允诺锦衾去洛北宅院小住，半月有余才一道回履道。春正暮时，烟景万般；重重粉墙连楼阁高阙，穿行其间，正看着每树杨柳都依依不愿同句芒作别，渐次绿染。锦衾却不知是忘了看脚下，还是分神，裙角教一丛芍药扯绊住，红袖正掩面。
弯腰叫她别动，轻轻扯握那裙角在手里，把玩片刻，起身道。
“我在院里写字，你侍墨吧。”
下人搬了榻、案、文房出来。摊开早上送来的诏，一字一句批罢，抬头看到那红衣懒猫已趴在凭几上百无聊赖；见我目光投来，竟往我膝上靠。
默不作声，继续蘸墨，慢慢写。
@萧漪漪_

写到一个“礼”字，方蘸饱一滴墨，偏偏不想见的人来了。气得掷笔也不是，逐走更不是，皱眉等着。
锦衾又这么久没见主母，自然有些畏缩的。才微微颔首，锦衾便仿佛半受了惊的画眉，扑棱棱便从我身边飞走，榻上但留着一丛冷香。
横眉睨去，好气势，找茬儿来了。
“何事？”
这门亲事原本就是个错，从头到尾既是罪也是错。以为扔她在后院独居，平日好吃好喝待着，任她自己随意闹腾也就罢了；自她过门就没教她侍候过父母，亦免了面安。谁知仍来这么一会，无端扰人心烦。淡淡道：
“如果只是问安，见过了就该回去了。”
@萧漪漪_

（本只想作个无端闯入胜景的惊鸟，该归去自得归去。教他一问，偏生把那裙子一敛，斜坐在案的另一面）
怎么，不是问安，就不能来了？
（一仰首，有琐碎的阳光透过满树桃花，约略地洒了满身，也把眉心那一点胭脂莲花映得明亮。便这么微微笑开，如果不是眉梢眼角隐不去的凛冽，大抵还是很好看的）
其实呢，也没有什么。就是看你，锦衾，在这儿卿卿我我的，我一个人呆在小院儿里冷冷清清的，就不高兴。
（四方天地闷制几段新乐府，无人拨琵琶去唱它，就不见了，就像从未开始便已消亡。世事缘何这样磨人呢。说来我并没有去选择做一个好主母，连尝试都没有。对待舅姑，或许像别家的新妇，那不过是因为看见风烛残年的二老，我总会忍不住想，如果爷娘活到这个年纪，会是怎样。）

这人的眼里都是虚妄，我不想看。我着实没有兴趣与她周旋，捏起搁下的笔，重新誊数字。却又有口气硬梗在胸，轻轻掷笔，瞧纸上碎金放出几束幼微的光华。好春色，恼人而已。
“我早说过了，你在府里怎样，与我并无关联。”
冷声说完，见墨已滴在案上，掬一把清水洇了，着人擦去。慢条斯理用锦净手，掸掸衣褶，不动声色皱眉。
“随便你怎么折腾，别挡着我阳光就是。”

（从十数年前我就知道，我终将会作为某个人家中一件儿最漂亮的装饰品，行止言语，皆是为他锦上添花。而所幸我并没有这样那样的奢望，如今，也恰恰好没有。）
随我折腾？
（桃花眼里懒散拖了笑，抚平帔子上些微的皱。笼子里的金丝雀，茧里的蝴蝶，又能兴起什么样的波纹呢。闲闲地执了笔，略偏螓首思忖片刻，一手回拢烟青广袖，在案上涂抹。字迹龙飞凤舞，却是刚劲，分毫秀气也无。笔一掷）
我几时挡你阳光？忒没道理。我也就是，挡挡你的好心情。看着你不高兴，我就很开心。
（低眉瞧了瞧那墨迹，偶有春风拂过，衣衫寒凉。）

“我哪会因为你不开心，”想答句俗事不能入眼，这一把年纪了还斤斤计较，小气得很。“我只是不想见你，就这么简单。”
“你让一让，暮春的阳光可暖和得很。”
垂目仿佛瞑眸，看那字迹似留萧公遗风，眼皮一跳后，仍默不作声闭了会儿眼。
她就是来气我的，但我一点儿气也不想撒，没劲。眼前诏告没改完，哪有闲工夫和她斗嘴。
夺回笔，拂开她写过字的纸，兀自忙活自己的事儿去。

我本想抑住盛怒，多年修为，这点挑衅并不及殿前紧张的百分之一。圈完最后几个字儿，一辈子没说过几次狠话的我，体会到的是秀才遇泼皮。掷笔道：
“你这善妒的妇人！度君子腹，尚还欠了火候。”
要不是为了宛宛，今日她决不能好端端站在这。沃盥礼罢，弹弹细微水珠，擦净手，硬着语气吩咐左右：
“送夫人回房。”

（善妒？我却忍不住愣了愣，继而笑了。没有爱，何来的妒。仿佛听到很有趣的事一样，微微一偏头，疑惑道）
我妒她些什么？
（眼风微凛，略略觑了觑两侧家人，轻嗤一声）
消得你们送？
（随手将那芍药弃置于地，懒懒一抬眼，忽地便笑开，极是粲然。连点儿影子也懒怠留与，便见烟青色一忽闪的功夫，逝于白墙黛瓦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