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小树林日常
大梁城郊三十里,王贲麾下整军扎营。
冬日里日光冥冥却寒风凛冽,饶是正午,依然冷得叫人探不出手来。
将士们正在校场演练,个个身着厚重的盔甲来御寒,握着枪戟的手在朔风中冻得发紫,军伍却依旧整齐肃穆。流血断头尚不能让他们蹙眉,一场寒风又能吹白几根眉须?
他们明白,战争一日不能终结,冬天便永远也不会走。
本该稍微温暖些的大营里,炭盆不知什么时候灭了也无人管辖。王贲负手站立在帐中,手中握着一枚棋子,静静望着大梁的沙盘出神。
忽然传来一声马嘶,校场把守的士兵只见远处有一少年,着一玄色长袍,身负一剑,踏马而来。只因他身后幡上写着秦字,守门的将士见他快到跟前了,才大喊了几声“站住”。可那少年郎偏依然策马狂奔,快撞上时才猛勒缰绳,那白色的马儿吃痛腾起前蹄,仰头长咴一声,马蹄复又重重落下,扬起一片尘土。守卫大惊失色,生怕那马儿不抵惯性,冲将过来,立即往边上一跃,一下摔了出去。
那少年郎待尘土散尽,手中马鞭往空中一挥,低头见到那守卫狼狈的样子,掩不住笑了一声,道:“去通报你们将军,蒙恬奉旨监军,现已到了,叫他快些来迎我。”说罢两腿用力夹了下马肚子,那马儿便踱着步子,载着主人悠哉悠哉地晃了进去。
守卫何曾在军中见过如此放浪形骸、不守规矩之人,又兼被那白马吓愣了,还摔在地上不曾起来。
蒙恬回头见那守卫摊在地上,蹙眉嘟囔了一句:“王贲那厮带的兵,都是木头不成。”
便自己骑着马,往大营去了。
“将军,蒙恬大人到了,说……说叫您出来迎他。”营帐外的士兵声音有些慌张。
王贲眼皮一跳,没好气道,“让他自己滚进来。”
外头的士兵得令跑了出去,不一会儿,只见营帐被掀起一角,冷风便呼呼地往里灌,几片枯叶不堪飘零,打着旋飞了进来。
蒙恬一摔帘子挪了进来,哀怨道:“故友前来千里送温暖,大将军也不愿出来迎接一下吗?”
王贲皱了皱眉,不愿与他斗嘴,“王怎么派了你来。”
蒙恬撇嘴,不理会王贲的嫌弃,见王贲专心研究大梁的沙盘,神色间郁郁不快,便也定睛看了起来。沙盘上仍旧是光秃秃的也不见有布军,军旗全都待守在西北角上,正是像极了秦军现在的形势。蒙恬拿起一枚红旗军在手中把玩,良久怪笑出声,“大梁出了名的易守难攻,你想到什么办法了吗?”
王贲瞥了他一眼,硬邦邦地回道,“尚未。”
蒙恬挑起一边眉毛假作抱怨:“我好歹是你的监军,请用心一点敷衍我好吗。”
王贲不屑:“那你可有良策?”
大梁城乃是魏国大都,粮草充沛,兵力强盛,如今秦军远来跋涉,大梁全城军民是退无可退的生死一搏,想要拿下这座城池,以目前秦国的兵力着实是登天之难。
蒙恬初来军中,心里没有底自然占不了上风,也不愿与王贲纠缠,随口便岔开话题,“过两日就是除夕了。”
“嗯,”王贲终于转过头来看了蒙恬一眼,“我已安排好晚宴犒劳将士们,以免在外思乡,使得军心不定。”
“那你呢,大将军。”蒙恬笑眯眯道,“你都多少年没在王都同我守岁了。”
“我们从未一起守过岁。”王贲无情道。
蒙恬依然恬不知耻的说道,“从今往后就有了。”
城里城外,自是不同的光景。城外忧的是难攻,城内惧的是失守。
大梁城中,魏王假站在东华殿的东南角上,眺望着城外。
林叶凋残,一片肃杀,冬日里的天空灰蒙蒙的,同那十万秦军,笼罩着这座城池。
一名仆从携着一个守卫进了殿来,衣物摩擦着,空旷的大殿里回荡着梭梭的声响。
“这两日秦军可有异动?”魏王向前来复命的守卫长询问。
“禀王上,秦军依然驻扎在三十里外的树林内,每日也只是操练士兵,并不见人员调动。”守卫长如实复述。
“明天是除夕……”魏王喃喃道,“宣魏衍议事”。
守卫长颔首领命而去。
城郊三十里地的秦军大营倒是显出一副除夕将至,万象更新的面貌来。
今日校场早早结束了演练,大战在即,将士们本不敢懈怠,更不消说有一丝一毫的念头想要欢度佳节,但是往日里最是治军严谨的将军却下了令慰抚军士,共享晚宴。炊事兵一早便架起了火炉,蒸起了牛肉,还不知从哪儿运来上千坛好酒,竟还真的起了过年的气氛。这会儿将士们才敢相信将军果真是要犒赏大家。
秦国死士,断头饭都能面不改色地吃,将军既然下了令,更没有不肯吃年夜饭的道理。
大军在急行至大梁之前,刚打完几场硬仗,拿下楚国城池数十,死去的尸骨已运回家乡,活着的却有数年不曾归家。今日除夕本就见景伤情,夜宴倒是给将士们添了不少过节的喜气,杯盏之间,不言其他,只说今日酒好。
“将军真是胆大包天。”帐中,蒙恬状似不经意地把玩着手中的一翁酒,把一个小酒坛在掌心里滴溜溜地转了两圈这才揭开了红布裹着的木栓,一股浓郁的酒香便溢了出来。蒙恬凑上去闻了闻,便仰头灌了一口,琼浆玉露顺着两边嘴角流了下来,顺着脖颈蜿蜒,打湿前襟。蒙恬抬手抹去嘴边的酒痕,笑吟吟说道,“好酒。”
平日里蒙恬不喜军装,今日也只穿着一身素色袍服。王贲见他牛饮,一坛好酒倒是被衣服喝了一半去,便劈手夺下酒坛,道:“不准多饮。”说着话反倒自己狠狠灌了一口。
蒙恬假作顺从,话里头却要跟王贲对着来:“既然将军下了令只准自己喝得痛快,不让我多饮,我一个小小的监军自然不敢忤逆。”
王贲瞥了他一眼,不欲与他争辩,这时副将打帘进来,王贲转头问道:“都备下了?”
副将回是,奉上一份密报,便转身离开了。
王贲这几日私底下忙碌蒙恬看在眼里,只是不知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几番旁敲侧击,也未能从王贲嘴里套出话来。大军已经在此驻扎了将近半月,这个王贲是打算在这儿住下了不成?但是王贲此人最是嘴硬脾气倔,他不肯透露的事情,便是拿铁锹撬他的嘴也撬不出来。
外头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蒙恬唇齿中尚留着酒香,心中百转千回,只能按下。
王贲,你到底打算做什么?
“你这样看着我,我也不会给你酒喝。”王贲冷冷道。
蒙恬霎时回过神来,瞪了一眼王贲。
王贲见他这幅受了气的模样反倒勾唇笑了起来,他放下手中的酒坛,睨着蒙恬道:“你若真想喝酒,军中的劣酒有什么好喝的,我带你去喝魏国的佳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