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那天在宴会前见到押沙龙的时候,所罗门向他询问了关于巴兰的事,他对这位似乎无所不能的法师充满了兴趣,然而兄长大人让他把事情完整地说了一遍后却只是似笑非笑地把话题绕到了另一个方向上。
所罗门很少看到押沙龙笑,或许也可以说成押沙龙很少在所罗门面前笑,于是这份笑意让他有点不寒而栗。
“亚米利叫你等着?”他勾了勾所罗门断掉的半截发梢,然后轻轻蹭着他太阳穴上的血痕,“才一年没见似乎更勇敢了啊。”
“那个巴兰……”
“现在巴兰不重要,我们来谈亚米利。”押沙龙顺手从路过的女仆手中的托盘上拿走两只银杯,嗅过以后挑了挑眉,把其中一杯递给所罗门,“他是哈大底谢的儿子,就是你所知道的那个锁巴王哈大底谢。我们的父亲一路打去了大马士革,杀死了两万人,还夺了哈大底谢的金盾牌,现在他们年年向以色列进贡。如果硬要说的话,我和那家伙有那么一点血缘上的关系——”
所罗门噗的一下把入口的饮料喷了出来。
“怎么,这件事让你这么惊讶?”
“你明明知道!”所罗门苦着脸,押沙龙递给他的是新鲜的柠檬汁,然而从押沙龙的表情看来这番指责是没有意义的。
“下次还敢随便拿别人给的东西,嗯?”押沙龙把他们两个的杯子换了过来,这次到所罗门手里的是正常的葡萄汁,柠檬只是用来调味的。
“可这杯也是你随便拿的。”
“没有人敢让我死在这,他们承受不起大卫的怒火。但是所罗门,你要认清自己的身份,你只是个侍童。如果亚米利要杀你,没有人能指责他——包括我。就算他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没事也不要出现在他面前。”
“但是……”
“没有但是。”
所罗门默默地让押沙龙揉了揉脑袋,心想关于巴兰的事还是让卡米奥或者但他林去了解一下好了,在这方面押沙龙总有些超乎寻常的固执。
训话结束以后,押沙龙的表情终于变得不那么可怕,这次他直接从路过的女仆那儿取来了一整盘塞满了香料的烤鹅。那女仆本有些恼怒,看清押沙龙的脸后忽然脸色一红就羞涩地退下了。
“下次带我去见见那个叫比拿亚的家伙。现在,带着这只鹅随便去什么地方转转,晚宴前必须回来,有些有趣的事你不该错过。”
说完这句意味不明的话,押沙龙就丢下所罗门走掉了。
那只鹅最后落到了户兰的肚子里。
原本所罗门只是想让卡米奥帮忙解决一下,但当他找到卡米奥时连带地找到了那群修缮建筑的工匠。在饭点的时刻他们饥肠辘辘眼冒凶光,见到所罗门只当他是来送食的,一哄而上然后一切就结束了。
末了户兰意犹未尽地剔了剔牙,“真好,跟在那位殿下身边连吃的都这么精致。”
所罗门只好去安慰一脸愧疚的卡米奥。
天昴的星辰跃于夜空之时,属于凡人的宴会也在地上开始,烛火油灯映得清冷的冬季热切起来。抵达主殿之前所罗门便看到了篝火的光芒点燃天际,听到拨片在里尔琴上划出的清响与短促的双笛交相掩映,嗅到不知名的香料混合在一起的芬芳气息。
殿前身着缀满圆形亮片服饰的异瞳少年向他们三人露出了笑容,似乎等待已久。
但他林和卡米奥却不知道为何吓了一跳。
“名为伊南娜的女官托我转告,押沙龙殿下希望他的两位侍从前去斟酒。”没等所罗门询问两位恶魔发生了什么,少年已经牵起了他的手,“你们进去的时候注意跟着那些仆人,我会带着所罗门在舞者们的地方坐下。”
落后两步的恶魔们对视了一眼,确定了他们所想相同后,但他林率先发出不悦的提问,“你脸上的刺青是怎么回事?”
还在想为什么押沙龙要把他们分开的所罗门下意识去看少年脸上的刺青,恶魔身上的图腾往往有特殊的意义,如同但他林的脖颈、亚斯他禄的肚脐,但对于人类来说是不太具有实际力量的。尽管所罗门在降临世上的岁月里阅读了大量的书籍,那毕竟是有限的,所以他并不了解为何恶魔对这块刺青有那么大反应。
而且受到了惊吓?
少年摸了摸自己的眼角,像个胆小的幼鹿一样怯生生地开口:“这是巴兰大人所有物的标志,您可以看看他身边的其他人,他现在正在殿里,但是请不要无礼地直视他。”
但他林看了他半晌似信非信,所罗门想起来他还是善窥人心的恶魔。这注视久到纤细的少年十分局促不安的时候,但他林忽然冒出了一句毫不相干的话,“阉人?”
这让少年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惨白了下来,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搅弄着衣摆,嗫嚅着说不出话来,似乎这个词语让他想起疼痛、屈辱和恐惧。向来喜欢以最大恶意去揣测但他林的卡米奥却有些茫然,因为他不知道阉人是什么。
挑起这个话题的但他林居然什么都不解释,干脆利落地转身就走,让留在原地的卡米奥不知道是跟上去好还是留在所罗门身边好。
“卡米奥,你不应该让殿下久等。”所罗门像模像样地扮演了侍童的角色。
然而卡米奥还是不放心的样子,视线在他们两人之间游移了机会,让所罗门愈发好奇那个刺青究竟有什么特殊之处,于是他向卡米奥招了招手示意他弯下腰,凑近了他的耳朵。
“你在担心什么?”
“该隐的记号会让我找不到你。”卡米奥如实相告,他没想过这是所罗门不知道的。该隐因杀死了他的兄弟而被放逐荒野,然而神明赐予了他辟邪的记号,一切恶魔、死灵和山野妖精都不能觅得他的踪迹。直至最后他前往了魔界,这个印记只被他少部分后裔继承,它的出现也意味着有高级恶魔的存在。
“契约的力量也不能让你找到我?”
“也许可以……但那太微弱了。”
“那这样好了,卡米奥。”觉得恶魔总是过度担忧的所罗门轻触他的脸颊,像不舍的孩童一样拥抱了他,“你是否愿意在所罗门遭遇危险之际前往他身侧,为他提供力所能及的庇护?”
你是否愿意用这样的契约来束缚自己,即使于你漫长的生命而言这不过一瞬间?
恍惚在卡米奥脸上一闪而过,也许这句话触碰到了一些难过的回忆,那是他仍以为自己是人类之时所发生的,年代久远已模糊不清。很快他回过神来,以自己所不能想象的释然接受了这个契约,卡米奥单膝跪下虔诚地回应了所罗门这个拥抱,他拥抱的是百多年后再次炽热的人类的心。高贵的恶魔低垂下他的头颅,在所罗门耳边轻声诉说他的誓言。
“是的,我将时刻与你同行。”
全然不顾这番生离死别的场景在旁人眼里是多么的诡异。
总算放下心来的卡米奥终于愿意去找押沙龙,但愿他没有耽误兄长的计划。
异瞳的少年再次牵住了所罗门的手,那只修长白皙的手冰凉无比,大概是穿着舞者的薄衣在寒风里站久了的缘故。他行走的时候那些金属亮片一闪一闪,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走得很快,所罗门险些跟不上。当所罗门想说些什么的时候,他看到了泪水在石板上打出一片濡湿,于是只好选择了缄默……这也是因为他也不知道阉人是什么,反倒但他林显得可疑。
他们稍微绕了点路从外面兜向侧殿,那里是与宴会的火热截然不同的清冷,偶尔巡逻而过的列队卫兵在火炬下投出交替变化的斜影,显得单调而诡谲。所罗门眯起眼看着夜空里零碎的星光,细细碎碎地化开在氤氲而出的白雾里。
“那是天昴的星群。”陷入忧郁的少年忽然说话了,他的话里还带着被但他林刺伤的痕迹,“在我出生的故乡里,他被称为洪水的源头。神明从他的星宿里取走了两颗星,于是雄性之水坠落于苍穹,雌性之水涌出于大地,相遇便成了淹没一切的滔天洪水。”
“你的故乡?”
“我是亚述人。”
所罗门睁大了眼。
“我不像亚述人?”少年更难过了,“我也觉得不像,这也许是为什么我会在这里,而且再也回不去了。”
“可是我想家了,你不想家吗?你还这么小,比我离开尼尼微的时候更小,你应该在父母身边而不是陪着殿下出现在遥远的异国。”
这个问题问住所罗门了,他明白人类会眷恋一些特定的存在,然而他难以感受。他该想念什么呢?一成不变的囚室、光线里漂浮的灰尘还有永无止境的书……说起来他的确有些怀念能使他平静下来的阅读,所罗门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得到新的书了,也许押沙龙愿意帮他这个忙。
他忽然想到了但他林。
可这毫无理由。
为了转移话题,所罗门的应答有些生硬,“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
少年沉默了一阵,仿佛这是什么难以启齿的问题似的,最后他垂下眼帘掩住神色,“我忘记了,因为太久没有人唤过,它对我来说已经没有意义了。”
“刚才的传说还有另外一半,彰显这个世界残忍本质的一半。”他把话题绕回了刚刚的故事上,向天空伸展手臂,比划着天与地相接的那一片,“那是大熊的星辰,为了止住杀戮的洪水,神明从她那夺去了她的两个孩子,于是他们永远停留在了天昴。所以大熊一直追逐着她的孩子,直到世界终结。”
就像他和他的母亲一样。
“我可以问个问题吗?”所罗门配合着少年,没有追问下去。
“你说。”
如果来自亚述的少年稍稍了解所罗门的话,他就该明白这时候只要是所罗门所说,无论是出于什么目的,都能够重新塑造一下他对这个世界的认识,可惜他并不知道。他只是以对待一个孩子的心情,来面对一只军队。
“为什么神明不把之前取下来的星辰放回去,而是从别的星宿夺取呢?”
泪水挂在少年精致的脸上,配上他呆滞的神色显得滑稽可笑。他看所罗门的眼神像是在看怪物又像是在看神祗,因为他从未思考过这个问题,应该说没有人会这么不尊重神祗。他思考了一番,支支吾吾地说,“也许阿舒尔有他的理由,我也不清楚,或许我能替你向巴兰大人询问一下。”
“那位——”
所罗门刚想询问一下关于宫廷法师的事,他们就已经抵达了舞者的聚集处,以所罗门的视角只能看到林林立立的双腿,铃铛在赤裸的脚踝上叮当作响,交错的间隙里隐隐露出的恢弘大殿——然而更清晰的就看不到了,所罗门的视力并不是很好,至少没能看到押沙龙在哪。
面容姣好的女人们身着网纹的纱衣戴上珍珠的饰物,随着裂天的鼓声翻身跃起。她们的肢体柔软却又强壮有力,时而像矫健的羚羊时而像危险的蟒蛇,每一次跳跃和旋转都带着致命的热情;鼓点时而密集时而稀疏,混合着一种古老与奇特的韵律美,每一次回响都震得人心尖发颤热血沸腾。
热情属于迦南,野性属于亚兰。
所罗门舍不得移开他的目光,就在那一瞬间他恍惚明白了自己愿意离开那一方囚室的理由。不是为了来自兄长的请求,也不是为了以色列的国泰民安,那只不过是作为一个人类无法抵挡的贪欲,他只是……只是想看看外面的世界。
一个与书中所说、旁人所述完全不同的,美丽得令人叹息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