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羁外地，难免思乡。即便明知故土已无亲人，即便是自己选择留下。于是便时常在潇湘八景逗留，仿佛借助相似的景致便能一解乡愁，但我自己清楚，不过是自欺欺人。
叼着烟杆儿坐在树梢上，远远地望着那半轮儿月亮，有片刻的愁肠百结。
“唉……”
@萱草丨安如意

如意丢了几个弹珠……不，是几个玉珠。
她虽然不稀罕，但那几个玉珠在目前为止，算是她手里最新鲜的玩具，作为弹珠游戏的重要工具，也是赌局里的重要筹码，桃夭跟如意一道玩过的流萤都有那么几颗。所以，虽然客人给了一小袋，如意手里的玉珠子也不多了。眼下，她正打着灯笼弓着腰找呢。
“该不会是被野猫叼了起？”
我沿着洞庭秋月的小路一直找，没道理呀，统共就走了那么几条道儿，还会飞天了不成？一无所获之下，也是愁肠百结，嘴里叨咕着家里的土话，最后长叹一声。
“唉。”
弹珠游戏的新鲜味道还没过去，就要面临失去游戏道具的事实，如意真的很舍不得。只不料最后这一声叹息，竟然有人应和，把如意吓了一跳。
“什么人！”我忽然听见另一声叹息，却看不见有别人，立马提高警惕，“谁吓唬人呢！”

树底下窸窸窣窣的，叫我有些疑心来了野猫。忽而听到一声娇斥，便有些忍俊不禁了。
星眸略转一转，便打了个不算坏的小主意，吐了个烟圈儿，也不下树，嘻嘻一笑，故意吓唬她。
“大晚上的跑这儿来，也不怕水鬼把你拖下去。”

如意冬天怕冷夏天怕热春天怕困秋天怕饿，也是怕痛怕痒怕吓唬的，所以吓唬她的人都是坏人，都不应该给好脸。空气里的烟味如意也不喜欢，她仰起脸眯着眼，又长又卷的睫毛上下架在一起，樱桃小嘴撇了撇，轻轻哼了一声。
“呃咦……烟枪鬼儿……”
我一点也不想理会一个满身烟味的人，而且快步离得更远一些，生怕这一身新裁的衣裳沾了烟味。
如意穿着嫩绿的长褙衣，衣摆直垂到膝盖上。夜风掀起轻飘飘的衣摆，像掀起了才发芽的、嫩嫩的一束柳枝，拂过内里洁白的小夹衣和秋香色的大袴。这一套衣裳很得如意的心，她才穿一日，总要多臭美几天。
所以，她只是转了转手里锦绣小灯笼，一面找一面走，就好似个“大烟鬼”不存在一般。

我很喜欢桃家的风景，幼时听过一句话，游人只合江南老，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我想，大抵我变该终老此处了。人经历的太多，岁月就会变得匆忽，我常披画皮经历不同人生，如今，便觉得记忆混杂，仿佛曾经与谁做过某事，再转眼又觉得，当时共我赏花的，分明是另一道倩影。
总在铭记与遗忘之中混淆了人生。
看着小丫头扭身要走，我原该笑笑，只当什么也没瞧见，继续抽我的烟，看我的月亮。但我突然鬼使神差地摘了个花苞，往她背上一丢。
“小草儿，可有酒不曾？”

“啧……”我转身嫌弃地看着她，用我老爹训他的女徒弟的口气说，“一个女伢儿，抽烟吃酒么样子。”说罢，又要走了。
如意是老爹的掌上明珠，除了无节制地宠她，自然还会无节制的念叨:来路不明的人不要理，抽烟吃酒的人不要来往，泼皮无赖更是要打出去的，小姑娘家家的一定要自重自爱……故而如意心里也有这种观念，虽然顽劣任性，但绝不跟自己不喜欢的人在一起。
只是她忽然又觉一个女的，大冷天黑灯瞎火坐在外面，又抽烟又喝酒，莫不是失恋了？娘走的时候老爹也难过得形销骨立，据家里的伙计形容，失恋只比老爹丧偶要好过一丁点儿。如意莫名心软了一下下。
如意思量片刻，提着她的小灯笼转过身来。明晃晃的灯光从下而上地照亮了一张稚气未脱的脸，桃色的唇下一小片圆弧阴影，随着她微皱的眉毛蠕动一会儿，终究决定往回走了几步，接道:“咳，奴家倒没酒。”
我踢了踢她座下的枯草，把灯笼放在地上。
“瞧你够惆怅的，要不奴家陪你聊五颗隋珠吧。”

“哈？”
我便笑了起来，轻轻巧巧地从树梢跃下，把方才折下的一支开的正艳的花儿簪到她耳边。
“小丫头，这桃家楼里，抽烟吃酒的姑娘，可不止我一个。”
其实也没有非要喝酒，印象里每回喝酒都会醉，实在是一件非常难过的事情。
“可巧，晋完级棠盏里就剩光溜溜六颗珠子，你要聊十颗我还付不起。”
拉了她寻处坐下，倒发现丫头稚气未脱，想来年纪不大，便叹了口气。
“你怎么进的桃楼？”

“我主子就不抽烟不吃酒。我也不。”
我摸摸头上的花，跟她一起坐下，听见她叹气，愈觉她是失恋了。
“我啊……我爹要给我找个小妈，我不想跟他在一起了，离家出走咯。”
如意的口气，充斥着“理所应当”。
“你呢？你怎么来桃夭了？喜欢哪个姑娘？我给你牵线搭桥呀。”

由此，越发觉得她真是个孩子，便觉得她是理会不了思乡之情了。便拍拍她的头。
“进来这么久，你便一点也不思念你爹？”
托着腮，思考老爹这个词，总觉得离我很遥远，记忆里仿佛没有这么一个形象。大概又是某一段遗失了的记忆吧，我想，总归我不可能是石头里蹦出来的。
“人小鬼大。”
我含笑嗔她一句，烟杆子握在手里转悠，却没有再叼进嘴里。
“我都忘了我怎么来的了，就是有点儿想家。”
我用下颌点点月亮给她看。
“呐你看月亮，嗳你别用手指，月亮婆婆生气了晚上要来割你耳朵的。”
这么一打岔，愁绪少了不少。
“我老家也有这样的月亮。”

如意掰掰手指，可她不计数，算不清来了多久。
小姑娘歪着头想了很久，最后被她那句“人小鬼大”给点了炮。
“你才小，你全家都小。”
而且还“嗖”地抬起手指着月亮：“让它来割呀~你多大了还信这个……再说，只要你不住在地底下，哪儿看不见月亮。”
话音顿了顿，“你想家啦？”
“你都忘了怎么来的，还能记着家？”如意一脸不可思议，人说沉迷温柔乡就应该什么都不记得，这位倒好，在桃夭想家……

“所以说你不懂。”
耸耸肩，好吧，吓唬小孩子被嘲笑了，非常尴尬。觉得好好一个伤春悲秋的夜晚，简直活生生被她毁了气氛，唉，早知道还不如去找兔子抽一锅烟。
“桃家虽好，不是故土。总会想念以前。”
其实想家就是一种情绪吧。
站了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居高临下睨着她。
“得了，不扯了，各回各家睡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