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书（迷惘记）
　　随手将遗落在柏油路上的木棉花拾起。
　　三月的清晨里，路旁一排的木棉如灯檠，绽出橙烈的火花，将春日的温度缓缓加热。三月天里，我恍惚间以为错入了初夏时分。
　　山河丽於地，艳阳悬於空，或许是因为全球暖化的原因吧；也可能是我无意间打翻了记忆如颜料罐，漫漶成了当时的情景，看山屹立於河前，而河川流不息。
　　河总是奔往海洋，那麼我就是悬在天间的太阳，看著，无关己事的旁观著，看山河间如一场爱情的悲剧。
　　你是山，她是河，我是金乌。
1.
　　是金乌，是太阳。
　　高悬於空的漫游者、旁观者，游离在外，看山眷恋著河，而河一心奔向海洋。
　　金钟大说，他有个渺小的平凡愿望，就是能安稳的活过一生。和另一半能携手走过后半生。我听著他说，看著他顾盼中有兴奋，星子在他眼中爆裂成无数寒芒熠熠，每个闪烁都蕴含著金钟大的未来愿景。
　　钟大，我彷佛都能想到你牵著你的妻儿在日光大道下奔走著，即使当天冬雨淅沥也没能浇熄你那平凡中的不平凡愿望。
　　是啊，的确很不平凡，对我而言。
　　自从初中开始我就能预见未来的自己——当邻居闻异味而报警，被人破门而入时我已汤汤水水一地了。
　　已经二十七岁了，我是否也会心衰若僧尼？看著日光在城市天际线因随著时间推移而千变万化，彼时，心境也会如日光吧？我忆起看著日落时宛如青春亦沉入地平线了，而沉沉的夜幕被新月勾起。
　　毕竟我是个永远的旁观者，是无法当上爱情喜剧的主角。
2.
　　那日，清晨灰蒙蒙的。我骑著机车前往车站，我常常想到十八岁那年时，对於骑机车的兴奋难耐，而老爸总在后座像我喊著：「金珉锡你给我减速！要按刹车！」我彷佛看见了当时的我险险地停在红灯前。
　　现在只觉得当时的兴奋化成疲倦。
　　去圣已邈，宝变为石。
　　过去可贵的事物失去当初附加的情感后，成了被淬光后的残余渣滓。我熟知此点，只因我重蹈覆辙了多次仍无法改去这本能。
　　古希腊人说，一个人不可能置你的双足於同样的河两次。但我怎麼一而再，再而三的不断重复一样的情景？
　　所以，面对你这可亲而无爱的温情，说不定之后也会这样子？
　　还是我应该要对金钟大说：「别，请别告诉我关於你的人生愿景。」因为这样会让我误以为我就是主角，还做著一场隔世经年的梦。
　　你二十五岁了，你却说你有迟暮之感了，我知道你亟欲想有个温暖的家庭。
　　曾经我坐在教室中听你上著无穷等比级数，也是在三月的春日里。
　　我对你的感情会是收敛数列抑或发散数列？也有可能如春日时的凌汛一般，漫漶在你所未知的身旁？
　　理智告诉我，我该是个旁观之人，如亭午之阳。
　　寂寞却煌煌的照耀他人。而天空仍是灰蒙蒙的。

7.
　　金钟大拿著一条巧克力晃了进来。远远的就看著了有些狐疑的想著不喜甜食的他何以拿著巧克力乱晃。估计是哪个学生如我之前也总会将一些零食给他这样吧。
　　不过，毕竟都已经是过往云烟了啊。
　　给你。金钟大递给了我那条巧克力，我不解地望著你他。真的好久、好久都没有像此时此刻这样子仔细看著你他了。头发还是一样乱乱的像一切都不曾改变，而我从未离开。
还是一样的你。
　　我常想著如果时间再过久一点，我会不会就变得世事沧桑或是心机深沉狡诈，踩著别人的尸身往上爬？还是我会依旧天真的继续眷恋你所给我的一个完整世界？而那世界就是我的归乡、我的生存意义。
　　「你说，近日你有迟暮之感了，但我无疑是年轻的，虽则发生了我与你之间的事情，我的生命依旧完整，我应该尽快把你忘记，好好地生活下去。你说你对不起我。」突然间想到了钟晓阳的〈哀伤纪〉，裏头的这些话。「我想著你说过的话，彷佛看见我们的往事，经过回忆的渲染和幻想的铺排，一如水中之月碎而且多，充满了整修水面。我把手探入水里捞寻，开始明白最美丽的世界，永远只可存在於心中。」
　　我们以后可以是这样？会这样吗？
　　未来真如发散数列啊，无法估计、无法预算啊。
8.
　　「这周末你有空吗？」回家后手机一开就是一则讯息跳出来，是金钟大传来的，真是难得。「要回去吗？」又是一则新的讯息。我知道回去是回去到哪，我们的大学母校。
　　「好。」我回答。然后将手机关机，不愿多想，不知道自己抱著什麼心思。
　　母校，是啊，曾经为了达到你的期许所以考取的学校。前有海，后有山，日光倾下就像是永恒的夏昼，亮晃晃的一片辉煌。你曾说那儿的落日极美，叫我考上那里之后，在夕舂之时看日落壮景，看夕阳把海水烧红。
　　我按照著你的期许，成为了你的学长，然后呢？就此断绝联络了？
　　眼睛仍乾乾涩涩的，泪腺开始运作，包覆上热辣辣的眼球。
　　泪液滑过脸颊时，只觉得湿湿痒痒的。
　　此时我心底雪亮著，如果疏远了你，我们彼此间失去了引力而各自远离，这样才是最好的结局吗？
　　那麼我应该要远离你一些，因为我好像已经依赖成性了。那麼如果你之后结婚生子，我还能在那时和你单独行走吗？
　　那是不可能的吧。因为，这样子，我们就是传说中的罪恶，被神遗弃的罪徒。还记得吗？所多玛及蛾摩拉，被焚毁的，罪恶的男色之城啊。

9.
　　传说有一种鸟，一生只唱一次歌，歌声比世上一切的生灵所唱的歌声都要优美动听。这种鸟在离巢独立的那一刻起，它就不停地寻找著荆棘之树，直到如愿以偿，才愿意歇息。然后，它的身体就往树上最长、最尖的荆棘枝刺了进去。临死之际，它将死亡前的痛苦升华为最动人悦耳的天籁，那歌声连云雀与夜莺都黯然失色。曲终而命竭，换来一曲完美之歌。整个世界都在悄然聆听，连上帝也在苍穹中微笑。因为，唯有最深沉的创痛，才能换取最美好的事物。－－《刺鸟》
　　最后还是跟著金钟大去了。
　　出门前在阳台做了一下最后的挣扎，仰首，好生羡慕午后的太阳高悬於空上乾乾净净不拘於人，好似我之前的心境般。
　　现在的我呢？西移日益严重，如黄昏之阳。三月快结束了，木棉花也比之前稀疏了很多，不再繁簇於整个枝头。粗砺的枝干仍高举著，偶尔一只雀鸟就暂栖其上，飞来停靠、休息，欢快地唱著属於他们种族的讴歌；我曾以为那就是永远了，就倚著你去欢快度日，不知老之将至。
　　可是随著年龄的增长呢？我会像那只雀鸟无忧抑或是那传说中的刺鸟？在临终前唱著凄美的哀歌；我无疑是自杀式的行为宣判我是后者的结局了。
　　坐上金钟大的车，打声招呼后就又是漫长的沉默。
　　明知道这不是我应该做的。怎麼我最后也沦陷了呢？他说过他想像的未来愿景呢？我知道我没有机会成为主角，能共同编织我们的梦，怎麼却还没有清醒过来，让理智重新运作？如齿轮咬著齿轮转动，去发动一个暂时故障的机器。
　　完了，完了。我槁木死灰似的想著。已经质变的情感业已无法重返当初了。
　　或许我一直都搞错了，我们非山非河，你就是一片海，辽阔无垠的。而我也仍是挂在高空的艳阳，这就是我们彼此的身分了。
　　到了学校，我们下车。心底空空的谢是被思绪白蚁蛀蚀，是一种怪异的感受。海风拂身，眺望而去能见到船只；我想著如果你是海，那会有人愿意成为船只去寻找、去捞捕你的海洋之心如同去理解你吗？
　　我想我会是愿意成为那艘船只的。
　　夕舂时分，夕阳就将海水映得波光潋滟，橙黄的天色及绯云迤逦在广袤的穹上，像是一疋湘绣。刹那间，我彷佛看见了我的命运似的，金乌入海困洄澜。
　　现在你有对象了吗？金钟大问。
　　没有。我答。那你呢？说好的喜酒呢？我觉得有些好笑的回问。凉风习习，看见他额前的几根发丝颤巍巍的被风曳著。
　　我有喜欢的人了。他说。那个人对我而言是很特别的，我和它认识好一段时间了，九年左右吧。
　　我的心一路沉了下去至最底。原本空洞胸膛中唯一仅存的心脏，像是先被白晃晃的锋刃剖开胸膛，再剜出来似的。即使这样，我还是礼貌性的微笑。
　　我看著他转身，金钟大的表情柔和著；然后注视著我。薄暮时的微光髹上我们彼此的脸庞。原本被蚀空的胸口，像是一点一点被期待填塞回去，用一点一点的喜悦去湮堵悲伤的渊薮。
　　会是我吗？
　　「谁？」我终究是问了，像是放弦而出的箭矢。
　　「珉锡，你愿意吗？」金钟大近身靠来，抱住了我。
我愿意，当然愿意。「我愿意。」

10.
　　太阳终於落入了海洋的怀抱。
（完）

=================END

66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