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传来的时候，我还是懵懵懂懂的，只知道公子要入宫去读书了，不能再住在庆王府里。于王府而言，这是天大的荣宠，王爷还领着我们所有人望上叩首谢恩。后来我才听明白，原来我也将要随公子去那个四面红墙围起来的地方。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了极度的恐慌，可是，又能怎么样呢？】
【接下来的两天，王府里的人忙忙碌碌，都在为这件事奔波筹备，我突然就清闲下来，将一件件事务交给下一位管事的侍女。闲下来后，心里一阵阵的发空，终还是找来十余个西洋玻璃灯罩。这些灯罩很难擦，又是容易跌破的贵重货，一般的丫头们都不乐意做这个活。我偏挑了这些个来，坐在桌边，拿软布细细地擦拭。】

（长夜迟迟，遮云蔽月，我第一次分外沉默地伫在她阶前，沾了两袖微露，十指虚虚蜷在掌心，抬了些许又落，目中有仅一簇小小灯火，隔着窗纸，散出朦胧的暖光。）
（仿佛从一场好眠中慵慵转醒，突然出神地想，这一生不断失去的，已经这样多。）
行云？
（眼睫一垂，轻轻蕴出个笑，将门推开）
明日要起早，怎么还不睡？

【即将离开王府，居所内收拾一番，却也没有多少变化，这屋里的东西，本就没有几件是我的。心不在焉地做着活儿，不知不觉将一个灯罩反复擦拭了四遍，直到门前传来响动，才如同受惊了似的一颤，手里的动作，顿时就停了下来。回身看去，缓缓地摆好灯罩站了起来】
姑姑？
【呆呆地站在那里望着她，没来由地感到眼中酸涩。一时回过神来，忙取出掖着的帕子擦了擦手，这才极缓地绽开一个清浅的笑，轻轻道一句】
睡不着。
【迎上去挽住了她，不自禁地靠得更紧些，柔声地问】
不早了，姑姑怎么也还没歇着？
【捧来软垫放在座椅上，摸了摸包有棉袱的茶壶，还是热的，翻过一只茶盏，倒上茶双手送过去。】

（揽着她坐下，灯烛黯黯，信手拨得亮了些，转脸弯了眉山）
真巧，姑姑也是。
（接过她递来的茶，这才觉得肌理都热了些，却未饮，略略一忖，将茶盏放好，从怀中取出一包红封，沉沉的，交在她手上）
原想着，要年后才给你的，可惜我不能进宫，也瞧不见你，就当提前，与你过个年了。
（语中稍顿，静静顺了顺她垂下的发，娓娓道来）
这里头，是我素来的月俸，宫中不比王府，你且留着，总有用得到的时候。

【往常过年，各苑的主子们多少都会赏下红封来，每回得了银钱，都是欢欢喜喜的，唯独这一只红封，给我一种沉甸甸的感觉，从手指一直压到心上。那原本喜气的红色，此时看在眼里，反勾起许多乱纷纷的念头。感受到她手上温柔的动作，眼眶一红，几欲滴下泪来，急忙忙地打断了她】
行云会回来的，姑姑……
【这样无礼的插话还是有生以来头一回。怔忡时，两行清泪潸然而下，勉力弯一弯唇角】
行云还等着，将来给姑姑一只厚厚的红封呢。
这么多钱，都是姑姑多年来辛辛苦苦攒下来的，行云怎好收下。
【一面推拒着，一面慌慌张张抹去泪水，眼眶红红的低下头去】
况且姑姑在王府，也总有要用钱的时候。
【话到此处，轻轻咬住了下唇，良久方捏住衣角，艰难地挣出一句】
姑姑，我，我心里……害怕的紧。

（风吟低诉，吹得院外木叶沙沙作响，几乎面无波澜地望着她落泪，一双眼在烛光中半明半晦，心口突地一痛，稍缓了缓，温然拈帕去拭，仍不露分毫）
这些年，除却例银，王爷常有赏赐，我人又在王府，你还担心姑姑？
（慢条斯理地捧着女孩儿小脸，一壁细细汲泪，一壁放柔了声音，浑然在讲述一个动人故事似的）
如今王爷显赫，阿哥又得万岁看重，她们不敢不敬，可紫禁城里多是非，总要用小恩小惠寻个方便，行云，听姑姑的话，你收下。

（夜更深了，外头晚风骤急，惊了栖息鸟雀，极快地一烁，自窗纸上闪过虚渺的影，哗啦啦地，也掠往她清澈眼中）
别怕，怕什么呢，姑姑也是从那里走出来的，还不是好端端地在这儿？行云呀......
（我慢慢地笑一笑，唇角扬起一个淡薄弧度，字句认真，却又隐约挟了肃穆，含笑看她）
这是喜事，明日之后，你要高兴，要心悦诚服地叩谢皇恩，记着了么？

（女孩儿乍地偎在怀中，霎时间，整个身子都有些僵硬，木然眨了眨眼，过了许久才能动作，缓缓抬起右臂，单手将她揽住，在她望不见的地方，微不可觉地蹙了眉，长长地，匀了口气）
是啊。
（下颚精巧，轻抵在她单薄的肩头，仍忍不住惶惑，这样小的姑娘，怎么就要独自挑起一个常人不能及的重担？相伴数载，我已习惯将她视为茫茫余生里，为数不多的依靠，却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她也要走进那座四四方方的围城里去，受着天威束缚，承着无数森规——我怎么舍得呢？）
行云，你长大了。
（徐徐放开她，两黛一瞬舒展如常，甚至还是微微噙着笑的，姿态清安）我们行云，已是能担大任的女孩儿，此一去，王爷信的、能陪着小阿哥的，就只有你了。
你若难过，就在今夜同姑姑说，或是给姑姑写信，让王爷带回来。只一样，不要在小阿哥面前表露......
（话至此，音韵趋惘，定了片刻，檐下悬着的八角琉璃灯被风拂得飘摇零曳，眼尾寥寥一落）他心里，也很苦吧。
（幼年失母，少时别父，孤身入宫，我亦紧紧握住她的手，强抑下满心凄楚，柔声细语地弯了眼睛）
宫里的日子过得很快，等你重归王府的那一日，姑姑就在这里，等你回来。
（忘了是谁说，女人天生就会扯谎，只是那时我并不知道，我曾骗过小阿哥，也骗了她。）

【原本心里似有千千万万的话想说，奇怪的是事到临头，反而说不出什么来。我已经隐约地明白，这世上有些话，真的是无从说起的，就算说了也无济于事，而且，只会徒增烦恼而已。窝在她怀里的我，只能现出疲惫与颓唐，缓缓地闭目，脸颊贴上那柔软的衣料】
是呀，行云长大了，阿哥也长大了。
【仰面望入她眼底，柔声道来】
您放心，行云绝不让阿哥为难，在任何人面前，行云从来都是……都是笑着的，只是笑得久了一点。这会儿能和姑姑说上几句话，行云心里舒坦许多，不知怎的，大喜的事，不说说笑笑，倒哭起来了。
【小时候，他总是乖乖的，要我牵着他的手才能走的稳，这么些年过去，好像成了习惯。前面的路，我也不放心让他一人去走。可是我也清楚窥见自己内心深处的困惑:倘若不用我再跟着他了，他尚有自己的大道可走，而我，竟不知该往何处去。视线再次聚焦到姑姑的面容上，姑姑呢？也会有这样的迷茫么？】
进宫的人多了去了，没道理只有我受不住，您说是不是？以前您教过我，在王府里要少说话，多做事，我想进宫以后，也是一样的。
【也许姑姑也是这般追随着王爷，我到底没有问出来。我只是觉得，她心里，也很苦。可是，我连宽慰的话也说不出来。我伸出手去，摸摸她的面颊——并没有眼泪啊】
姑姑……
【我多希望，那种凄哀的神色能从她眼中永远消失。】
行云很快会跟着阿哥回来的。府中事务固然要紧，您也不要太劳碌了。
【忽然记起一事，忙忙地打开妆匣下的小抽屉，取出绣出梅兰的两个红色药囊递到她手中】
行云给您做了两个有助睡眠的药草香囊，因是赶着做的，不算很精致，您拿去挂在床头，多少还有些用处。等行云回来，再做两个顶好的给您。

姑姑知道，你一直做得很好。
（浮云郁塞，天窈昼阴，我第一次发现，素来的伶牙俐齿派不上分毫用场，此刻说什么，都是徒劳）
你虽聪颖，却还是要嘱咐，宫中规矩纷杂，人事繁冗，万不能行差踏错，倘或真有了什么事端，尚有皇贵妃娘娘，她总会替小阿哥操持。
（其实我已经记不太清紫禁城里的日子了，隐约能想起，乾西四所中，有一株高高的杏树，一到春日便开满了雪白的花，王爷与佑骞少爷常在那棵树下吵吵嚷嚷比着个子，那时的天，有最纯粹的蓝色，被丹墀红墙一映，显得格外遥远且空茫。）
（终日闲笑，嬉无愁楚——竟是我一生里，最快活的时光。）
行云。
（手中握着香囊，我突然截断她的话，心头莫名一阵剧跳，脸色莹白，唯有眸中有火光微弱地一动，深深地望着她）
不要像姑姑一样，不要和姑姑走同一条路，你......记下罢。

【姑姑嘱咐了不少，可要她教的事太多了，一时半会儿哪里说的全？事到如今，我唯有按捺住乱糟糟的思绪，尽力去记而已】
【正自一一答应着，忽闻她低声相唤，抬眸见她这般神情，登时惊得怔住了】
姑姑……
【很多年后我才知道，其实我与她，本不相同。但在那个时候，我还是不懂，从小我就向往着，想成为像她一样的人，成为她，有什么不好么？她凄楚的面容深深镌入我的脑海，如惊雷闪电，突入我鸿蒙未开的心——我竟心头莫名的一凛，生生咬住了即将出口的疑问，缓缓点了点头】
姑姑，我答应你。
【张开小小的怀抱，再度抱住她消瘦的肩背】
也许有些事，您就是说了，行云也还是不懂，也许等行云再长大些，才会真的明白姑姑的苦心。所以行云会照您的话去做的。

（默然被她拥住，心知这点微不足道的光阴，终究是到头了。）
（夜色静谧，唯有月光十年一日地高悬着，淡漠投下漆黑的影，从帘角，缓缓地行至窗牗。下颔略偏，再次细细地望一望她，眉眼温平）那就最后听姑姑一句，明日有得忙，快些睡了？
（又添一句）姑姑看着你睡。
（待收拾妥当，取下绘着十五连枝的罩子，躬身将烛灯吹灭，方转回来，借着星月替她掖了掖被角，蓦地怔了一怔。）
（我本是要教她，不要如我一般什么来着？）
（慧极必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