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小的时候，阿玛门前有一棵石榴树，矮矮的未及我腰。那时他对我说，它及你高时，你碧玉初成。后来，我与其枝叶并肩。他对我说此时你豆蔻二八，你及它腰窝时额娘给你裁嫁衣裳。如今，石榴树枝粗叶茂，红果硕大，香气馥郁。我花季已过、却未成人妻。很多事，果真无常。但石榴树在，静候归来，世间事事繁杂，唯有父母二人，不计前因后果，留我一处遮风挡雨的安息之地。】
【阿玛病了足足一月，起初未觉怎样，怕是旧疾复发，饮几服药应得调养。却不知，似在不好的途中渐行渐远。额娘熬瘦了眼眶、他心疼痛了心肝。鹣鲽情深、一世一双人、便是如此。大抵，世间没有再比阿玛情痴的男子了吧，我既然没有额娘的好福气，也便不去强求什么有情郎了。】
【擎着一碗白粥，俯卧在他床头。今日，阿玛尚滴水未尽。面色愈加的不好，带着心都惴惴不安】
您多少进点、再不听话、我去找额娘告状去。她可才入睡，您舍得我去折腾她吗？

【我老了，老的走不动了。再往前些年，我带着真真转山转水，如今好好的身体也经不住折腾了。真真经不住熬我也经不住了。再往前去文徽也在宫里去了，剩下我和理承，他也老了。再睁眼的时候看见意梵端着粥，强打这笑意，撑着身子坐了起来】
成成成，都说女儿是贴心的棉袄怎么就热着阿玛了。
【接过那碗粥，我实在是没有胃口，尽力喝了一口，却再也喝不下了。要她拿走，又道】
趁着阿玛这会精神头好，来和阿玛说说话。

【起初简简单单默然地四目相对，因阿玛那句“不告诉你”，似是孩童的狡黠，让自己也由心漾出了笑意来。他未接过话头跟我聊当年与额娘的种种，而问我怪未怪过……指尖挂进石榴的皮膜中有些硬生生的疼，停了半晌，褪下戴在指上的戒指攒在手心未松开。俯下身来，小脸猫儿似地蹭了蹭阿玛的大掌，一双闭着的眼方才缓缓睁开】
未曾怪过。阿玛是个好丈夫。易得无价宝，难求有情郎。世间不是所有女子都有这般福气的，我的额娘就有啊，作为她的儿女我们自然安心。人生在世，能把一个身份做到好，已实属不易了。阿玛，别说什么后悔的话，儿孙自有儿孙福。您膝下四子，大哥大姐都已成家，过着琴瑟和鸣、夫妻恩爱的日子。二哥官拜三品又是敬谦额驸，亦给富察增光。
在梵梵心里，你永远都是最好的阿玛。
【吱呀门声卷进些风，察觉到阿玛因凉气而身子一颤，伸手将汤婆子放到他的小毯子下】

【阿玛字字句句说的动情，几次欲张口说出什么都尽数被憋了回去。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虽不是男儿，无传承血脉之责，可如今守在富察，最不得见我如此的便是父母。我常常对下一辈的侄女笑说此生如此也很好，可心里知道自个儿的苦处，受到的非议白眼都不在少数，寒雨冷夜时也想有一方屋檐得以遮蔽。我与寅鹭，今生也就这样了，十年很长，情断不了也淡到回想不到。只如今，看阿玛深色憔悴仍忧心忡忡，指骨紧紧一握】
阿玛，你莫要说走不走的话，你的病能好会好，不准胡言乱语的，大好河山才带额娘看了一半啊，不能食言的。
【还是忍不住的吧嗒吧嗒掉了眼泪，我想到阿玛的思量，他走后，即便富察留我给我一方净土，可当真再无荫蔽可言。最后没有儿女绕膝，零丁孤苦死去。他预想到这一层，才会不安心吧。我摇了摇他的臂，一如儿时撒娇的模样】
阿玛，您放心，我嫁…………您让我嫁，我一定嫁。但不许怪自个，不许再说什么走啊去啊的话。

【人要走的时候，会从脚一寸寸往上凉，最后临死的时候，皮肤会还阳，和初生的婴孩一样。我的凉已然走到了膝盖，只怕也就是这个时光了，唯独让我心心念念不肯放下的，就是这个女儿。可是她不愿意的事儿，我有怎么可能逼着她做呢。大不了我事后就偏颇一点，意安和两个儿子，应该没有什么抱怨的。叹了一口气，颤颤巍巍伸出手指去抹去她的眼泪花儿，哄道】
阿玛还没走呢，哭什么？哭得跟小花猫似得。
【我做的一场梦，梦见我和赫舍里灵真，难过的是一下就走到了白头，开心的是美梦成了真。】
小时候阿玛怎么教你的？小姑娘笑起来才好看。

【小脸绷住直落而下的泪珠儿，委屈的模样被阿玛看在眼里，想来他应是不好受。小手蹭了蹭泪痕，脑袋往左一委，缄默半响，甜甜一笑。脑中一个又一个的闪回，是自小到大的温馨。慢慢，我别过脸去，不忍看他现如今的苍白面色。周身一沉，不由得心里泛起一抹酸涩。若是他们夫妇一人去了，另一个怕是也不能独活。人人都说黑发送白发，也算得福气。可他们正值好时候，发色还是那慢浓重如墨，怎么可以走？】
我会笑。阿玛喜欢、梵梵就笑。
【托腮撑首笑吟吟说了这番话，腕上的玉环被压得一响。阿玛又有些想睡了，大夫说，不能睡……】
阿玛，梵梵给你唱小调。小时候额娘教的采莲曲好不好？
好好听，可不许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