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毒、毒药、毒害、最毒妇人心、无毒不丈夫……“毒”在我们的印象中总是一个不好的字，象征着黑暗、丑陋、卑鄙……我们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俗语“无毒不丈夫”，也一直被视作中华传统文化中“教人学坏”的糟粕。这个字的意思如此简单明朗，恐怕没有人会在意以及深思，我也不例外。然而，一次偶然的发现，却令我不得不重新探究一下这个字的含义。
前些天我在看《金批水浒》时，金圣叹竟几次三番的用“毒”字来形容林冲。说起狠毒，宋江不毒？吴用不毒？武松血溅鸳鸯楼时，连杀人家满门十五人，而林冲半生懦弱委曲，就算是报仇也少杀了三人（高俅、高衙内、管营），凭什么林冲摊到了这个字？而且金圣叹也说“林冲自然是上上人物”，以他对林冲的喜爱，似乎不大可能将一个这样的贬义词反复用在他头上。这样看来，似乎只剩下一种解释，“毒”还有另外的含义。
仔细想想“无毒不丈夫”这句话似乎也大有问题。我询问过很多人对这句话的看法，大家的看法大致差不多，即要想成就大事，必要时要果断狠辣残忍一些。即“毒”就是狠毒的意思。从字面上看，这没有任何问题。然而联系下上下文：“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量小非君子”，是说气量小的人不是君子，即是做人要宽宏大量，怎么下句就变成了意思几乎完全相反的“不狠毒的人不是大丈夫”呢？
在绝大多数字典上，“毒”都是有以下五种含义：1.对生物体有害的物质。2.用毒物杀害。3.有毒的；毒品。4.对思想意识有害的事物。5.毒辣；凶狠；猛烈。这五种解释中没有一种不是贬义，显然现代的词典无法用来解释以上两种情况。我们还是追根溯源一番。“无毒不丈夫”最早出现在元杂剧中，在《西厢记》《汉宫秋》《谢金吾》中皆有使用。然而很多元杂剧中，在出现上句的情况下原文皆是“恨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而非我们所熟知的“量小非君子”。对于“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的由来，流传广泛的解释主要有两种。一是，“毒”是由“度”讹来。最早是“量小非君子，无度不丈夫”，后来为了押韵，改成了平声“毒”。再后来由于人们的误解和使用的需求，在一些地方出现了“恨小非君子”。照这种说法，“毒”即是“度”，是气量的意思，这样就与前句的“量”同义相对，也解释的通了。另一种说法是，“恨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才是最原始的形态。但由于此语与儒家传统思想相去甚远，就有后人说“毒”是由“度”讹来，并将俗语改造成“量小非君子，无度不丈夫”。但改造无法掩盖原句强大的生命力，所以成了今天这番模样。综合起来说，这句话本来是两句话：“量小非君子，无度不丈夫。”“恨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前者指气量，后者指手段，意思截然不同。而由于误传，如今我们各用半句。看似哪种说法更靠谱成了解释这句话的关键。从个人角度而言，我更希望是第一种，毕竟大家也不会希望我们的祖先创造过这么势利的一句话。而从流传的角度上，我认为第二种要更站得住脚些。如果非要从二者中选出一个的话，从“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这句话本身来看，“量”与“恨”相差甚远，“度”与“毒”的读音却十分相似，所以我觉得应该从前半句，将“毒”译为“度”。并且，“毒”的解释很大程度上受到“丈夫”的解释的影响。“丈夫”一词，源自《孟子·滕文公下》：“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志，与民由之；不得志，独行其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是一个带有典型儒家色彩的词，代表着具有仁礼义的人，与我们今天认为的成就大事之人意思也有些区别。不管最初是度量还是狠毒，“丈夫”这个词，显然不适合用“狠毒”来形容。第三，一般大家都将《西厢记》作为“无毒不丈夫”的正源。《西厢记》第五本第四折：“他不识亲疏，啜赚良人妇；你不辨贤愚，无毒不丈夫。”从这句话看，“不辨贤愚”是指没有分辨事物的能力、正确的价值观，怎么也不会是狠毒。由此，我觉得在这句话中“毒”还是译作“度量”比较好。

那么，“林冲之毒”的“毒”是不是也是“度”呢？林冲的性格主要有四个方面：委曲求全的忍耐性格、以牙还牙的报复心理、救弱济贫的侠义气概、谨小慎微的细致个性。总体来说，是有勇有谋、安分守己、懦弱隐忍的。原文中，最早出现“毒”字与林冲相关是在第十八回总评：圣叹蹙然叹曰：嗟乎！怨毒之于人甚矣哉！……或林冲之前无高俅相恶之事，则其杀王伦犹未至于如是之毒乎？在这句话中，“毒”是以“怨毒”首次出现的。在第二十五回总评中也有这样一段话：或问于圣叹曰：“鲁达何如人也？”曰：“阔人也。”“宋江何如人也？” 曰：“狭人也。”曰：“林冲何如人也？ ”曰：“毒人也。”“宋江何如人也？”曰：“甘人也。”……然而此一百六人也者，固独人人未若武松之绝伦超群。然则武松何如人也？曰：“武松，天人也。”武松天人者，固具有鲁达之阔，林冲之毒，杨志之正，柴进之良，阮七之快，李逵之真，吴用之捷，花荣之雅，卢俊义之大，石秀之警者也。断曰第一人，不亦宜乎？这段话中，除了“林冲之毒”外，又出现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宋江之甘”。第三段话是：“林冲自然是上上人物，写得只是太狠。看他算得到，熬得住，把得牢，做得彻，都使人怕。这般人在世上，定做得事业来，然琢削元气也不少。”第三句话没有明说“毒”，但许多人都直接将这句话用来解释“毒”。另外金圣叹认为写林冲“极丈夫之致”。丈夫一词又一次和“毒”联系在了一起。从这四段话中首先就可看出，“毒”绝对是一个褒义词。第二段话的大排比，前者皆是褒义，后者皆是贬义，“毒”也不应例外。而且“毒”在用于形容英雄的情况下是褒义词并不是孤例。第二十五回中武松用残忍的方法手刃潘金莲后给武大献祭，金批中就有一句：快哉英雄！毒哉英雄！这句话中的“毒”显然是褒义，然而看他手段的确狠毒。第三十回中，血溅鸳鸯楼时，也有用“惨毒”来形容月色，配合当时的情况，“毒”确乎是手段残忍之意。然而套在林冲身上，却显得不太合适。可以说除了杀王伦，他没有干过任何狠毒之事。并且要是古人将狠毒残忍当褒义词，似乎也太不可能！如果参考前文“度”字，将“林冲之毒”解为“林冲之度”似乎也不太妥。若将“毒”解为“气量”，就与第三句的“狠”有出入。我们翻字典，“度”有九种解释，除“气量”外还有一种是“所打算的或考虑的”，如果将“毒”解为“考虑”呢？这样一来“算得到，熬得住，把得牢，做得彻”就可以合适的解释了，这正是深谋远虑之人的必备素质。而在第一段话中，也可解释为杀人的谋略。但如此甚为牵强，而且“甘”也无法解释。在褒义词的基础上，有人指出“毒”为“愤恨怨毒”之意。“怨毒”在字典里的解释为“深仇大恨”，也就是说，身处绝境时的强大反击能力。第一段话中，直接写了“怨毒之于人甚矣哉！”。这句话出自《史记·伍子胥列传》：“怨毒之于人甚矣哉！王者尚不能行之于臣下，况同列乎！向令伍子胥从奢俱死，何异蝼蚁。弃小义，雪大耻，名垂于后世，悲夫！方子胥窘于江上，道乞食，志岂尝须臾忘郢邪？故隐忍就功名，非烈丈夫孰能致此哉？白公如不自立为君者，其功谋亦不可胜道者哉！”伍子胥的人生经历与林冲确实略有相似。司马迁高度评价了伍子胥的复仇行为，并指出人与人结怨会产生的巨大爆发力和破坏性。从这点上看，与林冲再切合不过，林冲的每一次雄起，都是在长期的逆来顺受之后的爆发。在武松的例子里，“毒”作怨毒之意也解释的通。并且金圣叹在《水浒》的序文及批语中提出了《水浒》一书创作动机为怨毒著书。他肯定了作家怨毒著书的权利与合理性，并把这种怨毒的产生归诸于社会和统治阶级。在金圣叹眼里，林冲故事是水浒作者怨毒著书的典型，它反映了封建社会里被压迫者走上反抗道路的必然性。而且“毒”为隐忍之后的爆发，“甘”就可以解释成甘于隐忍。虽说与宋江性格有出入，但这样的成分还是存在的。但“怨毒”还是一个偏贬义的词，如果结合林冲性格和上文的分析以及金圣叹的第三句话，可以将“毒”解释为两个步骤：第一步是逆境之中的洞悉隐忍，第二步是该出手时就出手的果敢勇气。这就是一个褒义词了。然而这么解释还是有问题的，毕竟林冲还是委曲求全多，愤然爆发少。其实我觉得“算得到，熬得住，把得牢，做得彻”并不适合形容林冲，因为这四点他几乎都没有做到，说他“狠”，实在是有些不够格。可能本来用一个字评价一个人就不免有失偏颇，金圣叹之言林冲，也只是专注于他所看到的，林冲爆发时光辉的一面，而对他性格中懦弱的一面就关注的较少。

如果“毒”真的是指逆境之中的洞悉隐忍和该出手时就出手的果敢勇气的话，我在前文对大丈夫的解释就出问题了。金圣叹的第四句话“极丈夫之致”与司马迁对伍子胥的赞词“故隐忍就功名，非烈丈夫孰能致此哉！”有相似之处。二者的大丈夫指的都是经过长期隐忍后报仇成功的人，而不是什么仁义礼俱全的人。《史记》和《孟子》中对大丈夫的解释本就有所出入。后者更倾向于道德上的完人。前者倾向于敢作敢当之人。但以二者在文学史上的地位影响，可视为具有相同效益，按两种解释均可。如果此二丈夫与“无毒不丈夫”中的丈夫同义的话，那么“无毒不丈夫”中的毒也该与“林冲之毒”同义。撇开《西厢记》不谈，我们来看看“无毒不丈夫”的其它运用实例。《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中用到了这句话：那侄少爷见如此情形，又羞又怒又怕，回去之后，忽然生了一个‘无毒不丈夫’的主意来。在此例中“无毒不丈夫”确实是手段卑鄙的意思。而仔细想想，说是怨毒下的反击也说得过去。《说岳全传》第五十一回中也有使用：军士报进帅府，牛皋在旁听得，大骂道：“这个狗头，几次三番来哄骗我们，今日又来做什么？且待我去拿他来，砍他七八段，方泄我胸中之恨！”提了双锏，怒冲冲的去杀那王佐。正合著常言道：恨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在此例中，“毒”既不是“度量”的意思，而手段狠毒的意思也没有。倒是牛皋对王佐的愤恨，此之“毒”，可不是该出手时的果敢勇气。由此，我得出了一个与前人都不同的结论。“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的原文确实是“恨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而此中的“恨毒”却也非手段卑鄙残忍的意思。这样便在两种解释之间找到了一个平衡点，这句话既没有那么崇高，也不是一个贬义词。它没有教人心狠手辣，只是说我们做事应该雷厉风行，当干便干。而之所以在不同的文章中使用语境相差这么大，也许是因为早在以前这句话的意义就出现了分歧。我也不能说明谁对谁错，只是提提别人都没见过的、我自己的看法罢了。
至此，我心中的疑惑大致都解开了，而“毒”的意义却远远不止我所说明的那样简单。比方说我们现在的流行语“屌”，有人说是行事轻浮的意思，也有人说是厉害的意思，而它真正所包含的含义又怎能用这俩个字说清？“毒”可能就是当时的流行语吧，其中所包含的的复杂情感，我又怎能说清？

太厉害了……我家相公这么厉害真是自愧不如qvq各种考据啊，看得出来对教头爱得深沉！其实我思绪飞了一下，如果毒=度=考虑的话那个度实际上是不是应该念duo？求证。

话说林冲之毒、宋江之甘倒是有一种有意思的解读，来源仍是薜荔，甘草解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