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本田菊搬到这所公寓已有月余。
这片地方虽算不上什么高级住宅区，但交通总体还算得上便利，公寓楼下甚至有一个小公园。虽然喧闹了些，却也不失为一个好的住处。
最重要的是——租金便宜，且只要预先缴纳两个月的租金即可入住，水电煤气之类的也一应俱全，对于本田菊这种在读大学生来说是再好不过了。
每天去上早课，课后回来做一些简单的料理，再捧着一本书——也许是专业书，也许是文学著作，有时还可能是漫画，静静坐在正对着公园的那面窗前细读，抬起头时看着对面公寓里的人进进出出。
这些几乎构成了他的全部生活，说是极度乏味也不为过。在这个时代作为一名几乎没有社交的大学生也实在是不可思议——也许是性格使然，本田菊从不与人过近接触，对于同班同学也只是极有礼貌地打个招呼便形同陌路。
若是同一般人一样合群，也不会在大一时就果断搬出宿舍租在此处了。也怪同寝室的人实在是太过闹腾，不到凌晨一两点绝不考虑熄灯，大多数时候甚至有嗨到天亮的趋势。
长期与这群人一起，自己非得折寿个三五年不可——这是本田菊提着行李箱走出宿舍楼后的唯一想法。
“今天那位粗眉毛先生还没回来，兴许去了旁边的小酒馆。”
这也是本田菊为数不多的乐趣之一：在偶尔抬头望着对面的公寓时自说自话地和那些住户聊天，猜测他们的行动并给他们取一些无伤大雅的绰号。毕竟以他的性格也不可能会神经兮兮地出现在人家楼下，再不明所以地问一句：“您叫什么名字啊？”
这未免也太叫人生疑了。
很难说有这样的兴趣是好是坏，但终归在娱乐自己的同时不至于妨碍到对方，何况有前任住户留下的图案艳丽的大花窗帘挡着，几乎谁也看不见他。
“那个人也还没回来……”
深秋的阳光并不刺眼，红黄相间的树叶纷纷落在小公园里的铁制单杠上，发出干燥而辛辣的声响。深吸一口气，本田菊将小说合上，拿起昨天从便利店买来的菠萝包咬了一口——干燥，甜腻且缺乏弹性，实在说不上是什么好吃的东西。
明明是很好的天气，学校里也没有发生什么不愉快的事情，却完全提不起做料理的兴致。
“那个人”是对面公寓中唯一一个没有被本田菊安上任何绰号的人。没来由的，只要看到那个人的脸，他那些奇奇怪怪的脑回路就像被一把磨得锋利的刀利落地斩断了一般，什么也想不出来了。
今天下午没有课，明天上午也只有第二大节课，实在是闲的浑身不自在。本田菊重新翻开小说，却不阅读，而是将里面的书签取出——空白却具有一些厚度的书签。他拿起笔，迅速瞟了一眼窗外之后便在书签上勾勒出一个人形：浓眉、略为细长的双眼、几缕不服帖的发丝垂在额头上，后面略长的头发则梳成马尾。
手中的笔“啪”的一声落在地上，本田菊惊讶地盯着自己的作品——虽极度不想承认，但这画中的确是“那个人”。
自欺欺人是最没意思的事了。
他想立即将这张书签扔得远远的，至少扔到目所能及的区域之外，一种强烈的愧疚感包裹着他。
［自己对不起那个人。］
虽然他连那个人姓甚名谁都不知道，看也只是隔着窗远远地看着，这种想法却挥之不去。
本田菊终究没有扔掉那张书签，他将书签小心翼翼地重新夹回书中，顺便把桌上的各种杂物进行分门别类的整理，似乎这样就能将自己的思想转移到一个空旷而遥远的地方去。

（二）
那个人回来了。
是接近下午一点的时候，他身着白色长风衣，下摆的牛角扣随意敞开着，围一条杏色方格围巾——非常经典的款式，与他的人倒也相称，戴着一副细黑框眼镜。步履不紧不慢，与平时无异，尽管他手上抱着一个相当大的纸袋。
“没有人比他更适合这身搭配了。”本田菊心想，即使他想尽办法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也无法将视线从那个人身上移开。
“接下来他会将纸袋放在地上，用钥匙开门后也许会忘记将地上的纸袋拿进屋内，从而再次将门打开。”脑海中开始情不自禁地推测着那个人接下来的行动，就像之前的许多次一样。事实上这种简单的推测也几乎从未出错。
那个人确实如他所想，将纸袋放在了地上，却没有径直拿出钥匙开门，而是将视线投向对面。
阳光照射在那个人的镜片上，将他的双眼巧妙的隐匿在镜片后，视线却是怎么也挡不住的。
［他看到我了。］
无论是几十米的距离，透明的双层玻璃与艳俗的大花图案的窗帘都无法阻隔那深具穿透力的视线，本田菊觉得此刻的他与那透明的玻璃窗已经无甚区别了。他的心脏剧烈收缩，手心沁出冷汗，皮肤上仿佛能感受到那视线留下的痕迹。
那个人能看到他人看不到的东西。自己所有隐密的，不愿提及的，甚至那些自欺欺人的想法都无处遁形——比如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些有着各种绰号的住户们成了群像剧中的灰色人形，只因自己的私心与封闭而显得无关紧要。
“我之所以一得空便坐在这里，只是为了看他一眼，每日如此，仅此而已。”
［咚——咚咚——］
身体无法动弹，冷汗顺着发际滑下，桌上的书也被碰落在地，本田菊以一个极不自然的姿势靠在椅子上。
“请问您是哪位？有什么事吗？”还好，声音并没有丧失。
自己并没有熟到能来家中拜访的友人，也几乎没有同学知道自己的公寓地址。那么会在此刻敲门的人到底是谁呢？
门外的人似乎很固执，明明有门铃却不去按，也不回答本田菊的问题，只顾着以某个固定的频率不断敲门，整个过程大概持续了三分钟左右。
……
不知过了多久，身体终于恢复了正常，可门外的人大概已经走了罢？本田菊已不忍去看对面那扇门， 他准备拉上那布满灰尘的窗帘之后去睡个短暂的午觉，却在站起身的那一刻停了下来。
那个人并没有如他预期的那样进入房间内，而是坐在楼下小公园的秋千上，午后的阳光给他的黑发镀上了一圈光晕。他的手握着秋千旁的铁链，双目平视前方，不知道在看着什么。
明明看起来也不过二十出头，或许也是个在校大学生，自己却从未在上学路上遇到过他。这个城市只有一个大学城，
说什么也该碰上个一两次不是？
然而纵使遇见了，自己又能说什么？大概连打招呼也做不到吧？对方也未必会回应一个陌生人。
若是直接冲上去拉住对方的衣袖：“实在对不起，我仰慕您很久了，之前也经常看见您……”大概会被当做突然冒出的傻瓜而唾弃吧？
何况那个人已经看透他了，只消一眼。
那么今后这种偷窥与被偷窥的可悲联系大概也无法维持下去了，自己说不定早已上了对方脑内的黑名单。
犹如溺水般的沉重感席卷全身，我所在的深海中没有一丝光明。
不过是毫无希望，自导自演的单恋罢了……

（三）
那个人的性格其实非常好，至少看起来是这样。
他似乎能与任何人谈笑，哪怕是二楼那位最不苟言笑的先生也不例外，是对面公寓极受欢迎的存在。
与自己正好相反的存在。
“咚——咚咚——”同样是在下午两点左右，那恼人的敲门声再次响起。
“请您不要再继续这种意味不明的恶作剧了，或者说报上您的姓名是一件多么丢人的事？”
没有任何回答，那富有节奏的敲门声却仍在继续，像是某种打击乐的节奏，在这宁静的下午显得格外突兀。
喟叹一声，本田菊打开门上的猫眼朝外看去——他忘了这公寓的年龄已经很大了，猫眼上积了一层厚厚的灰，什么也看不见。
如果只是恶作剧的话，这人未免也太过执着，何况他真的想不起来自己有得罪过什么人，有关朋友的记忆几乎一片空白，敌人亦然。
本田菊将村麻纱从柜子上拿下，迅速拔刀出鞘，整个动作行云流水，没有一丝犹豫。银色的刀刃闪烁着凛冽的光芒，映照着他布满阴翳的黑眸。
“无论您是何方妖魔鬼怪，都请人首落地去死吧。”
他已经不认为门外那每日对他强行施加骚扰的存在会在“人”的范畴之内了，尽管他并不迷信。
连做三次深呼吸之后，本田菊终于将门打开，他的瞳孔瞬间放大，握着刀的手不断颤抖着——
门外什么也没有，甚至连人的气息也感受不到丝毫。年久失修的楼道空荡荡的，无数细小的灰尘在午后的阳光中舞蹈。
他将刀收回刀鞘，顺手拿起桌上的小说，连外套也没拿便直冲下楼。
“去楼下吧……去楼下吧……”心中有个声音不断叫嚣着，他无法控制自己的脚步。
也许因为是午休时间的缘故，小公园里没什么人。几只流浪猫趴在公园中央的儿童滑梯上，很悠闲的样子。
秋千随着深秋的风前后荡着，因风雨侵蚀而生锈的铁链发出“琤琤”的声响。
“那个人上次就坐在这里，坐在这个秋千上。”
本田菊扶着秋千旁的铁链坐了下来，冰凉的触感顺着他的手掌游走着，仿佛血液也和这链子一样冷了。
“他的手也握着这里吗？”
果然小说中不过是为了博得读者喜爱而过度夸张的描写罢了，残存的温度也好，手心的触感也罢都是不存在的。
“在横/滨的码头，忐忑不安地等着迎接五年不见的丈夫回来，看着看着在脸上重要的位置竟冒出了紫色的肿囊，触摸之下，这个欢愉的年轻夫人已经变成丑陋的岩石。”
在被自己以偷窥这种方式冒犯过的那个人眼里，根本毋需什么囊肿脓包，自己也早已是丑陋的岩石了吧？
薄薄的书页在风中颤抖着，本田菊不得不用双手摁住。眼睛异常干涩，因为眼镜也一并忘了拿的缘故，但凡稍远处的景物就是一片朦胧。
那个人能看到自己看不到的东西。
……
“你的书签掉了。”
惶惶然地回头，本田菊倏地发现那个几乎占据脑海所有空隙的人正站在自己身后。今天的他穿着墨绿色的开衫，内搭是件半新的白衬衫，依然围着那条方格围巾，没有戴眼镜，琥珀色的眼睛正看着手中的书签。
脑中那根弦在一瞬间断裂，喉咙仿佛被一团棉花堵住，本田菊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一个音节。
王耀露出了一个看起来十分友善的笑容——就像看见其他邻居那样，唯一不同的是他的眼里波澜不惊，像是被埋没了一切感情般的死寂。
天空蓝得有些透明，几只麻雀站在秋千顶部的横杠上，不久又扇动着翅膀扑棱棱地朝远方飞去了。
本田菊看着王耀将手伸进口袋摸索着，看见他摸出一个小小的，长方体的盒子，顶部有古典美人的画像。
“不……请不要这么做！”
双脚仿佛被钉在了地上，双手也因紧握着秋千上的铁链而泛白。本田菊眼睁睁的看着那张白色的，可怜的书签被橘红色的火苗吞没。
即使顶部印着风姿绰约的美人，火柴仍是火柴，只需轻轻一擦，书签这种不值钱的小玩意儿就会化为灰烬。
“现在可好？罪证都帮你销毁了……”从鼻孔里发出一声哼笑，王耀的冰凉的指尖轻轻擦过本田菊的脸侧。
“囊肿长在脸上或身上充其量是难看罢了，若是长在心里可真是药石难医了。”
“对……对不起。”喉咙被硌得一阵疼痛，本田菊发现那个人已经走远了。
他自然深知大家都早已不是不谙世事的孩童，很多事情即使再多句道歉的话也无济于事。
破败的小公寓少了一个人，不过没有人会在意。大家依旧麻木地在早晨走出公寓，夜里一脸疲惫地归来。
所以也没有人知道本田菊究竟去了哪里。

好
你又产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