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柏玄
春事阑珊秋蝉尽,上古与白玦再回到清池宫的时候,已经是一片冰雪世界。
松枝上的雾凇,晶莹剔透,摇摇欲坠。
留守清池宫的长阙早早领着宫中的众仙娥等在山门口。
阿启开心地欢呼着直朝长阙、红绸奔去,碧波扑扇着翅膀紧跟着。
白玦挥挥手运起神力,一股银色的神力重新笼罩着清池宫,那是自百来年前随着他烟消云散而失效的护山阵法。
上古与白玦携手缓步行到后山。
后山不大却别有乾坤,小桥流水,几间小木屋错落有致散落在谷内,清幽宁静。木屋旁的几株红梅,正傲雪凌霜挺立于雪后。
上古慢慢走进中间的小屋,雪后的暖阳透过雕花的窗棂浅浅照在屋内,入眼完全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布置。即便是尘封了数年,也可以看出当初主人耗下的心力。
北海深处的龙涎香,万年梧桐树雕刻而成的毛笔,孕养千年才得数滴的玄英石墨静静的被置放在绛紫的案桌上,都是自己惯用的东西。
案桌一角的茶炉,衣橱折叠好的或玄黑或牙白的小童衣裙,简单古朴,是自己一向最爱的风格。
这里从一开始,这座清池宫,长阙,凤染,甚至是古君和这六万年安宁平和的人生,都是他一点一点一步一步为自己准备的。六万年日升日落,月满星沉,他始终陪伴在自己身边。
所以,这是在他殉世离开最初的那三年,自己不愿回上古界,也不能回到这里的原因吧。
墙角的大木箱里,是那百十来个栩栩如生的木雕,“阿启的木雕”自是陪在阿启身边,其余的大部分又都存回了清池宫。
生着气嘟着小嘴的少女上古,开怀大笑神采飞扬的少女上古, 执手站立威严的上古真神、与月弥御琴饮酒憨态可掬的上古,与炙阳天启逗趣一脸捓揄的上古,还有,还有抱着那颗蛋无比期待的后池……
……
上古轻轻地抚摸着一方方木雕,抬头却见白玦在门前的红梅树下发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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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玦的回忆)
清池宫,小后池。
“后池,这串石链你戴在身上,将来或许我不能时时在你身边,你灵力弱,万一你遇到危险,只要将一丝灵力注入其中,便能如你所愿,助你逢凶化吉。”
“哦,这石链有些古怪,我喜欢;可有名字?”小后池把玩着柏玄刚套着她手腕上的一串墨黑的石链,上面还印刻有几个上古文字,质地触手温润 ,对着光线近看,竟然看到墨黑的石头里面隐约有星光熠熠,恍如承载万千星斗的银河。
“此链…名为‘化劫’”。
“化劫?”小后池喃喃念道。
柏玄默默看着后池,带着无以言说的眷恋和忧伤,上古,或许你将来有机会见到另外一串手链,或许你会知道为何叫化劫,或许你终于有一天能看到我留在上面的我想对你说的话;但我又希望:终你一生,你都不会知道这一切,你只是后池,开心地如你所愿地过你恣意畅快的人生!我既盼你记起,又不愿你记起。
把玩了一会,后池问道:“柏玄,你说我的名字叫后池,是因为我是后古界清池宫的小神君,所以简称‘后池’?”
“嗯,对啊。”柏玄愣了一下,不知道小家伙的念头怎么突然转到自己的名字上。
“那我为何不叫后清,古清,古池?”
柏玄抚额,无奈又好笑地看着她,“那你喜欢叫什么?”
后池皱皱小鼻头,认真想了一会,挥挥手,“算了,还是叫后池吧,叫了这么多年也习惯了!”
半响,“那,混沌女神––––上古真神是因为住在上古界,所以她的父神才给她取名叫‘上古’?也是如此敷衍,哼!”后池对她的名字取得如此敷衍不上心,实在是耿耿于怀。
上古?你是记起什么了吗?柏玄愣愣地看着面前这个年纪虽小,却已然能看出日后的绝代风华模样的小后池。
“那你又为何叫柏玄?” 后池打了个哈欠,揉揉眼睛。
“为何叫柏玄啊?”柏玄陷入回忆。
……
没等柏玄回忆完,见后池半天没有了动静,却发现小家伙浅浅握着一枝红梅,枕着他的胳膊已经睡去了。
静静地凝视着她,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嘴角终于扬起了一抹微笑。
因为,上古,犹记得,我是在那个时候,就对你动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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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玦兀自发着呆。
上古双眸落在手上那串黑色的石链上,想起柏玄对后池说的话:“这串石链名为‘化劫’,希望助你逢凶化吉。”
“白玦,当年你的化名为何叫清穆、柏玄?”,上古杵杵他。
为何要叫柏玄啊?
不管你是上古还是后池,有些时候还真是一样的执…着…
白玦眼前浮现往昔的一幕幕……
上古界,小上古。
若干若干年前,尚不足两万岁的上古,每日没心没肺地找月弥御琴闲谈八卦,无忧无虑与炙阳、白玦下棋,与月弥御琴结了伴变着法子找天启和白玦逗趣。那时候的上古,天天不是着白裙就是玄袍,在上古界上窜下跳无法无天,是上古界鼎鼎有名的“神见愁”。
有一回,花里胡哨的天启问她:“小姑娘家家,一天到晚穿得如此老气,怎么不穿好看的五彩纱裙把自己打扮得漂亮些?”。白玦犹记得,小姑娘家家很是傲娇地说:“只有丑姑娘才需要穿上花红柳绿的漂亮衣服打扮的,本君天生丽质,不-需-要!”。说完,小姑娘还特意绕着花枝招展的天启转了几圈上下打量着,那个向来趾高气昂 目空一切的天启真神居然红了脸。
小姑娘真的是很漂亮啊,朴素简单的衣饰反而衬得小人越发精致,熠熠闪光,小的时候就很漂亮,长大了更是一副绝代芳华,放眼整个九州八荒,此后经年还真的是再没有谁入了自己的眼,原来自己是在那时,就对小上古动了心。
白玦嘴角不自觉地勾起,继续沉浸在回忆里……
上古降世满两万年成年时,需入尘世轮回历练,如此方能晋位真神。
此一入世,便是十三万年。
那十三万年,多少次,白玦独自徘徊在朝圣殿摘星阁,徘徊在彼时小上古喧闹嬉戏此时波澜无惊的上古界;坐在溪水潺潺的桃花林中, 一次次忆着她或坐或立,或喜或嗔的音容笑貌,再化作手中的一方方木雕。
知道她每一次轮回前回到上古界小歇的日子,提前备好她最喜欢的茶,最喜欢的小零嘴,精心为她收集各种奇珍异宝,然后,坐等她前来“打劫”。
偶尔相思难寄,也会请炙阳代劳担下天职,自己则入世轮回,只为陪她。
原来自己是从那时起,就爱上上古的。
见半天白玦还是没有反应,上古上前揉揉白玦的脸。再问, “当年你的化名为何叫清穆、柏玄?”
“柏就是我,玄是你,我白,你长得黑。”白玦带着戏虐的笑,逗她。
“胡说,哪有!”
“清穆,倾之,慕之,我所钟之人,无论她位列真神,抑或尘如凡土,于我而言,都毫无区别,我爱者,恋者,倾者,慕者,唯她而已。”
面前温润含笑的俊脸,上古不由得失了神,觉得逝去万年光阴还在,眼前这人还是十几万年那个端坐桃林下许誓“虽千万人,吾往矣”的青年,而自己亦不再藏着心意,而是与青年执手相看两情相悦。
红梅树下,梨木矮几上两杯香茶,茶香袅袅升起,上古手里捧着小暖炉,偎依在白玦怀里。
“你对我说,只除了隐山那百年,其余的时间,你当真一直都在我身边?”笑着问。
“嗯,都在。还有很多你不知道的时候”,白玦捡起飘落的一朵红梅,插在上古的发髻上,顺着上古的头发……
“古君捧着还在蛋中的你让灵涓上君给你定上神命格的时候;
你还在蛋里,堪堪只能偶尔以灵识出来晒太阳转悠的时候:
你出了壳,哭闹着要化形成古君父神一样的小蛟龙的时候;
你在清池宫烦闷无聊撒泼赖皮我得变着法哄你开心的时候;
......
还有殉世前,我实在想见你最后一面,我回到了上古界,那天你倚在桃树下睡着了,我入了你的梦,跟你说再见……
“百年前
……
两人静静靠在一起。
耀眼的金发不经意从上古指尖划过,上古垂眼,小心翼翼碰了碰,却始终不敢缠上。
她闭上眼,背后温暖的触觉太过真实,她没用的希望时间能停下来。
树的另一头,上古看不到的地方,白玦不知何时转过了头,定定看着她,手微抬,似要拂过她的眼,却又缓缓凝住。
他的眼底,黑沉一片,温柔,眷念,如海般浩瀚,如山般厚重。
就像亿万年情感,在一瞬间,定格成永恒不变的绚烂。
最后,他的手终于落在她的眉间,一遍一遍轻柔划过。
他轻轻伏上前,嘴唇落在上古耳边。
“上古,再见。”
……”
风轻云淡地再提起往事,彼时的无奈和不舍已成过往云烟,那人已巧笑倩兮地偎依在自己怀中。
原来那梦是真的,上古心中酸涩,这人见自己最后一面,千言万语只化做两个字“再见”。而自己在他殉世前最后跟他说的是什么?
“白玦,你可还记得,我之前对你说过:‘我上古以祖神的名义向天起誓,生生世世,不恨你,不爱你,沦为陌路,永无再见之期!’”
“嗯…记得。”怎么不记得,那是古帝剑刺进胸膛、跳下混沌之劫灰飞烟灭都比不过的痛。
“对不起,那不是真的,不是我的本意。”上古泪眼婆娑地看着他。
“嗯,我知道。”
捧着她的脸,极致缠绵的吻轻柔地落在她的发间,脸颊,眉眼,唇角……
数万年的等待,只为这一刻的温柔缱绻。
(九)柏玄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