的骑士吧。”我听见好事者吹了一声口哨，又看见玛利亚瞪大了双眼双颊绯红。我想我疯了，但那又如何。
我将玫瑰折断至花托，别在了玛利亚鬓边，笑了笑说：“这样好看。”
玛利亚将花一根根插在瓷质花瓶中，低声抱怨：“怎么买了这么多。”我假装没有听见，却还是掩不住唇边的笑意，或许生活本该如此，细水长流。玛利亚走至办公桌前，递给我一个米色信封，模糊的铅色字迹彰显着收信人——约翰。“今天早晨邮差交给我的……”我心下疑惑，抬头看见玛利亚眼神忽闪，“我也觉得奇怪呢，这信居然寄得到……”我轻谢一声接过，玛利亚便转身去忙别的事了。信中告知了家父病重的消息，希望我能回去看看。字迹歪歪扭扭的，不像是读书人写的。不管我与父亲的思想有多么冲突，毕竟这么多年的养育之恩，我心里还是打定了主意要回去，只是不知该怎么对玛利亚开口。
“信里写的什么？”倒是玛利亚先提问了。我于是和盘托出。她微皱着眉，转过身来，右手拿着锅铲轻轻摇晃：“那我们应该回去，不是吗？”我没想到一切进行得这么顺利，玛利亚全身上下散发而出的温柔气息令我心动，我难以自制地走过去抱住了她。“谢谢。”谢谢你的理解。她犹疑着回抱了我，一句话也没有说，我真希望时间永远停留在那一刻。她松手的那一刻，一种无法描述的空虚感顿时困住了我。
时至今日，我还是一眼就能望见尘埃落上她的红裙，阳光穿过她的发间，晨雾漫入她的双眼，以及那天地玄黄间，燃烧着的，我的心。
我的父亲，看得透村子的异象，却依旧安之若素。我相信他有能力送我去氛围更好的地方，可是他没有。我与父亲的关系与其说是亲人，倒更像是在同一屋檐下共同忍受着一群不可理喻的村民的战友。

好棒啊！( •̀∀•́ )好像是第一篇情敌组的文.后半段神转折

居然加精了，谢谢~

突然有点想转情敌组了XDD这粮太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