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他忘记了这个梦。]
故事。故事不曾发生。我翻阅借来的资料,他们应当在五号道路初遇,互不相识,略有好感。格拉吉欧说:“美月,是个好名字。”
在这里。我觉得这个梦要发生在这场初遇之后,在这里。未来刻熔到一切记忆里。时间和时间纠缠不清。
虽然没有正面交流,他依旧见到她,而她不再见到他。他只身暗里前行,又暗里陷入爱情。只有他一个人,眺望,或者触摸零碎散落的月光,像丝绸铺展在沙岸,触手是一种粗糙的冰冷。
爱是怎么出现的。
是谁先……
她应当天真,无邪,无所谓情愫,她对自己对别人,一无所知。
但她又是极其狡黠,极其敏锐的。她不那样在意他,她遇见他,将他放在心上。仅此而已。
怎么会有月亮爱上深夜。
但月亮没有意志,它不拒绝。它等待深夜爱它,请求它,请爱上我。月亮就会孕育出爱。
饰演美月的演员在我的面前。她真小。才十一二岁吧,这个年纪。要扮演一个英雄,又要假装爱情。但她没有怨言。她对这个世界那样好奇,不胆怯,不忧虑,站在我面前,大方地等待我说点什么……
“……你很好”只是这样。
她有点失望,但依旧向我道谢。这是个好孩子。
[黄昏时垂雨,雨从海上升腾的雾里化来,在模糊的海平面尽头,天垂下它纤弱的水色枝条。夜里又晴。]
[他们复又坐在沙滩上,沙子流落,他们下沉。旧时旧景。同样的干寒,辽阔的大海。大海缓慢地承受波状的风声。但这一次他们见到的弦月,伶俐的尖巧。]
她:又见面了。
他:你是谁?
她:我是美月。
他:美月。
她:是我。
[男孩看上去很警惕,双手斜插他的口袋,眉头蹙起,他知道美月,他们见过几次,还对战过,他无一例外地败北。但格拉吉欧不那样介意,毕竟她是美月。但他们为什么会在这里,这是哪里。他们这么亲近。美月离他离得好近。可以看到女孩面颊浅色的绒毛。她有长长的睫毛。她是个漂亮的女孩子了。]
他:我的记忆似乎有些差错,不太记得这之前的事了。我们是怎么来到这儿的。美月你记得些什么吗。
她:你又忘记了。
[她和他对望,他看见了美月的眼,泠泠的春水里盛一盏月。]
[他突然失语。]
她:你想起来了?
他:想起来了。我……
她:我们在这里见过。上一次是在你的梦里,你吻了我。你记得……
他:你也记得……
她:没有什么美月不知道,不记得。
他:那是我的梦境。
她:也是我的。我在那里。不受我的控制,但你,你也多么反常啊。你的梦颠颠倒倒,和你这个人一样古怪。
他:颠倒的世界……月下的阿罗拉……或许才是真实的,或者是唯一。
她:……你真奇怪。
他:我也觉得。
她:格拉吉欧。(突然伸出手,慢慢地扣住对方张开的五指,缓慢交叠我想听你说,有关你的故事。)
[世界只剩下这一枚小小尖尖的弦月,和投下的窄窄的光。只有这一片海,没有,光。好暗。什么也看不见,只有近乎消尽的削薄的海风,吹动他们的衣摆。谁也看不见他们,他们应当互相看不见。但男孩依旧看向女孩,而女孩正温柔地看着她,他知道。海在她的眼睛里。]
他:你知道,有些时候,美和不安是伴随着一同生长的。在那样狭窄的地方长大,对于白色见得太多,就逐渐厌倦,或将白色误以为惶惶,以为一切梦里都是苍白的,不如黑夜清醒的心安。童年,像漂浮在阿罗拉的海上的乐园,乐园是白色,白色就成为可怖的。总是无法遁逃。莉莉艾她忘了。我有时羡慕她,但我们是恐惧的,一直以来,到如今,也一如既往。
她:恐惧的。
他:恐惧的。你没有畏惧的事物。你的那一份总不多不少,不过分惹起贪念,也不虚乏引起欲望,没有无常。你什么也没有,这就是最宝贵的。
她:平凡的。
他:你平凡得恰到好处的童年。我们毕竟不同。我们甚至没有故乡。
她:漂浮在宇宙的角落,没有大陆的海岛,没有海岛港湾的船舶。
他:我生命的大部分时候在巨船上度过。我猜测我们去过一些地方。不过看的更多的是海。
她:日月星辰涌落的海。
他:没有冬夏春秋。没有尽头。单调的蔚蓝色。就像以太乐园的白。
她:你害怕它。
他:可能是。我们见它见得太多了。以为蓝才是白的对立面,而非黑。我们把黑色当作彩色。不至于此。你有听莉莉艾说过,母亲在我们童年时是温和的。
她:我听说过。
[格拉吉欧沉思状,没有松开他们的手。]
他:我们依恋她。从那个时候便如此,我们除了她便什么也没有,而她亦如此。她便眷恋她的两个孩子。她总得有所依靠,她总是想得比平常人多一些。我不清楚她是什么时候,为了什么开始流浪,不能和别人在一起,一个人,等待着什么,坚持着什么,和什么在抗争着。
[女孩为男孩放松他按压发白的指节。]
他:我们没有经历过那样的痛苦。我们什么也没有,小孩子,只有他们的母亲。但他们的母亲已经长大,学会了选择,舍弃,孤独和爱。她肆意投入这些概念,每一个她都倾注一切,每一次她都近乎虔诚。歇斯底里。我们没有见过这样的状态。我和莉莉艾,安静地,我记得这些夜晚,我们在床上,安静地。白色的灯光,房间,走廊,消失而不是黑色的海,和暖的空气。似乎有颤动的平稳的地面。我和莉莉艾,坐在床上,等待我们的母亲。安静地,不看书,也不吵闹。她对我笑,有时她对我,生出期望。我害怕这份期望。在我像她那么大的时候,没有第二个人可以寄托我对母亲的等待,那种无可逃脱的,全神贯注的等待。被她选择,被她塑造。
她:莉莉艾比你幸运一些。
他:可能如此,她那么美好,连母亲也忍不住偏爱她一些。
她:你应当喜欢她。
他:毕竟是她。她值得被喜爱。母亲不在时我便陪伴她,她想要什么,我便给她,她的期望还没有开始像我一样摇摇欲坠。我在夜晚等待母亲归来,有人对我说,睡吧,她马上就来。我想念她。怀着这份思念入睡,醒来时她却不在。我突然落入一种惶恐。有时她温柔,亲吻你,拥抱你,对你细声说爱,眉目化成水。有时候她厌倦,说不。我这样失落的胆怯的,正为她所喜爱。她依赖我,不及我依赖她深,她便见到我依赖她,便以为自己的等待有了回报,短暂地沉醉于此。
她:而你有了莉莉艾。
他:是这样。在那之前我见过一只精灵,我请求母亲让我再摸摸她。她突然发怒,以为这是一种背叛。渴望一种绝对的占有,但不过是为她所需。后来这种愤怒很快平息,但她拒绝了我的请求。从那个时候开始她开始寻找一种代替物。莉莉艾是之后出现的。
她:她爱莉莉艾。
他:复又如此。她开始冷落我,开始找一种可以替代她的孩子的存在,她对这种存在付出,以证明她自己。我那样依恋她,却恐惧被她抛弃。她正在缓慢地抛弃我,事实上她恐惧我正在缓慢地抛弃她。我不能形容这一切。一切都是以太乐园的纯白色。没有其他的。没有可能性。没有替罪者。只能让洁白去承受所有光和暗,这是不应当的。我的生命除了她什么也没有,我不可能舍弃她,那无异于自尽,她是我的一部分。但只有白色。只有海。只有漂泊不定的灵魂,不能满足的欲望,永远后悔,永远排斥,永远反复无常。
[开始下雨了,寒冷的雨丝在风中飘荡,但并不密,他几乎注意不到]
他:那种暴力,曾经,也一直俘虏她的孩子,我和莉莉艾始终怀有对她的依恋,她随意的剪切甚至于嫉妒,为我们的恐惧而幸福,她哭。我那时意识到这一点,我竟然害怕她害怕到如此,那之后我一直计划逃离,逃离乐园,逃离爱,既是她对我,也是我对她的。我采用和她一样卑劣的手段。我靠爱别人分裂我自己,靠分裂我自己来宣告对我的所有权,我害怕她的遗弃,也爱这种不平等的暴力,我等待她丢弃我,但那太慢了,我开始遗弃我的母亲。那时我没有意识到。
[雨水将他们包围,他自顾自地说。海声近而远。]
他:我试图用和她相反的手段做那些和她相似的事以反抗她……我……
她:你们不一样。你做到了。
他:我想要守护一些人,而不去爱她们,不依恋她们,也不得到她们的依恋。似乎如此,我努力这样做,希冀变得有所不同。
她:没入黑夜。
他:没入黑夜。阿罗拉是个好地方,在海里努力生长起来的大陆。母亲应当在这里迎来她的太阳。
她:你累了。
他:我不累。
[女孩松出手,试探地去碰男孩的脸]
她:一切都结束了。在好起来。一切都在好起来。即使是你这样自甘选择的黑夜,你遇见了你的月亮。
他:我有时真羡慕你。
她:我知道。
他:你的光芒,在昏暗的轮廓里落得隐约的通明,月亮在海水里摇曳,初春夜间微凉的风,含蓄地收拢了一切沉沉的思慕。我羡慕你。莉莉艾逐光而行,我护她于幢幢影后,不可以接近,也不可以远离,我注视她,她的光,向你走,思慕你的光辉,而不看向过我。
她:你注视着她,也就注视着我,在我的身边,她看不见的月亮知道这一切。
他:月亮是永恒的。
她:月亮是永恒的。
[云潮如水叠褪,月色重现]
他:你真是……有时候竟然让我羡慕莉莉艾起来,她向你蹒跚而走,在春夏掬一捧水,她低头俯视,就盛满一手心的月光。她是那样干净。不曾爱恋过人,也不被人爱恋,所有情感都清浅明朗,不似大海,只似掬起的水的浪花。
她:她从我这里得到光,却离开我去寻找自己的。我和她终究不同,即便曾经升起那样幽微的绮念,我的第一滴泪为她而流,却流进那咸味的大海。她离开了。你在我的身边,我的黑夜,你的月亮。
他:我的月亮。
她:我在。
[他们第一次接吻。雨水顺着他们的鼻梁向下缓慢地流过,细细流过她们的唇间,流过喉咙,流入深夜。他们的手轻轻交叠。]
她:这不是梦。这不应当是梦。一切黑夜的梦都应清明如白日。会有月亮为所有人记得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