举六艺明统类是始条理之事
荀子曰:“有圣人之知,有士君子之知,有小人之知,有役夫之知。多言则文而类,终日以其所以,言之千举万变,其统类一也,是圣人之知也。少言则径而省,论而法,若佚之以绳,(佚犹引也。)是士君子之知也。”
今言六艺统摄一切学术,言语说得太广,不是径省之道。颇有朋友来相规诫,谓“先儒不曾如此,今若依此说法,殊欠谨严,将有流失,焏须自己检点。”
此位朋友,某深感其相为之切,故向大众举出,以见古道犹存,在今日是不可多得的。
然义理无穷,先儒所说,虽然已详,往往引而不发。要使学者优柔自得,学者寻绎其义,容易将其主要处忽略了。不是用力之久,自己实在下一番体验功夫,不能得其条贯。
若只据先儒旧说,搬出来詮释一回,恐学者领解力不能集中,意识散漫,无所抉择,难得有个入处,所以要提出一个统类来。如荀子说,言虽千举万变,其统类一也。《易传》佚文:“得其一,万事毕。”一者何?即是理也。物虽万殊,事虽万变,其理则一。明乎此,则事物之陈於前者,至賾而不可恶,至动而不可乱,於吾心无惑也。孔子自说:下学而上达。下学是学其事,尚达是达其理。朱子云“理在其中,事不在理外。”一物之中,皆具一理,就那物中见得这个理,便是上达。两件只是一件,所以下学上达不能打成两橛。事物古今有变易,理则尽未来,无变易。於事中见理,即是於变易中见不易。若舍理而言事,则是滞於偏曲。离事而言理,则是索之杳冥。须知一理该贯万事,变易元是不易,始是圣人一贯之学。(佛氏华严宗有四法界之说:一事法界,二理法界,三理事无碍法界,四事事无碍法界。孔门六艺之学,实具此四法界,虽欲异之而不可得,先儒只是不说耳。)学者虽一时凑泊不少,然不可不先识得个大体,方不是舍本而求末,亦不是遗末而言本。
今举六艺之道,即是拈出这个统类来。统是指一理之所该摄而言,类是就事物之种类而言。(统,《说文》云纪也。纪,别丝也。俗言丝头理丝者,必引其端为纪,总合眾丝之端则为统。故引申为本始之称。又为该摄之义,类有两义。一相似义,如“万物睽而知其类也”是。一分别义,如“君子以类辨物”是。《说文》种类相似,唯犬为甚,故从犬。)知天下事物种类虽多,皆此一理之所该摄。然后可以相通,而不致相碍。人能弘道,非道弘人。如此方有弘的意思。圣人往矣,其道则寓於六艺,未尝熄灭也。六艺是圣人之道,即是圣人之知,行其所知之谓道。今欲学而至於圣人之道,须先明圣人之知,知即是智。孟子曰:“始条理者,智之事也;终条理者,圣之事也。”圣人之知,统类是一,这便是始条理;圣人之道,本末一贯,这便是终条理。《易。》曰:“知至至之可与几也,知终终之可与存义也。”今虽说得周遮,浩汗不是,下稍没收。煞言必归宗,期於圣人之言无所乖畔。始条理,是博文;终条理便是约礼。(礼即是理,经籍中二字通用不别。)孟子曰:“博学而详说之,将以反说约也。”这不是教学者躐等,是要学者致思。“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朱子说:“罔是昏而无得,殆是危而不安。”(或问又曰:“罔者,其心昏昧,虽安於所安,而无自得之见。殆者,其心危迫,虽得其所得,而无可即之安。”)若不入思惟,所有知识都是从闻见外鑠的,终不能与理相应。即或有相应时,亦是亿中,不能与理为一。故今不避词费,丁寧反覆,只是要学者合下知道用思,用思才能入理。虽然多说理,少说事,事相繁多,要待学者自己去逐一理会。理则简易,须是待人启发,才有入处,便可触类旁通。《易》曰:“引而申之,触类而长之,天下之能事毕矣。”《周礼》司徒之官有大司乐,掌成均之法,治建国之学政,而合国之子弟。(《乐经》无书,先儒亦有以大司乐一篇当之者。)郑注引董仲舒云:“成均,五帝之学。”《礼记•文王世子》,亦有“成均。”古之大学,何以名为成均?今略说其义。成是成就,均是周徧。(《说文》“均,平徧也。徧,周匝也。”)此本以乐教为名,乐之一终为一成,亦谓一变。(乐成则更奏,故谓变。九成亦言九变。)均即今之韵字。八音克谐,无相夺伦,和之至也。大学取义如此,可以想见当时德化之盛。孟子说孔子之谓集大成,亦是以乐为比。故曰:“集大成也者,金声而玉振之也。金声也者,始条理也;玉振之也者,终条理也。始条理者,智之事也;终条理者,圣之事也。(条如木之有条,理如玉之有理。朱注云:“条理犹言脉络,指眾音而言。智者,知之所及;圣者,德之所就。”文集云:“智是见得彻,圣是行得彻。”)”朱子注此章,说得最精。言孔子集三圣之事,而为一大圣之事。(三圣,谓上文伯夷、伊尹、柳下惠。)犹作乐者,集眾音之小成,而为一大成也。盖乐有八音,若独奏一音,则其音自为始终而为一小成,犹三子之所知偏於一,而其所就亦偏於一也。八音之中,金石为重,故特为众音之纲纪。又金始震而玉终詘然,故并奏八音,则於其未作先击镈鐘以宣其声,俟其既闕,而后击特磬以收其韵。宣以始之,收以终之。二者之间,脉络通贯,无所不备,则合眾小成而为一大成。犹孔子之知无不尽,而德无不全也。伯夷合下只见得清,其终亦只成就得个清底;伊尹合下只见得任,其终亦只成就得个任底;柳下惠合下只见得和,其终亦只成就得个和底。此便是小成。吾人既欲学圣人,便不可安於小知,蔽於曲学,合下规模要大,心量要宽。亦如作乐之八音并奏,通贯谐调,始以金声,终以玉振。如此成就,方不是小小。今举六艺以明统类,乃正是始条理之事。古人成均之教,其意义亦是如此,学者幸勿以吾言为河汉而无极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