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踏入剑英殿，章天豪顿觉气氛压抑，仿佛置身一座千年的古墓。
作为南王府的将领代表，他已多次站在这座大殿上，与西王府的摄政世子和百官们商讨出兵事宜。剑英殿是西王宫的朝政主殿，自是宏大雄伟，不可方物。往日里，大殿里点有上百盏宫灯，即使殿门紧闭，也能照耀得恍若白昼，使那分列于大殿两侧的雕龙漆柱和刀剑百兵历历在目。可是今日，殿中竟一片昏暗，且四下里寂静无声，令章天豪有些诧异。
眼见引路的贾立勋又亲手关了殿门，章天豪终于忍不住问道：“贾将军，你说西王殿下召见我？”
“没错。”贾立勋转身面向他，声音低沉。
“可是……”章天豪试探性地继续问，“殿下不是近来身体不适，不见任何人么？”
“殿下没有病。”贾立勋的口气冷冷的，令章天豪不禁心中一颤。他知道，这位西王府的郎中令向来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块脸，但今天似乎还透露出了一丝敌意。
头脑飞速地运转，章天豪本能地感觉，自己似乎已经落入了一个危险的圈套。这很可能与几天前他和陆惜莲在地宫里闯下的祸有关，如果是这件事泄露了，西王当面治罪好像也合乎逻辑。但是，不对！当初只是意外地将地宫里的一幅藏画烧了个洞，朝会上颁令降罪即可，该责罚责罚，该赔偿赔偿，顶多再挨几下板子，何必要将自己秘密召入剑英殿？
想到这里，章天豪背后慢慢渗出了冷汗，他干咳了几声，说：“贾将军，突然想起南王使臣今日抵达府上，我还需去与他谈谈这次的军务。”说罢，抽身便向殿门走去。

贾立勋站在他面前未动，只一伸臂便将其拦下：“慢着，西王殿下在此，即使是南王亲自来了，章将军也不能一走了之。”
“贾将军莫要骗我！”章天豪因惧生怒，也是要为自己打气，故而声音高了几分，“大殿空空，殿下身在何处？”
“本王在这里。”一个浑厚的嗓音忽从大殿正中的王座方向传来。
与此同时，殿内宫灯齐亮，突如其来的光明使章天豪下意识地捂住眼睛，片刻过后，他才能睁眼观察四周，发现剑英殿内寂寥空旷，没有侍卫，也没有婢女，唯有远处的王座上端坐着一位身着乌紫色衣服的中年人。
现在，借口脱身肯定是行不通了，章天豪也没有把握在手无寸铁的情况下打败贾立勋。虽然目前的殿中只有三个人，但章天豪仍是感到此处杀气逼人。思前想后，他只能慢慢走向西王，在与他的交谈中见机行事，想办法尽量拖延时间，以等待伙伴们的搭救。
“末将章天豪，拜见西平王殿下。”他走到王座的台阶下，躬身作揖。

“抬起头来。”西王贾御开口道。
章天豪听闻不敢怠慢，立刻抬头，来了西王府数日，他倒是还未见过这位大烨朝地位最高的王爷的尊容。西王穿着便装，黑色的折上巾下露出几缕斑白的头发，乌紫色的宽大袍服用一根青玉腰带束在身上，其上纹绣的四足金蟒张牙舞爪，威风凛凛。一张棱角分明的方脸阳刚气十足，五官谈不上俊秀，但搭配起来也有一种英武之感。至于身形，这倒是出乎了章天豪的意料。闻说，贾王爷武艺高强，凭一杆霸王戟横扫沙场，料想是位高大威猛的壮汉。但现在看来，他个头不高，体态清瘦，面容也较为显老，更像是名寻常的农家老者。
“你就是章天豪？”贾御凝视着台阶下，神色冷峻。他一句话便透露出王的威仪，令章天豪不敢再因其外貌的平凡而擅自揣度。
“正是。”章天豪不解西王的意思，只得恭敬地回答。
“方才，本王想直接把你交予郎中令，可是你提起了李宇梁。”
“是。”章天豪垂首道，“末将现在供职于南王府，方才……方才确有公务。又以为贾将军带末将来此，只是跟末将开个玩笑……”
“所以你搬出南王府，想压他一头？”
章天豪看了贾御一眼，心知犯了忌，继续垂首道：“末将不敢。”
“三日前，你与陆惜莲去了卢云宫，是也不是？”
章天豪一愣，随即心叫不好，因为他与陆惜莲不慎焚画的地宫正是在卢云宫的地下！
“是。”他料想既已被发现，继续隐瞒只会使罪责加重，不如立刻解释几句为自己开脱，“是世子带着我们……”
“本王没让你讲别的。”贾御不悦地打断了他。
“末将……失礼了。”
“你们看到了一副画，上面的女子酷似陆惜莲，是也不是？”贾御的声音又冷了几分。
“是。”
“你们打翻了香炉，烧到了那幅画，是也不是？”
“呃……是。”章天豪打起了冷颤。
“呵呵，”贾御起身背手，突然露出一抹微笑，“很好，你很坦诚。”
章天豪怔怔地望着他，已经不知如何往下接话了。
“贾立勋，”西王向章天豪身后三丈开外望去，轻轻说道，“杀了他吧。”

“什么？”章天豪脱口而出，万没想到此事竟会招致杀身之祸，但他已经在那一瞬间，清楚地听到背后有人拔刀！
来不及多想，章天豪立即向大殿右侧大步奔去，想到殿边的兵器架处躲避，或者如果运气好的话，可以抢一把兵器护身——西王这个爱摆设兵器的癖好这次倒成了章天豪的救命稻草。但只跑了五步，章天豪就觉得希望要落空了，他的移速身法明显逊于贾立勋，背后的凉气越来越盛，但目光所及不远处的兵器架却如同相隔天涯。
此时，剑英殿外忽然喊声大作，有殿门的阻隔让人听不清内容。贾御转头向殿门看去，却说道：“快点。”贾立勋得令，向前一跃，手中横刀已能触到章天豪身上的皮甲！后者感到不妙，瞬间放弃了挺身狂奔，选择双手抱头，滚到了一边。实际上，贾立勋只有这一刀的机会，对方既已矮身躲过，便有了生路。
因为下一刻，砰地一声巨响传来，一道红影踢开剑英殿的大门，窜了进来。清脆又充满威严的女声响起：“公主令在此，擅动者以违逆圣旨处置！”
贾立勋心中只有王爷的命令，并未在意这突然出现的擅闯者，他跨前一步，左手拽住章天豪的前襟，右手横刀直直砍下，忽听得背后贾御的声音：“住手吧。”
横刀的锋刃在距章天豪脖颈半尺处停了下来，贾立勋面无表情的将刀反插回刀鞘，向那进殿的红衣女子看去。章天豪躺在地上，没有立刻爬起来，刚才的惊吓和奋力地狂奔使他几乎虚脱了。他没有去看那进殿之人，光凭嗓音就已经知道——是陆惜莲来了。

“你没事吧？”陆惜莲瞄了一眼章天豪。
“没事。”章天豪用手拄地，坐起身来，望向陆惜莲的一瞬便呆住了。
只见陆惜莲左手高举一枚她平日戴的金钗，右手持着细雨梨花枪。可她身上穿的不是往日的红绸衣，也不是上阵的白盔甲，而是一套繁复华丽的盛装，这是章天豪从未见到的。陆惜莲头绾高髻，三千青丝中嵌着各式宝钗，眉间饰有粉色的海棠花钿，上身着一件浅黄的短襦，外披雪白透明的薄罗纱，下身着一条鲜红的石榴长裙，其上是金线绣制的鸾鸟。整套妆容使陆惜莲看上去再不像那个混迹江湖的侠女，转而露出一种端庄淑雅的气质。
贾御缓缓坐回到王座上，犹如一片脱离树枝的枯叶，连神经大条的陆惜莲也能看出，那是一种说不出的落寞。一时间，剑英殿安静了下来，众人默不作声，有的在心中猜想，有的在心中呼号……章天豪终于站了起来，他仿佛能听到那个呼号——他在西王的眼中看到了极为复杂的神色，错愕、恼怒，还有怜惜和眷恋。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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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来了。”沉默良久，贾御开口。
“晚辈拜见西平王殿下。”陆惜莲弃了兵器，上前盈盈一拜，宫廷礼仪做得有模有样，“方才晚辈持械闯殿，有失礼法，请王爷恕罪。”
“我不怪你。”贾御的目光飘忽不定，好像在遥望着殿外。他的这句话使章天豪一愣，不知其为何改了自称，而一旁的贾立勋依旧不动声色地伫立着。
“王爷，我……”陆惜莲伸了伸玉手，却忽然不知该说什么，她一见到贾御，之前闯殿时的英武气概都消逝了。
“婉……宛瑜，”贾御盯着她的脸庞，“你还是那么美，像你的……像你小时候那般。”
陆惜莲没有答话，她觉得胸口仿佛压着块巨石，令人喘不上气。章天豪也惊诧于她今天为何这般安静，就像变了个人一样。
“看来那些事你终究还是知晓了，不必自责。”贾御一声轻叹，垂首看着自己的宫靴，“只是，陛下恩许我不必参加寿礼朝拜，应当也告诫你勿踏足我西王府。”
“是的，晚辈知错。”陆惜莲抿了抿唇，“这次事出有因，是煜国复国公……”
“焕国的事我不想知道。”贾御摆了摆手，再度看向她，“你是个聪慧的姑娘，今天发生的一切，我既往不咎，只要你现在离开剑英殿。”
“晚辈不会一人离开的。”陆惜莲决绝地说。
“为什么？”贾御的声音大了几分。
“这位章将军是晚辈的至交好友，我要带他一起走。”
“不可！”贾御虎目一瞪，“你可知道，他犯了西王府的大忌！”
“知道，那日在地宫的祸，是晚辈与他一同闯下的。”陆惜莲毫不退让地凝视着西王，“晚辈愿与章将军一同受罚。”
“胡闹！”贾御抬手，想拍在身前的白玉案子上，但手悬在半空，又放了下来。他又放缓声音道：“你可知，那是幅什么画？”
“是……是我母后的画像。”陆惜莲低声道，“画虽然毁了，但晚辈有个朋友笔工精湛，堪称当世一绝。若是照着晚辈的面容作画，应该可以还原出十之八九。”
“不可能！”贾御霍地站起来，“那是婉儿双十年华的纪念，天下仅此一幅！红莲开了败，败了开，年复一年！但那花，早已不是当初那朵。”
陆惜莲默然，心中的丝丝疼痛使她秀眉微蹙。

“陆姑娘……”章天豪轻声唤她，“你到底是谁？”这个打第一次见面起就想问的问题，终于在这里提了出来。
“傻瓜！你还叫我陆姑娘？”陆惜莲鼻子发红，没有去看他，“到现在你还不明白么？陆是我母后的姓氏啊，她是当朝已逝的圣后。而我，是圣皇与她的长女，圣公主李宛瑜。”
虽已猜出八成，章天豪仍是被真相惊得说不出话来，他早就隐约觉得这个号称是江湖人士的姑娘来头不小，没想到竟是当朝的公主！还是烨朝特有的高贵爵位——圣公主！圣公主，作为李氏皇族对宗室女子的最高嘉奖，并不是每朝都有的。它通常会授予那种不世出的智勇双全的皇女，因为圣公主地位高于四王，手持可以号令天下的公主令，有替圣皇理政出征、辅佐圣储登基夺位的责任。说句实话，在章天豪看来，李宛瑜虽然勇武，但着实算不上什么聪明人，她能破例成为大烨的圣公主，只能说明圣皇对其的溺爱已到达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贾立勋，动手吧！”贾御再度发号施令。随即，殿上待命的郎中令拔刀出鞘。
“慢着！”李宛瑜喊道。她攥紧了左手，那枚掌中的金钗便是公主令，现在她只要再将它举起，大喊一声“公主令出，四王俯首”，就连贾御也不能擅做主张。可是，她的左臂却像灌了铅一样沉重，怎么也举不起来……用强权去要挟么？就像二十二年前的父皇？蓦然间，李宛瑜觉得自己的降生就是个错误。如果没有自己，这局势又会怎样？裹挟在痴与颠中二十年的李宇倾和贾御，可否释怀一些？因为，陆婉之后，世间再无如此佳人……

一滴泪滑落脸颊，落在剑英殿深红的地毯上，声音细小，但在旁人看来，却响若雷霆。“陆……宛瑜。”章天豪很少见她落泪，一时有些慌乱，只好伸出左臂，轻轻挽住她的肩。
“唉……”贾御长叹一声，右手攥拳在胸前握了握，“宛瑜，你别……”话到这里，却又说不下去了。他沉默片刻，转过了身去。
“殿下，世传的红颜祸水，就是这样吧。”贾立勋握着横刀，见西王又犹豫了起来，恨恨地说道。
“这样吧，宛瑜。”贾御转回身来，“你给我个放他的理由，至交好友，还不够格。”
李宛瑜轻轻拭了泪水，朗声道：“回王爷，晚辈已中意于他，待回到京城，便会面见父皇，请求赐婚。”两人虽然早已私定终生，但章天豪听到这话仍是抑制不住心中的兴奋，抱李宛瑜的臂膀不禁又紧了几分。
“中意于他？”贾御并不感到意外，转向章天豪道，“你的武艺，与公主相比，如何？”
“这……”章天豪一时语塞，思量片刻还是以实情回答，“不及公主。”
“呵，”贾御冷哼一声，“宛瑜，你的眼光不及你母亲。”
“不是这样的。”李宛瑜辩道，“章将军虽武艺不高，但智略超人，是大将之才，怎可与上阵拼杀的莽夫相比？”“宛瑜……”她说这话时，章天豪已感到不妥，低声想打断她，可没有奏效。
“好个伶牙俐齿的丫头！”贾御不怒反笑，“把你的枪给他。”
李宛瑜不明白西王的用意，但还是照做了。她俯身拾起细雨梨花枪，递给了章天豪。
“你先闪开。”贾御又道。李宛瑜离开了章天豪的身旁。

“大丈夫立世，不会一招半式，智谋再高，又有何用？”贾御说着，已突然将立在王座旁的七十斤霸王戟单手提起，瞬间向章天豪掷去！
伴随着李宛瑜在一旁的惊呼：“王爷不可！”，章天豪只觉一阵乌金色的光芒夹带着劲风呼啸而来！他不假思索地举起细雨梨花枪，这虽然不是他的兵刃，但到底是惯用的长枪。“叮”的一声，兵器相撞，剑英殿中爆出炫目的火花，众人没看清章天豪的动作，只见那霸王戟斜飞着插入章天豪身后的大红漆柱中，足有一尺有余，可见贾御的臂力惊人！而章天豪也在挥枪打偏对手兵器的时候，双手被震得虎口破裂，鲜血直流。
“生死有命！”贾御没再看章天豪和李宛瑜，乌紫的广袖一展，大步迈出殿去。贾立勋一言不发，也紧跟着西王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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