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海老师睡着了吗?”
午睡时间结束,孩子们纷纷从自己的床铺上起来进行下午的游戏,此时却发现七海枕在狛枝的腿上睡得安稳。而红着眼睛似乎整个中午都没睡过的姓铃木的男孩子此刻集结了一群小伙伴,小心翼翼地凑了过来。
“嗯,她有点累了,让她睡一会吧。”
“不能把她叫醒一起玩吗?”有个小姑娘不甘心地歪着头恳求。
“抱歉,七海老师睡着的这段时间想玩什么我可以代劳吗?”狛枝以问题回答问题地提议。
他其实并不喜欢小孩子。小孩子太干净,就像一张纯净无色的纸,只要涂抹就能在上面固定颜色,既是天生的善人,也是天生的恶人,就像塔和城的那些孩子们。如果只是他自己的话,绝对不会挑来幼儿园做义工并考察改进项目的工作,但是她会对这种和她不同的生命方式好奇,会想要知道,想要接触。
“狛枝老师和七海老师是什么关系呀?”一个小女孩奶声奶气地问,“好像很……嗯……很亲密的样子!”
他尴尬地噎了一秒,瞥了眼睡得很沉的七海,打算趁她听不见反驳一下,下一秒却又被另一个小女孩的声音打断:“我知道我知道!我看见七海老师和狛枝老师进门前戴同一条围巾!”
“哇……老师们是夫妻吗?”
“笨蛋,姓氏不一样啦!应该是情侣关系!”
“狛枝老师,是这样吗?”
“呃……嗯,如你们所见的,暂且是这样啦。”狛枝斟酌着词汇,考虑着怎样形容能显得他这种人高攀七海桑的这种感觉淡薄一点。
暂且。这么说的原因源自于去年四月末他过生日的那天正赶上他们来这边考察,然后在七海被绑架这样的不幸发生后他的幸运值给了他一记重击——她轻率地向他表了个白,并且提出交往这样的话题——当然他个人知道自己的斤两,知道自己并没有资格去承受这份过度的幸运,只是婉言谢绝了。
然而这只是个开始。从那以后长达一个多月的时间,她都在不断地向他讨要一个正式的答复,甚至在最后提出了先试着交往一年的提议。
一年的时间就足够她看清我这种垃圾的本质厌倦我了吧。这样计算着她对交往好奇以及对他的依赖能支撑多久,再加上几乎不受控制的,心底不可告人之处切齿地推他点头,他们的关系终于在同学们胃痛的眼神下敲定了。
“暂且是什么意思?”一个小男孩迷茫地眨眨眼,“是说狛枝老师就快不喜欢七海老师了吗?”
“不要啊,老师这么好,怎么可以抛弃她……”
……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啦,”狛枝连忙摆手,笑容有些讪讪,“我是说,七海老师值得更好的人,等她喜欢上别的人的时候……”
“老师才不是那样的人呢!”那个奶声奶气的小女孩争辩道,“老师喜欢谁一定是从一……什么终,反正她才不会喜欢其他人呢,就像爸爸妈妈一样!”
“对对对!”孩子们纷纷附和,“狛枝老师要保证,不乱喜欢其他人,要一直对七海老师好!”
他低下头看着枕在膝盖上少女的睡颜。因为人造克隆出的身体让她看着总比他们小几岁,如今两年过去,刚刚脱开女孩的稚嫩抽条成少女的曼妙模样,但那张有点童颜的脸始终让她看起来柔软可爱。午后的阳光精灵一样落在她的长睫上,她似乎也听见了什么,又或者是梦见了什么,眼皮在睡梦中不经意抖了抖,看上去纤细惹人怜爱。
他突然也想微笑,一种莫名的宁静温暖包裹着他,似乎又安心又妥帖,能够长长久久地一直这样平静下去,让他想要摸一摸她柔软红润的脸颊。
“……好。我保证,在她离开之前,绝不乱喜欢其他人,一直对七海桑好。”
……
“你有什么想要问的?”孩子们三两成群地结伴去玩了,只剩下半天一言不发的名叫铃木的男孩。他用余光扫了一眼,看他欲言又止的样子,便先开口了。
“嗯……就是,上午的事。”男孩的声音有点阻塞,闷闷地响起,“我该怎么做?”
从不知道伤害人不对的孩子第一次感受到愧疚却不知所措。他在一旁看得明晰,所以只是勾起唇角笑着提议道:
“如果你是在问我的意见的话,我觉得你还是道歉比较好。”
“只是道歉就好了?”
“嗯。她会高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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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海醒的时候已经是黄昏时分。
她磨磨蹭蹭地打了个哈欠,揉了揉眼睛,沉默地看着斜着投进来洒在地板上的夕阳。她歪了歪脑袋,然后意识到自己正躺在另一个人的腿上,正巧这人发现她醒了正把视线移过来,就慢吞吞地打了声招呼。
“早安,狛枝君。”
“早安,七海桑,睡得好吗?”
“唔……还不错。”她又揉了揉眼睛,坐起身来环视一圈,地上只有些散乱的玩具和书本,“孩子们都回家了?”
“嗯,大多数都已经回去了。”狛枝点点头,抻了个懒腰来舒展自己有些麻痹的腿,站起来把玩具逐个塞回玩具箱。
“大多数?”七海捡起了书本塞回书柜。
“这里交给我就好,七海桑,去门口看看吧。”
门口?她迷茫地望着他,对方回了她一个安抚催促的微笑,她于是就眨了眨眼睛,扶着门框走了出去。
门外的树下背对着她站着一个小男孩。
“铃木君,这么晚了还不回家吗?”她向前走了几步凑近男孩子,轻轻地问。
“老师,伸手。”男孩突然回头,一改之前的沉默倔强,笑吟吟地看着她。
她从善如流地伸出手去,小男孩神神秘秘地放在她手上一个白色的茧。她第一次近距离接触这种虫类,好奇地放在眼底打量着。
“这是什么?”
“这是蝴蝶的卵哦。我在树上找到的,应该不用多久就会变成幼虫出来了,然后五月就会化蛹、再变成非常漂亮的蝴蝶!”小男孩想了想,补充了一句,“我妈妈教我的,她说她是什么,超高校级的标本师……”
“要送给老师吗?”七海眨了眨眼睛。
“嗯……当做道歉的礼物。”男孩小声嘀咕着,然后突然抬起头,小脸皱起来一脸严肃,目不暇视地看着她,“老师对不起!早上我不该那么说!”
“诶?”
“狛枝老师说,我道歉的话七海老师会高兴的,真的吗?”男孩小心翼翼地紧盯着她的表情。“虽然我不知道什么是人偶,但是老师这么温柔,一定是有心的人类。”
“我回去会告诉爸爸妈妈,老师是温柔的好人,让他们不要再讲老师的坏话了。”
“老师……我也能像他们一样,抱抱你吗?”
七海看着眼前的孩子,他似乎爱哭的很,此刻又要止不住眼泪的闸门,却还鼓着嘴拼命忍耐。她于是就想要微笑了,便弯起眼睛嘴角上翘,张开双手抱住眼前的孩子,轻轻在他耳边说:
“好呀。”
男孩埋在她怀里,眼泪浸透了一片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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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合拢,盘桓在空中占了半壁江山的夕烧已尽,漆黑的夜幕便遮住了整片天空,只剩下隐隐的月色和稀疏到几乎看不清晰的星子悬在半空中,闪耀着淡银色的光辉。
虽然街头巷尾都少不了大型空气清洁机,但也仅仅是把空气净化到人体能够忍受的范围,距离无污染的天然环境还差得远。被绝望污染后的世界无论从政治、经济、环境还是什么都一团糟,要为这样的世界创造未来需要的可不仅仅是才能,还需要联合全世界的各种组织,共同用大量的时间、耐心来逐步推行计划,编织出有希望的前路和未来。
“天黑了呢。”
“嗯。”
“只能看到启明星啊。”
“没办法,光污染还是太强了。”
考察报告要明天早上才交。两人并肩躺在河边草地上仰望着星空,十指交握,从残阳夕照看到明月高悬,静谧有安逸地享受着工作结束后的几分闲适。
七海突然开了口。
“狛枝君对小孩子怎么看?”
狛枝沉默了一阵,然后有些遗憾地笑起来:“……抱歉。一定要说的话,我大概会首先想到塔和城的那些孩子吧。”
“果然,狛枝君不喜欢小孩子呢。”
“看出来了?”他没有侧过头去看她,而是仰望着深蓝色的天幕,视线不知透过那里看到了什么,“小孩子出生的时候是没有绝望和希望之分的,但是他们却会在成长中沾染它们,就像在透明的纸上上色……”
“但是,这也说明每个孩子都可能是希望的幼苗啊。”七海接着他的话头继续往下说,“就像铃木君一样,沾染的颜色也是可以后天涂改的。”
“七海桑,很适合做母亲呢。”这句话说出口,他立刻意识到了什么,急忙慌乱地改口,“啊,抱歉,我不是那个意……”
“是这样吗?”他的余光瞥见少女红着脸腼腆地微笑,似乎十分向往隐隐期待,连声音都有几分雀跃了起来,“我也能做得到吗,孕育生命这种事……总感觉,对曾经是程序的我来说,不可思议呢。”
他忽然觉得不忍破坏她此时的笑容,沉默了半晌只是打趣着说:“说起来,论起真实年龄的话七海桑比他们还要小呢。”
“嗯……但是我现在却能成为他们的老师,真的很神奇呢。”七海笑弯了眼睛,“不知道小兔美给我们做老师的时候会不会也是这种心情呢?”
两人突然不约而同地缄默了一分钟,随后狛枝打破了这份沉寂,问出了他想问许久的问题。
“七海桑,你对生命怎么看?”
七海一愣。
“该怎么说呢……”她用右手食指蹭了蹭自己的嘴唇,歪着头思考着,断断续续地说,“和程序里很像,但又好像完全不同……更广阔,也更温暖,切身,真实……又有很多麻烦的地方,比如很多事情没办法重来……好像变成人之后的我已经变成另外一个我一样,我自己也想不明白……”
“那么七海桑,你快乐吗?”狛枝侧过头来,专注地望着她,深苍色的眼眸中难得一见的饱含着执着和认真。
你快乐吗?
从没有人这样问过她。这两年间的辛苦经历,与同伴们共同努力的回忆,交往以来甜蜜又偶尔闹个小别扭的情节仿佛一一从脑海里涌现上来,那么多的声音呼唤她的名字,催着她要微笑。
七海抿着嘴思考了很久,最终点点头,不偏不倚地和狛枝对上视线。
“是的……我很快乐。我很高兴,能作为人类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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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吧,大家应该已经在等我们了。”既是说此刻在这里准备生日宴会的大家,也是说还留在岛上隔着视频通话要向她传递祝福的大家。
“嗯。”她乖巧地点头,把围巾给自己和对方一起围好,走上了回总部的路。
这是打交往以来七海跟着保守派这边超高校级的编织师学来、打的第一条围巾,送给他当做情人节礼物,不过由于过长了些,有时候出门会两人一起围着。
“七海桑,还记得大前年你送我的纸鹤吗?”
她想起彼时用着小型义体的自己,愣愣地点头。
“我今天下午和孩子们学了一样东西啊。虽然很惭愧是我这种无可救药的水平做的就是了……”他笑了笑,从口袋里摸出一只小小的粉色幸运星递到她的手心。
“这是……”
“生日快乐,七海桑。”
“我把我的幸运分给你一半。”